细雨连绵,将淮州城都浸透了,银灰色的乌云浓浓的聚集在淮州城的上空。尽管是夏季,连续的阴雨天气也让人感到凉意。
一场人尽皆知,驻足观望的命案大张旗鼓却轻悄悄的“阴干”了,官府的结案说辞含糊不清,更引起民间诸多猜想,茶馆饭庄更是头一份谈资。
终于病愈的陆洋站在布政使司衙门的廊庑下,微微低着头,静静的听着吩咐,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一般。
“加上前几天古洋茶座的案子,已经是第五起了。我是觉得对面探子在搞鬼,有大动作。你手头的事情放一放,就跟案子吧。”孟怀清手笼在袖子里,眯着眼看着园中被打的叮咚作响的树木。
陆洋略一迟疑,斟酌着还是软软的挡了一句:“大人,卑职去盯命案?”他语气带着疑问:“总督衙门里不是有提刑吗?”
“你负责配合,毕竟调档查阅不能经外人的手,人多眼杂也不方便。”
“是,可是卑职怕提刑按察使那头……”
孟怀清伸手将他的言语拦住,淡淡的说道:“这个不用你管,我已经交代了。”
说到这里孟怀清眼中也是微微一闪:“洛川、河西的案子非同小可,不能搞得满城风雨,要润物细无声。”
他重重拍了拍陆洋的肩膀,异常恳切的说道:“你的表现我都看在眼里,好好做,案子结了以后,本官把你调进总督衙门里做师爷,总比抄缮房里有前程。”
孟怀清要升总督了,肩挑洛川、河西两省军政!
陆洋脑中的弦骤然一紧,迅速推敲了一番。孟怀清之前是北部边区负责抵御北齐的大将,军方赫赫有名的人物,地位超然。把这么个人物先是武将文职调到洛川主抓民政,然后再擢升总督节制两省,这么不露声色的安排,就连陆洋也是懵懵懂懂。
作为大雍军方应对西梁唯一一颗放在明面的棋子,如今布在西梁眼皮子底下,里面有多少文章?
陆洋脸上却平静的没有一丝波澜,布政使司升为总督,虽是一步之遥,却是天差地别!地方诸侯一般的存在岂能等闲视之!如此提携自己,只能说明一种情况。
自己的嫌疑终于摆脱,他想起自己那夜被连番折磨,几次恍惚之间都差点说漏嘴,要不是身上遍布的伤痛刺激他保持着残留的清醒,自己早就栽了。
他心里带着劫后余生的侥幸,极有分寸的附和着:“大人是国之藩篱,升为总督是理所应当的。鸟随鸾凤飞腾远,卑职也应当勉力。”
“是这个话。”孟怀清轻声叹了口气,摸了摸胡子说道:“乱世总督不好当哦。”
他遥遥指着院子,仿佛穿透院墙,指点万里河山一般:“洛川、河西是前线要塞,直面西梁兵锋,这几年面子上貌似安稳多了,但依我看,这仗迟早要打,也一定会打!”
孟怀清是朝廷军方的鹰派人物,在北方和北齐对峙多年一直寸步不让,军方的几次参会也是一力主战。
他曾经多次力谏,拿下河西、洛川后不应就此整顿经营,而是应该一鼓作气直接西进,将黑云郡也收入囊中。
黑云郡一旦拿下,势必如同一把锋利的楔子,牢牢的钉在西梁的西南防线中央,令其周遭几个军团都无法从容调动。大雍的铁骑和辎重更可以在黑云郡的掩护下,源源不断从中原投放在洛川和河西两省,掎角之势形成,那又是怎样的格局?
可平策处的最终回应却是“缓图”二字,让不少将领捶胸顿足,大呼可惜。
孟怀清带着余恨叹了口气,心里却想着,要是当时真的咬牙西进,如今平策处的首任大臣就未必是那个阴阳怪气的糟老头子了!
他心里捉摸着朝廷里的格局,自从太子死后,二皇子和三皇子的势力更加盘根错节千头万绪。
如今军方被文臣集团一直隐隐压住了一头,早非往年的风光,这个时候不争一下,万一储君的位置龙心默定……
陆洋还不知道里面的有这么大的文章,只是不置可否的听着,他是个抄缮官,不是幕府参谋,这种大局不是他能说话开口的。
可对如今的局势他有自己的看法,黑云郡如同楔子不假,可也如同鸡肋,易守难攻,啃则爪伤羽折,弃之又难割难舍。
再说镇守黑云郡的是西梁名将霍凌云,“霍家军”的威名名震天下,哪里是这么好打的?
这时一阵不轻不重的脚步声传来,打断两人的思绪,孟怀清扭头看着陆洋身后,嘴上不露声色,可眉宇间却有些不满的说道:“来啦。”
陆洋只觉眼角一暗,身边站了个人,那人的声音粗重,透着一股子雄赳赳的勇武之气。
“听说孟大人要升了?可喜可贺!”
