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兵参将郭炎说的没错,杨达的尸体的确已经没法看了,整个尸身就像在粥汤里泡透了的烧饼,都麸了。一张死人脸更是又青又白,浑身上下肉眼可见的地方都是一道道的伤口,被河水浸泡的像裂开的嘴,光看着就让人瘆的慌。
“这就是杨达,捞出来的时候被挂在拦河防鬼的刀网上面,浑身被水里的刀刃划得没法看。”
郭炎眯着眼尽量不去看门板上的尸体,一边憋着鼻子说道。
停尸房是临时找的一个通风避光的屋子,事先就煮了几盆醋,尽管如此,各种说不出的味道混搭在刺鼻的酸味里还是让人有些透不过气。
司徒朗却并不在乎,仔细的摸了摸颅骨,随即掰开手掌细看,陆洋注意到司徒朗看的极其仔细,哪怕每一根指甲缝儿都用削减的竹签将里面的东西剔除来,揩在一方纱布上,然后对着光仔细看。
“郭将军,这水里布了刀网?”司徒朗扭过头问道。
“可不,河道一直通到外头,为了防止敌方的探子摸进来,每隔一段都会设下刀网、沉木。”郭焱随口回答,丝毫不带停顿。
司徒朗低头想了一会儿没有言语,便继续查看死者眼窝、口鼻,他看见里面少许的蛆虫,又问道:“哪一天出的事情?”
“呃……两天哦不,三天前了。”郭炎想了一会儿说道,语气有些不耐烦,不停的看着外头。纵然见惯了战场上的死尸,可这种泡烂成这样的尸体让他这么仔细端详,心里还是说不出的恶心。
“三天前……”司徒朗一边嘀咕着,一边摸了摸死者的手肘膝盖等关节部位,微微用力折弯。
陆洋知道,司徒朗这是在映证死者的死亡时间。人死后两个时辰开始出现尸僵,一般在十二个时辰后,尸僵遍布全身,躯体僵硬难以活动,再过半天左右时间,尸僵会消失,尸体又会变软。
这是吉祥楼一线任务人员必须要学习的业务,陆洋心知肚明。
司徒朗手上不停,在杨达身体的胸肋、小腹、脊椎几处仔细探查,随后慢慢将死者下巴抬起,仔细查看脖颈,终于目光一愣,低下头用手比划着什么。
陆洋也在留意,看到司徒朗的举止,他知道肯定是有发现了。
果然,司徒朗的声音沉沉的传出:“脖子上也有勒痕?”
郭炎走上前捂着鼻子瞅了一会儿“啊”的一声解释道:“发现的时候身上缠着水草,给扯的。”他手指着杨达的大腿和腰部:“呶,这不都是吗。”
身上的淤紫陆洋和司徒朗自然一眼就看到了,但是司徒朗既然单独说脖子上那一道,说明肯定有问题了!
司徒朗盯着郭炎看了一会儿,问道:“哪几个人发现的尸体,我有几个问题要问问他们。”
郭炎鼻腔轻轻的喷了口气,显得有些焦躁:“那边箭楼里的人,他们白天轮班下差,正巧看见水里有东西浮着,以为沉木机关坏了,结果下河一看发现是杨达。”
他回答着司徒朗的疑问,似乎也勾引出当时发现尸体的情景,撇了撇嘴便扭过头去了。
“不止一个人看到是吗?”司徒朗双眼熠熠生光,问的语气却平淡至极。
“多啊,发现尸体的时候,周围的人都来看,少说几十个人。”
郭炎和司徒朗说了一会儿便带着人呼喇喇的走了,他们似乎聊的不甚愉快,也难怪,军方对这些背后的眼睛向来不满。自己前线拼杀流血,背后还被人盯着脊梁骨,再加上洗心院在朝廷中隐隐偏向文臣集团的趋势,让大雍的将领们都心怀愤懑。
“陆主簿,”前面司徒朗的叫唤打断了陆洋的思绪。他应了一声,不卑不亢的走了过去,只见司徒朗的双眼看着远处喧闹中正在修葺的城墙,双眼被城墙的乌黑衬的有些混沌。
“晚上我们去看看几个打捞尸体的人,问,我看是问不出什么了,那姓郭的傻大黑粗,砍砍杀杀的可能还行,其他的没个指望。”司徒朗突然说出了对郭炎的判断,语气带着毋庸置疑的肯定。
“司徒大人……”陆洋分寸把握的极好,装作茫然无知的问道:“看出什么了?”
