粟州位于洛河北侧,夹在连绵大山之间,临水盘卧。这座小城在洛川、河西星罗棋布的要塞城池之中并不显眼,城虽不大却是咽喉之地。一旦有失,能依仗天险死守关隘,或者退入白龙谷,和身后的梅州封锁河岸要道,让敌军无法拒守也不敢深入。
再加上洛河顺流而下在此地分为三支,北连淮州,东达斜谷重镇和辽关,向西更是直伸黑云郡侧面,如果一支奇兵从这里出击,的确神不知鬼不觉。
当陆洋跟着司徒朗进粟州城的时候,已经是晌午时分,群山围绕之下,密林特有的雾霭终于淡了下去,可残留的雾气还是将这座小城蒙润的显得湿气很重。晌午的日头在头顶直泻而下,仿佛慢慢揭开了面纱,将这处幽深隐蔽的小城终于显露了出来。
因为傍依河道,居高临下,河洛防线中军的辎重粮草便囤积在这里。一来不怕火攻,二来可以随时支应左右。粮草辎重沿着水路运达既快又稳,而且节约人力。可谓:依山傍水,进退自如。
孟怀清特地拨了五千人马驻扎在这里,加上征发的民伕,足足有一万人出头。忙碌而安静的小城在崇山威压之下显得压抑。车马络绎不绝,笼的高高的药材粮草将牛车压的嘎嘎作响,将泥道上压出一道道极深的车辙。
这个小城和热闹平静的淮州截然不同。
所有的干道都是宽阔笔直,仿佛棋盘一般,每隔一段距离就会看到深埋的拒马桩将箭楼堡垒拥在居高临下的位置。注视着这个潜卧在前线的辎重要塞。
道路边上是清一色的营房库房,都打得垒墙,因为湿气重,墙角都蒙了一层青苔,远处便能看见黑沉沉的城垛和箭楼。
陆洋观察着这个重镇,前线随时备战的阴冷紧张之感,是在后方无法体会的。虽然现在大雍和西梁划定碑界、两国修好,但是双方的军事将领都不约而同的将这里看做必争之地,表面上宽和从容的国事交往,并没有对这里产生丝毫的影响。
陆洋看着随处可见的士兵战马,不由得想起家中的老婆孩子,心里泛起一阵苦涩。
刚过了饭点,民夫、军士都有些慵懒,斜躺歪坐的休息闲聊,只有当值的军士木桩子似的牢牢盯着远方。
这时只听呼呼的铁甲碰擦之声,一列军士腰挎宽刀排开行人走了过来,为首一个魁梧的军官走了过来,微微扬起的下巴带着军人特有的倨傲,他略略扫了二人一眼,随即停留在司徒朗身上:“敢问是司徒大人?”
司徒朗拱手点了点头。
那人沉沉的应了一声,铿锵有力的说道:“在下辎重营领兵参将郭炎,奉令迎接司徒大人。”他说完朝陆洋瞥了一眼,见对方是个跟随模样,便装作不见继续说道:“大人的住所已经腾了出来,丘八们呆的地方,比不上后方,大人不要见怪。”
司徒朗却直奔主题:“孟大人说这里前些日子刚出了命案?”
不错,就在陆洋和司徒朗开始着手探查洛川粟州、白州和河西桐山、永州接连发生的四起命案的时候,这个屯粮要塞粟州紧随其后的出事了。司徒朗得到消息不敢怠慢,急忙带着陆洋赶赴过来。
郭炎雄赳赳的领着路,一边说道:“嗯,账册杨达死了。他是粮库书吏,就好喝个酒,这回好了,他娘的可算喝死了!”
“淹死的?”司徒朗眉梢扬了扬,加快脚步和郭炎平齐继续追问道:“郭将军亲眼所见?”
郭炎停下身子,有些不满意司徒朗的这种质问的语气:“见的人多了,走路不长眼睛,一脚踩河里去了,”说着朝东头一道靠山直连的城墙指了指:“呶,那边正在修建的城墙看见没?就栽旁边水里了,他娘的,晦气!”
