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已过,漆黑的夜幕仿佛一口大锅牢牢扣在粟州之上,一下子将这座隐秘的后方要塞潜藏在无尽的黑夜里。
司徒朗带着陆洋从凌乱的楼梯登上那道残缺杂乱的城墙。这是一道连山的死墙,也没有任何依托,任何一个稍有常识的人都不会选择这里作为攻城的突破口。所以显得格外僻静。
因为不是城防关键点,防御上的布置也很简单。这里不像正面和河道上的城墙防御严密,不仅有纵横交操的跑马道和高低掩映的箭楼,外头还有成片的拒马桩和壕沟。
“走,去箭楼问问。”司徒朗打断了陆洋的思绪,往不远处隐藏在夜幕中的一个模糊的轮廓走去。
“什么人!”
两人走到近处,听见箭楼里有人冷不丁大声的喝问。陆洋甚至能感觉到黑漆漆的洞口里,几十支弩箭已经对准了自己。
“你们郭参将要我来问话,你们头儿是谁?要他出来。”司徒朗在夜色中如同铁铸的一般,毫无怯意的冲着黑洞洞的射口喊道。
不一会儿,只听吱嘎一声,前面一道光直铺地面,一直延伸到二人脚下。随即那光被截断,一个瘦高影子从门里走了出来。
“在下东城丙号楼旗官王二。大人是……”那人说到这里便停住了,陆洋注意到那人身后的门里站着不少人,都戒备的看着这里。
“我是淮州布政使司衙门的,过来查查账册杨达的死因。”
“哦……”王二这才放下戒备,回头看了一眼点了点头,身后依稀传来一些响动,都散开了,料想是得到了暗示。
司徒朗伸手拍了拍冰凉的城垛,思索了一会问道:“账册杨达那天失足落水,听说是你们发现的尸首?”问完仔细盯着王二,看他的反应。
“对,早晨换班发现的。”
“尸体在什么位置?河边还是河中间?”司徒朗紧追不放的催问道。
“呃……”王二想了一会儿,趴在城垛上往下来回看了看,随即目光停留在司徒朗身后的位置,伸手一指:“那里。”
司徒朗和陆洋都顺着他指的方向走了过去,还没走几步,就听见王二叫道:“小心!”
两人同时止住身形,借着星光仔细看着前面,依稀辨认出前面似乎是个黑洞洞的大坑。
王二走过来一边指认似的拍了一下城垛一边说道:“杨记事泡在河中心儿,是我们下水拖上来的,”随即指着不远处朦胧中的大坑:“那里还在建,有个口子危险的很,别掉下去。”
司徒朗埋怨道:“这里就不能支几盏灯?黑灯瞎火的。”说着还心有余悸的朝那里瞅了两眼。
黑暗中陆洋眼神漆黑的如同一口枯井,望着正在勘查的司徒朗,心里升出一个念头:“这人似乎能当一堵挡风的墙?”
查出凶手,和采办之死并案,自己抽身置外既能洗脱司徒朗对自己的怀疑,还能借力打力,给自己搏出一线生机。有必要的话……就把他杀了,让采办之死归在这个司徒朗身上,也算对吉祥楼有个交代。如果能借着司徒朗攀出“申字号贵宾”的下落和底细……
他想到这里眼神流露出一丝柔柔的光,斟酌着说道:“这里连个灯都没有,万一有人从这里爬进来怎么办?”
王二看了一眼陆洋,一转头见司徒朗也冷冷的盯着自己也带着无法回避的质问意味,便说道:“郭将军安排好了,下面铺了兽夹还有陷阱,我们夜里也有轮班。”
司徒抬头看了看漆黑的夜幕,星辰在云层中若隐若现,显得既空旷又压抑。
“不是,点几盏灯就这么难?亮堂点不好?”他不可思议的看着王二,觉得就像看着一个白痴。
“不行。”
王二简短干脆的言语把司徒朗噎的一愣,倒是一旁的陆洋脑中一闪:看来问到点子上了。
果然,王二指着远处,只见两侧黑压压的山脉在这里断开了一般,正巧留下一道缺口,能看见极远的地方甚至还有城镇的灯火,夜色下不仔细看的确难以辨认。
“粟州城在山里,只有进退几条道,外边很难看到里面,唯有这里,”王二朝远处又指了指:“那里已经是黑云郡的地界了,白天就能看的稍微清楚一点,要是夜里亮灯,那边一眼就能看到。”
“啊……”司徒朗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这里是唯一能被外边看到的地方,所以灯火管制了,难怪。
陆洋想着那个姓杨的书吏,朦胧中仿佛看见他的身影走在河边,突然被一个黑影一把擒住,拖出水中……
“最近城中可有人出去?”司徒朗探寻似的看了看城楼左右,远处的门楼像两颗巨牙高高的矗立在夜幕中。
“四门紧闭,没有人出去。”
司徒朗“哦”的一声,黑暗中和陆洋对视了一眼,四门紧闭就说明凶手还在城里。
“姓杨的……”司徒朗看似很随意的问道:“夜里跑到这里干啥?”说完有意无意的瞥了一眼王二嘿嘿一笑,拍了拍对方:“你们有什么瓜葛?他一个库房的先生,有事没事钻他妈的城楼子,我可不信他是过来赏月的。”
“赌钱。”王二终于说出了口:“账册杨达有事没事就来找我们赌钱。”
“那天也是?”司徒朗来了精神,这可是一个意外发现。可没有得到对方的回应,看着王二继续问道:“想必他是输了?”
