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间狭小的暗房墙壁无窗,哪怕在里面轻声说话,回声也是嗡嗡的。蛇信一般蹿跳乱吐的灯火透着盈盈的光,将这间令人局促压抑的斗室映得昏黄一片,仿佛墓穴一般。
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拖拽呻吟之声也自远及近传来,几个黑衣人蛮横的将陆洋死尸一般的拖了进来,一言不发将他双手捆在一起,猛地将他吊起,却保持能垫着脚尖勉强站定。
陆洋苍白憔悴的头耷拉着,只是偶尔动了动才能知道他还有声息。悬吊着的身躯让他的伤口牵扯,时不时引起他痛苦低沉的呻吟,他有气无力的吐着字:“你们……干……干什么?”
黑衣人并不答话,三下五除二将他的衣服裤子扒的精光,灯烛下的身躯上横七竖八的爬满了伤痕,蜈蚣一般,看着触目惊心。
黑衣人按照吩咐站在陆洋身后看不见的地方,隐藏在黑暗中如同泥塑。
陆洋似乎动了动,只听一个混沌的声音从四下晃荡不定的传来:“叫什么?”
“陆洋……”
“干什么的?”
“……”陆洋似乎昏了过去,片刻没有声息。
门外响起轻轻的叩门声,黑暗中黑衣人里走出一人,将一盆冷水兜头浇下,陆洋猛地一蜷缩,大口吸了口气,发出一阵痛苦干涩的尖叫,随即剧烈咳嗽起来。
“干什么的!”
他眼睛微微眯开一条缝,黑衣人在他前正死盯着他,将他的头用力掰了掰,重重的“嗯”的一声,敦促他回答。
“书吏。”
声音不知道从哪个角落传来,在斗室里带着含糊的尾音:“六月初十在哪里?干什么了!”
陆洋仿佛死了似的,只有双脚脚趾沾地,不时的突然没了力气往下微微一坠,可一松劲又被吊绳拉扯,疼的又是一个激灵赶紧费力的用脚尖费力支撑着身体。
他仿佛被吊着的木偶无人操控将倒不倒的垂着,浑身赤裸,完完全全暴露在灯光之下,在狭小的暗房里痛苦的蠕动着。
哗!又是一盆冷水浇下,透骨生寒,陆洋被刺激的猛地一醒,又痛苦的扭曲着,那个声音紧随而至,显得急促:“六月十日!你在哪里!”
陆洋高烧被冷水一激,浑身颤栗,牙齿打颤的说道:“六月……十日一天都在……都在公房办……办差,下……下……下了差去罗记……罗记肉铺……买了酱肉,然后……回家了。”
一时再无声息,黑衣人将绳子解绑,从他背后拖出一张软铺,将陆洋小心的放在床上,随即麻利的在他身上抹着消解疼痛的药物,清凉的药物让陆洋慢慢呼吸平稳了起来,倦意也陡然升起,很快便睡着了。”
大概过了一小会儿,黑衣人将一块厚重的湿布一下子蒙在陆洋脸上,死死摁住。
陆洋挣扎的身子又扭动起来,黑衣人继续摁着布,刻意过了一会儿才松了手。
那个声音平缓的又开始响起,还是同样的问题:“六月十日你去了哪里?和谁见面的?”
陆洋喑哑着嗓子,痛苦的说道:“六月十日……一天都在公房办……办差,下……下了差去罗记……罗记肉铺……买了酱肉,然后……回家了。”
那人仿佛释怀了,声音还是闷闷的无从分辨:“钱无庸是谁?”
陆洋眼睛半闭不睁已经困极了,他有些恍惚的说道:“是我惠州老乡,借了我的银子开店……是我惠州老乡……,借了我的银子开店……”
他不断重复,声音越来越小,眼见就要昏睡过去,这时黑衣人又一把将他拉起来,左右夹着他让他直立着。
“六月十日!你在哪里!”猛地一声爆喝,震的烛火似乎都骤然一跳。
陆洋还是重复着那句话:“六月十日……一天都在公房办……办差,下……下了差去罗记……罗记肉铺……买了酱肉,然后……回家了。”
刚回答完紧接着就是一声大叫:“你说谎!吊起来!”
“够了!”门外响起一声暴喝,透着隐忍已久的愤怒:“这不是你们那一亩三分地!由不得你作威作福!哼,来人!扶陆主簿下去养伤!”
……
孟怀清快步疾走,司徒朗在后面追了上来,当道拦住。
“司徒大人,你好大的威风!连我的道也敢挡,谁给你撑腰子!是你们洗心院的那条姓栾的老狗?”
孟怀清气的脸色黯红,声音反而变得轻描淡写:“哼哼,你怕是打错了算盘,我在前线北抗敌国的时候,你那栾大人他娘的还不知道在哪个衙门转筋呢!”说完就要走,丝毫不留情面。
“孟大人息怒!”司徒朗抱拳行了一个大礼:“司徒朗算哪个牌面上的人物,怎么敢擅作威福,只是事关重大,宁可错杀不能错过!”