孟怀清含笑着对着陆洋说道:“来,我引荐一下,”说着翻了翻眼皮,指着陆洋身边的人:“这位是洗心院的都尉,司徒朗。”
陆洋眉梢情不自禁的一跳,转头看了一眼对方,只见对方也笑着对自己拱了拱手:“早闻陆主簿博闻强识,而且也算行伍出身,一家人,以后多担待。”司徒朗大大方方的唱了个大喏,倒让陆洋有些尴尬。
“原来是司徒大人,见过了。”
陆洋听到刚才司徒朗说自己是行伍出身,他回味着这句话,看来对方是调查过自己了。现在自己配合这个司徒朗查案,更要加倍的小心,与蛇蝎同行,一定要左顾右盼,不能掉以轻心。
“关于案子我不插手,需要我这里帮忙的,你们只管提,但是有两条我要说在前头。”
孟怀清手指虚点了两下:“第一,目前看来是不是‘对面’的试探,不能确定,所以要暗查,不能搅得路人皆知。第二,要讲究分寸,更不能把对面‘惊着’,节外生枝。”
陆洋捉摸着孟怀清的言语,心里一醒,朝廷调派这个沙场宿将到洛川,果然是有意为之!
出了布政使司衙门,陆洋和司徒朗默默的走在街上,各怀心事。雨水雾一般湿漉漉的蒙在脸上,冰凉一片。
“陆主簿,”司徒朗轻描淡写的找了个话头:“我跟兵马司衙门的人打了招呼,清点死者遗物的时候,把欠你的那份儿银子扣出来,一共二十……二十几两来着?”
“前后一共是三十四两。”陆洋不假思索的回答。
“哦,的确不是个小数。对了,陆主簿原来也在梅州呆过一阵子?”司徒朗随意拐进一个饭庄,陆洋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得跟着走了进去。
两人挑了个靠窗的座位,看着外头淅淅沥沥的烟雨,气氛却有些无法言明的尴尬。
“我原先是梅州虎贲军左军行营中军书办,做的事情和现在差不多,抄抄写写。”陆洋的回答简短而又平静。
“现在是三国鼎立,西梁、北齐都不是善茬,乱世里谁都是劳碌命。”
司徒朗看着外头阴沉的天,突然想起太子,情不自禁的感慨道:“洛川的雨不像龙门山的雨啊。”
陆洋心猛地一停,龙门山?似乎在哪里听过?脑中又是嗡的一下,梦中公子的面庞在脑中一闪而过却又难以捕捉。
他有些错愕的不知道该怎么接,常年潜伏锻炼出来的经历,让他的言谈举止乃至面部表情都拿捏的极好。
司徒朗并没有在意陆洋,似乎还在喃喃的回忆着什么,目光显得有些空洞:“洛川的雨不像龙门山的雨……”
天上滚滚的闷雷似乎在积蓄着某种神秘而又磅礴的力量,低沉的躲在云中嘶吼,司徒朗这才收回了神,转眼看着陆洋问道:“陆主簿,之前为了排查死者身边的嫌疑,多有得罪了,你不会介意吧。”
“职责所在,理解的。”陆洋认真的回答,同时语气中稍稍带出不满:“只是不希望打扰到家人。”
“那是我唐突了,今天我请客,一杯水酒算作赔礼。”说着招呼小二上了酒菜。
两人都默不作声的略略吃了两口,司徒朗又问道:“你说那个钱无庸,他有仇人吗?”
陆洋瞳仁不易觉察的一颤,略略想了会儿说道:“不知道,多少年没见了,之前在梅州对他其实也不了解。”他夹了口菜送到嘴里,慢慢嚼着随后问道:“司徒大人认为是仇杀?”
司徒朗胳膊支着桌子,酒杯停在嘴边,一边思索着一边说道:“他尸体中刀,直插心脏,却不是死于刀伤,而是死于指劲。”
陆洋继续吃着菜,动作丝毫没有停顿,心里却是咚的一声闷响,嘴里说道:“啊,是吗?听说不是被刀捅死的吗?”
司徒朗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神采:“凶手用指法重击钱无庸的天枢、俞府两穴,直接震断心脉,然后用刀仔细的将伤处掩盖,再将尸体泡在水里,让伤口血液无法快速凝结产生淤血,以至于让人误以为死一刀毙命。”
他说到这里神目似电扫了一眼听的入神的陆洋,对方的表情却没有一丝震惊。
“一开始我用内力探查,除了心脏并没有发现其他伤势,可刀伤分明是后做的手脚,于是我就重新检查刀伤,这才发现奥秘。”司徒朗嘶的一声自言自语似的问道:“可是凶手为何要多此一举呢?”
陆洋蹙着眉头想了想,回答道:“难道是为了掩盖?”
司徒朗一拍桌子,将陆洋惊得一颤:“对!陆主簿一语看破!就是为了掩盖,可掩盖什么呢?”他挑着眉头继续鼓励似的问道。
陆洋嘴角一歪,苦笑着说道:“不会是为了……不想让人知道是用的指力杀人的?”说完陆洋端起酒杯举到半空。
司徒朗莞尔一笑,赞同的点了点头:“有道理!”随后也端起酒杯一迎,眼神迅速扫了一眼陆洋端酒杯的手。
手指笔直修长,中指骨节有着厚厚的老茧,的确是常年握着笔杆的特征。
“所以我想,这个凶手越是不想让大家知道什么,我就越要放出风去,看看打草能不能惊蛇。好戏在后面呢。”司徒朗得意的一笑,吱的一声仰脖一饮而尽。
陆洋听到这里,仿佛被冷不丁蜇了一下似的,手一颤,险些把酒都抖泼出来,他最怕的就是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