“没,那天大家输赢都不大,和气局。”王二怕担上嫌疑,便敞开了说:“毕竟死在我们这里,我们也是怕担嫌疑。”
“所以你们也没多说。”陆洋在旁悄无声息的推动着对方的情绪。
“是,”王二有些颓然的回答,随后补充道:“二位上差,我们苦兵疙瘩,可是赢得下输得起,真不至于为几个钱去害他。”
“尸体谁发现的?”司徒朗颠来倒去的问话,却是很娴熟的询问技巧,看似同样的问题,回答者仓促之间回忆作答,必然需要重新组织。
心虚的人回答分两种:没有现成的答案,就回答的仓促或者慌乱;有现成的答案,往往回答的就太生硬。
除非是精于犯案的老手,或者经过训练的人。眼前的王二显然不是,直觉有时候的确是有道理的。
“我们几个一起发现的,白天尸体浮在水里,一眼就能看见。捞上来以后,然后刘参军、魏管带、还有曹千户呼啦啦来了一大帮子。”王二一边回忆一边说道。
司徒朗沉沉的点了点头,从心里将王二的嫌疑排除。
随后的问话就更加随意了,比如杨达的为人、性格、来了多少年头……
“杨达几年前调过来的,大概三四年前吧。”
司徒朗和陆洋都准备走了,听到这句话都心头一震,回过头盯着王二,不约而同想到一个特殊的年份“三十五年”,乐平三十五年,沈复病发身亡……
陆洋盘算着在公房查看的几个死者的案卷,心里暗自捉摸:“这个杨达难道也是沈复麾下?”
一个念头乌云一般盘旋在心头,从这几起命案的关联来看,死者都有一个共同点,都曾在沈复军中任职,而且都是不起眼的小角色,既然不起眼为什么招人追杀呢?
只能说明他们的身份不是表面上这么简单!
……
“对于账册杨达的死因,你怎么看的?”司徒朗点了油灯,昏黄的烛火将他的面庞映得明暗分明,他伸手捻了捻油腻的灯芯在桌上揩了揩:“那个王二说的……应该都是实话。”
陆洋皱着眉头在思索着,他思索的不是案件,而是司徒朗问自己的动机。
自己陪同司徒朗负责的是记录,仅此而已,为何司徒朗一进屋就问自己的意见?自己是应该装作无知还是应该透点“料”出来呢?
陆洋想了一会儿,没有立即作出回答,反而从容的反问道:“咦,司徒大人,你怎么知道王二没说谎?”
司徒朗盯着陆洋,瞳仁泛着光,也过了一会儿才说道:“我问他账册杨达是在哪个位置摔落城墙,他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参照着城墙下面比对了一会儿才回答出来。”
他眼睛一眯,却在陆洋身上丝毫没有移动:“我又问他当天的情形,他说的坦荡。即便是同样的问题,他也不像是事先准备好的说辞。”
陆洋听到这里眼神有些闪烁,他低下眼睑,说出自己的判断:“熟人,凶手和杨达认识。”
司徒朗嘴角不易觉察的一动,眼含鼓励的说道:“对,和我想的一样,还有吗?”
“洛川河西两省,四起命案,加上手上杨达的案子,都有个共同点。”陆洋心里做出了决定,司徒朗就是他挡风的墙,孤身应对吉祥楼无异于蚍蜉撼树,他要活下去,要让自己的老婆孩子平安的活下去。
幽幽的烛火映着陆洋的脸,泛着微微的油光:“他们都是沈复的人,这个杨达的背景,恐怕还要查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