司徒朗仰起头大呼了口气又悠悠吐出:“那个姓杨的粮库书吏,不是淹死的。”
陆洋机警的四处张望了一下,贴近了低声说道:“司徒大人,在这里说话小心点,没凭没据又人多眼杂,给听了去可不是闹着玩的。”
他说这个话是故意的,要司徒朗小心是假,探底是真。
司徒朗仰着头活动了几下,悠悠说道:“身上的伤口皮肉来看,的确不是死前被刀砍伤,因为死前被杀,肌肉皮肤紧绷,伤口会外翻,而死后肌肤松弛就不会。而且,伤口长短深浅不一,几乎看不到什么致命伤,这点没有问题。”
陆洋一边听着,面上看不出一丝端倪,可心里却在暗自推敲。
“但是脖颈的勒痕,却不对头了,”司徒朗情不自禁回头看了一眼停尸房,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说道:“如果杨达被河水冲击,卡在刀网上的绳索中,那产生的勒痕绝对不会在颈后交叉的!”
他目光灼灼的盯着陆洋,颇为郑重的点了点头。
陆洋装模作样的半张着嘴似乎在回味,心里已经如明镜一般。好几年前他派人审问过一个“叛逃”的西梁暗探,最后直接绳索套脖,将对方吊死在房梁之上。
上吊死的人勒痕很短,长不过九寸,而且交于左右耳后,不会交叉。换句话说,如果勒痕在颈后较长,肯定是被人施加外力了。
陆洋刻意等了片刻才有些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嘴里也含糊不清:“呃……好像……嗯……是这么个理。”
司徒朗轻轻一笑,瞳仁泛光继续说道:“而且双眼充血,舌位离齿,指甲里却没有泥污,试想一下,一个人栽河里,求生之际四处乱抓怎么可能指甲缝里这么干净?”
这个道理很简单,陆洋恰到好处的表示赞同。可表面还是装的若有所思,仿佛一时还没有领略通透。
“最关键的,杨达要是失足落水,必定大口呼吸,呛入河水,如今尸体已经放了许久,鼻腔、口腔却看不见泥沙。”他似笑非笑的睨了一眼远处修葺的城墙,人群吆喝的号子声此起彼伏,沉重的条石一节一节的拉拽上升,敲打在厚重的城墙上,咚咚作响。
“所以,”司徒朗眉头拧成一个“川”字,一字一顿的说道:“这个杨达肯定不是自己失足落水,一定是被人绞杀后故意抛尸河中,让河水冲到刀网上,混淆视听!”
这一番见解分析,滴水不漏、条理分明,陆洋偷偷端详着司徒朗粗狂的侧脸。他眉棱微微一抖,心里竟然有些后怕,在淮州就已经领教了这个人的火辣手段,没想到这人还心如细发,胸中沟壑如此之深!
真是个深不可测的人物!
“走吧,先填饱肚子,不要担心那个姓郭的,不是他做的手脚。那人傻大黑粗,真要杀人直接挥刀砍了就行,犯不着这么自作聪明。”司徒朗甩手便走,刚才还是一副深思严判的模样,转眼就仿佛变了个人似的,显得豪放外露。
认人断事极准。这是陆洋对司徒朗第一次下了判语。当他日后深陷囹圄,几乎死到临头的时候,也正是凭着这一点,才绝处逢生!
似乎的确到了用饭的时辰,来往络绎不绝的兵士民夫互相吆喝着一起吃饭喝酒,喧闹的人群中陆洋侧对着光站着,脸色凝重的盯着地面深思:孟怀清领兵西南,现在总督洛川、河西两省,十万兵马在手,可谓虎踞龙盘、一方诸侯。为什么不派自己军中的谍司或者亲信耳目来查清命案?
早就听闻洗心院在文臣武将派系之间左摇右摆,从不轻易偏袒一方,可是太师亲自签发委任的司徒朗却又带着一目了然的信号。这次孟怀清这么配合洗心院又是带着怎样的打算呢?
这个想法在陆洋心里流星一般划过,转瞬消弭无迹。
司徒朗对杨达死因和郭焱的判语犹在耳边,从问询到验尸,看似轻描淡写,细思之下推敲判断却严丝合缝。这让陆洋对司徒朗更加忌惮。
一阵凉风贴面拂过,吹着屋檐下吊着的几盏白纸灯笼在风中晃荡,让陆洋联想到自己眼下的境遇也心有所感,胸中涌起一丝惆怅,天涯茫茫,心有羁绊,如今该何去何从呢?
“杵在那里干什么呢?快点!”远处司徒朗豪放的声音传来,让陆洋不由得一个激灵,赶忙快步跟了过去。司徒朗的面容随着距离靠近而逐渐清晰,陆洋看着对方挺拔的身躯,粗眉虎目,昂首挺胸,腮边乱糟糟的胡须迎风微动,真如铁铸的罗汉一般顶天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