“尸体呢?验过没有?”司徒朗紧追不放。
郭炎撇了撇嘴,摇着头说道:“尸体还在,不过没法看,泡的都没人形了。”
陆洋跟在后面看似不在意的四处打量,周围的来往行人的衣着和两侧的建筑透露着这座小城的特点:简单。
这里似乎只有两种人:军人,民夫。
但是陆洋心里清楚,这个构成简单的要塞,少不了还隐藏着第三种人——间谍。
作为辎重粮草囤积之地,数量和运送频率还有目的地都是极为重要的情报,直接就能判断出临近几座城池的兵力,甚至能推敲揣测大雍应对黑云郡的战略,作为参考性情报还可以和其他地方的消息进行映证参照。
这种直接可以作为使用或者参照的情报,他们称之为“金子”。
郭炎和司徒朗还在朝前走着,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流,往这座要塞的中心走去。陆洋回忆着自己当年在这里的布置,久违的窃取感让他陌生又逐渐熟悉起来。
能做吉祥楼独当一面的采办不光要具备过人的心智手段,对情报的敏感度和筛选分析能力也是极其必要的。洛川地处前线和西梁黑云郡防线犬牙交错,自从几年前的那次大规模清洗,这里已经成了吉祥楼的情报沙漠。
但是陆洋对洛川地界的部署是心中有数的,只是他不清楚账房带来的人有多少,渗透到什么地步,为什么要杀那几个跟沈复有关的人。他心里隐约猜测,这个叫杨达的粮库书吏说不准也不是表面那么简单。
既然吉祥楼要重建洛川分号,人手并不是决定性的,吉祥楼高层的规划和意图才是关键!
陆洋静静地跟在后面,走马观花似的随意看着,可前面两人的言语却听的一字不漏。凭借着长期潜伏所锻炼出来的能力筛选着最有价值的信息。
军粮库的记账先生喝醉酒跌入河中淹死了。
意外。
司徒朗脸色已经阴沉下来,浓重的眉毛紧拧着,眼中波光幽幽的闪动,若隐若现。他还在纠结着那个军粮库书吏的死因。
这时只听远处一声声的号子声,三个人都被声音吸引,只见一群民夫,正爆筋坟肉的将一块块巨大的条石沿着城墙往上吊,那条石晃晃悠悠哪怕看似轻轻的触碰,都将城墙撞的砰砰的发着闷响,那种沉甸甸的重量感和千钧坠线的压力,让三人都情不自禁的驻足凝望。
“那个叫杨达的书吏出事的地方是不是就是这里?”司徒朗摸了把络腮胡子,眯着眼看着号子声中节节爬升的条石:“杨达晚上什么时候出的事?”
“说是子时不到,”郭炎随口说道,随即补充了一句:“那边箭楼里的卫兵还见过他。”
司徒朗回身看了陆洋一眼,恰好两人目光电石火光般的触碰,都不约而同的想到一件事情:“一个粮库记账书吏,半夜上一个修葺中的残缺城墙干什么?”
陆洋机警的避开司徒朗的目光,刹那间英雄所见略同的对视让他心里一紧。他暗中告诫自己,要藏在明处。
陆洋慢慢思索着目前手里的线索,总督孟怀清隐约透露过,朝廷对洛川河西两省的命案极为关注。他继续回忆着抄缮房里过手的文书信件,慢慢的遴选着一切有关的信息。
首先是平策处委派司徒朗的机密公文:“平策处特派北司都尉一名赴洛,稽查凶案……可便宜行事。”
陆洋品咂着这句话,为了查凶案,平策处为什么没有委派靖安司的人来查办?反而派洗心院的督查来办这个差事,洗心院是纠察百官,监督地方军政的内查机构……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情不自禁的咽了口口水,眼神也有些涣散起来。
按理,这个案子靖安司首当其冲,因为它是直属平策处的情报衙门,由治下风闻曹专门收集各地观察所汇集上来的情报,然后进行整理归纳,可以说靖安司的情报网络早就蛛网一般编织各地了。
陆洋掐了一下指肚,将这个疑点埋藏在心。
他瞥了一眼前头的司徒朗,对方正看着修葺中的城墙,一边指指点点的和郭炎说着话。他静下心继续默谋,继续揣测着司徒朗这个“局外人”的前来所隐藏的玄机。
靖安司不问这里的命案,那军方呢?军参司设立的“夜归人”分布各地,特别是敌国要塞,在西梁、北齐潜伏刺探,经营多年,绵绵不断的情报回传,是军方谋划战略、制定作战方针的重要依据,也是一股不容小觑的情报力量。
为什么这次前线两省的命案,兵部的统领衙门也没有任何消息?
难道是另有安排?不会,陆洋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抄缮房里每天的情报消息来源极为驳杂,不可能严密到一点端倪都没有。这种事情没有必要设立这么高的保密级别,连孟怀清都不能得知这是无法想象的事情。
陆洋停住身形,终于做出了判断:司徒朗绝不是来查前线命案的,他是来查沈复的!
“司徒大人舟车劳顿,今天先歇歇,晚点郭某设宴给大人洗尘!”郭焱粗狂的嗓音从人群里传来,陆洋不紧不慢的跟了上去。却见司徒朗脸色凝重淡然的说道:“不了,我立刻就要看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