他想到太子对自己多年恩情,眼圈也是一红,有些哽咽的说道:“小的一介草寇出身,虽是蝼蚁一般人物,但是知恩图报,求大人体谅难处!”
说完朝地上一跪,重重的磕了一个响头。
孟怀清在军帐里也是个杀伐决断的武将,血性汉子一望便知,他看着司徒朗如此真挚,心里也略略消了几分怒气。
“刚才你也看了,胡话梦话你也问遍了,陆洋难道还洗脱不掉?”
他又追问了一句:“我说你他娘的脑子不会拐弯啊,淮州这么大,非要揪着他?他惹过你?”
司徒朗从地上慢慢站起,沉着脸思索着陆洋的言语,最后继续说道:“大人,我和陆洋无冤无仇,但是,”
他说到这里瞳仁电光火石一般,亮光一闪而过,转瞬即逝。
“他有问题。”
“我操你奶奶的!他他娘的有什么问题!我告诉你!你要是在我帐下,我现在就斩了你!”孟怀清气的胡子都开了岔,又气又恨的吼道。
“陆洋关于六月十日的事情回答的,竟然一个字都不错!”
司徒朗随即掏出当时的笔录:“那时他清醒,回答的恰到好处,可是现在病痛交加,又困又疼,怎么回答的反而一点不急躁。”
孟怀清气的竟然笑出了声:“我日……人家清清白白,当然没错!”
“但是竟然每一个字都不错!”
司徒朗双眼炯然生光,夜猫似的盯着孟怀清继续说道:“让他灯下赤裸是让他不安,背后站人是让他害怕,重伤吊着是让他痛苦,不让他睡觉就让他烦躁,在这种情况下,他竟然一字不错,大人,你不觉得蹊跷吗?”
一道明闪划空,天地乍亮,陡然又暗淡下去,孟怀清站在回廊下一时看不清面容。
司徒朗见孟怀清被自己说动,立刻趁热打铁:“一般人被这样折磨,要么痛哭流涕,或者肆意谩骂,哀嚎恳求,同样的问题回答多少会有误差,因为没有准备,所以事情要重新回忆,可陆洋呢,翻来覆去都是同样的话!”
孟怀清略略一顿,觉得似乎是有些道理,今天逼问六月十日的问题,陆洋回答的的确一字不差,仿佛……仿佛是背下来一般。
他沉吟不语的琢磨了一会儿便打消了疑虑:“这也不算个嫌疑,我军中斥候抓回来的舌头,我也拷问过,你问的多了他脑子里形成了印象,也的确回答的一模一样,再说,陆洋都这样了,将死之人,还有什么秘密值得保留?”
这回反倒司徒朗疑惑了,洗心院带他的师父曾经说过的话语又浮现在脑海:“直觉是妙手偶得,不是捕风捉影。”
那个沉默本分的陆主簿在他脑中来来回回的飘来飘去,他说话的语气,他走路的姿势,他办公的神态……是误判吗?司徒朗看着雨幕中高悬夜幕的冷月一时出了神。
陆洋躺在专门安置的房间里,已经被人小心的包扎了伤口,酣然入梦。
这个梦浑浑噩噩,一下梦到自己的恩师青衣秀士,那个消瘦的老者正在背光站着,对自己指点传授;一下梦到帐房临死前难以置信的双眼,正死鱼一般盯着自己;一下梦到儿子牛牛大声尖叫着和自己胡闹;他还梦到老婆在阳光下摘花微笑,似乎说着什么……
梦境支离破碎时隐时现,像一个漩涡将陆洋卷入黑暗的混沌之中。
又是一间暗室,还是那间暗室,镂空雕花的烛台微微摇晃着,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踩上去软绵绵的。
他看见暗室外雷电忽闪,随即树影在骤然一亮之中鬼魅似的映在窗纸之上,剪影一般癫狂乱舞。
似乎是有人叫他,梦中的自己扭过头,烛台被一只修长苍白的手轻轻提着往旁边挪了挪,他一点都不惊讶,那个屡次梦到的公子还是端坐在那里,朦胧模糊的面庞只能看清大致的轮廓,是了,对方在和自己说话。
可说的什么呢?却怎么也听不清楚。
又是一道电闪,昏暗中一道亮光划过,只见眼前的公子猛地一张嘴,痛苦的倒在地上,随即他感到胸口骤然裂开一般,竟然看见一个刀尖贯胸而出,紧接着又嗖的消失……
门外大雨瓢泼,轰鸣的雷雨打的树木瓦片万马奔腾一般震天动地,仿佛上天正在肆意发泄着怒火。陆洋紧闭着双眼痛苦的摇晃着头,似乎在挣扎着却怎么都无法醒来。
夜里值守的人在隔壁耳房早已睡熟,陆洋痛苦压抑的梦话在暴雨中断断续续,细若蚊鸣……
“沈复……梅州……隔墙有耳……大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