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傍晚,郭炎派人邀请司徒朗过去赴宴,说是尽地主之谊,其实是不想给朝廷里的眼睛留下什么把柄,毕竟边将最怕身后刀,将领们虽说是粗人却不木讷。表面工夫还是要做的。
陆洋难得独处,便一个人走到一处房舍门前,犹豫了一会儿谨慎的左右看了看,伸手敲了门。
“谁啊,”门内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镇静中似乎带着警觉。吱嘎一声,门拉开一道缝,露出一张脸。
陆洋打量着那人,对方一对绿豆似的眼睛,透着一股子精明和尖刻,两撇胡须在唇边直斜而下,只在尖端微微往上翘着,一看就是个浑身消息的灵透人。
“是毛旺吧,我是淮州来的,”陆洋面无表情的做着介绍,特地将淮州二字咬的重重的。
陆洋白天就在小心探问,粟州粮库公房里有个最近半年新调来的人,杨达死后,粟州城几个粮库的收纳支出不能停滞,这个毛旺正巧便是继任者。
“我是淮州来的。”陆洋又重复了一句,只见毛旺眼神机灵的一跳,这个细微的变化被陆洋看在眼里,自己的猜测似乎方向对了。
他不露声色的看着对方,似乎在等待又像是对峙,终于,房间的主人开了门将陆洋让了进去。
陆洋双手负在身后,刻意表现出一种倨傲和不屑,迈着方步打量着这间不大的屋子,凌乱的桌上,堆放着不少书册,一方砚台还残留着墨水,四周却有些干了,想必刚才用过。
“大人怎么称呼?”毛旺背靠着门,与陆洋保持着一段距离,眼神却有些飘忽不定的看着陆洋。
“你是新上任的记事?叫毛旺?”陆洋看都不看他一眼,随手翻着桌上的文书,都是粮草进出的明细,记录的很细,不仅有时间、数量还有押运人还目的地,他往前翻看了几页,日期都是最近的,字迹也是新的。
他嘴角不易觉察的动了动,对身前的人有了更多的肯定。
“坐,坐下说。”他言语里带着不容拒绝的口气,还有让人难探深浅的玄虚,从进来说的每一个字,都让人说不出不妥,却让心虚的人心潮忐忑。
“大人……这么晚找我有事?”毛旺很不情愿的挪了两步,却始终没有坐下,一直背对着门,双脚不丁不八,看得出来劲力沉在脚尖,脚跟没有踏实。
这是预备发难抑或随时逃走的前兆。
陆洋牢牢盯着对方,直到盯得对方有些不自然,他才突然压低了语气说道:“混账东西!怎么办的事情!”他拿起桌上的账册扬了扬:“账册杨达才死,你就重新誊抄粮草账目?还在家里誊抄,你活腻了!”
毛旺被这突如其来的责问整的一阵发懵,随即警醒过来:“大人,杨达有些帐誊抄的不太明白,我重新誊抄是报备过的,不知道大人为什么过来问这事情?”
陆洋冷冷的看着对面,逼人的目光仿佛能将对方看穿,心里却做出了肯定。
自己的猜测没错,什么样的人才能让杨达毫无防备的被他绞杀,杨达身份神秘,自然小心谨慎,和箭楼的兵卫交往,除非真的嗜赌,其他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刻意接近。
一个担惊受怕的人,得知了周遭州府接连出现的命案,接近巡城兵卫也就说得通了。他要第一时间知道粟州城的往来人物的动向,因为所有可疑的人物,都有可能要他的命!
直到毛旺心虚的避开,陆洋才猛地伸手五指张开,仿佛飞鸟的翅膀,大拇指直直的相互搭在胸前,这是吉祥楼的效忠手势——双头鹰。
对方仿佛被蜇了一下身子猛的一跳,情不自禁的看了一眼窗外,回过头已经撞上陆洋逼人的目光,虽是一瞬之间却已经不言而喻,无法隐藏了。
“敢问……”
陆洋从容的弹了弹衣衫上的尘土,漫不经心的说道:“楼里还没有撤我吧,那我现在还是采办。”
毛旺呼吸微微一滞,明显停顿了一下才谨慎往前迈了一小步,低声说道:“小的……见过上头。”
陆洋端坐着,显得高深莫测,对方承认自己的身份,说明这次账房没有带其他的采办过来,这就好办多了。
“你们来重建洛川分号,我已经知道了,账房和我碰过面,他临死前让我带句话给你们,”陆洋将“临死”两个字刻意顿了一下,随即模仿着账房说话的腔调骂了句:“蠢货,废物!”
毛旺绿豆一样的眼睛闪烁了一下又低了下去。账房一生气就会操着家乡土话这么骂,他再熟悉不过。
陆洋挑着眉毛似笑非笑的看着对方:“几年前洛川地界闹了’灾荒’,好不容易安定下来,你们刚进来就敢动手!当年洛川连我在内五个采办,带了近百号人四散各地,哪个像你们这样提着灯笼走路!他们都是多年的老手,结果都被人洗了,何况你们这帮子门外汉!”
他手指头咄咄点着桌子:“坏了事儿你们回去不怕被扒皮?”
毛旺吓的抽了口气,但对眼前的陆洋还是有点不放心:“账房是怎么死的?您老能否透个风,我好传回去。”
陆洋将准备好的说辞说了出来:“账房地位虽高,但是我也免不了数落两句,他开了家茶楼,叫古洋茶楼,‘古洋’、‘吉祥’,你看看这名字起的,不是自作聪明是什么!能不招人注意?”
他说到这里鼻腔浑浊的哼了一声,仿佛带着不屑:“你们太嫩了,内务就是内务,不要插手地方,你们账房和我们采办各有各的地界,怎么驴踢马槽,开始干起我们的活儿了?”
陆洋自顾自继续数落着对方:“你以为朝廷的靖安司和军参司都是吃闲饭的?我告诉你们,稍微不注意那帮人眼睛比贼都精明!”
毛旺不住的点着头,心急如焚,采办的事情他是知道的,楼里的意见是“带回去”,这让他有些拿捏不定,陆洋这个时候突然登门,是要杀人灭口还是另有企图他自己也探不到底。
毛旺按耐着心思,干咽了口吐沫:“那……采办大人说怎么办?”
“你赶紧放出风,让其他人躲一躲,跟我一起来的那个是洗心院的,不是好惹的,已经盯上你了!你比账房还有能耐?”
陆洋见对方眼睛透露出一丝不相信,便冷笑了一声,继续说道:“失足落水,尸体眼耳口鼻都没有泥沙,颈后勒痕交叉,你骗的了谁?”
陆洋站起身子,继续走到毛旺面前,昏黄跳跃的烛火将他的身影拉的老长,将毛旺笼罩在自己的影子中:“最重要的,他一死你就顶替上来,是个人查这个案子都会怀疑你!更别说那个洗心院的高人!”
“那……那怎么办?”毛旺终于露出了慌乱,有些结巴的问道。
陆洋假装思索着,慢慢说道:“我说了你不能走,你要留下来,你一走就打草惊蛇,但是和你一起来的人你赶紧放出风让他们离开,你要是擅自逃了,逃到天涯海角都要被楼里活剐。”
陆洋转过身慢慢踱着步子,慢慢的施加着压迫:“生门进,死门出,这是我们立下的誓,也是我们的命!账房已经死了,这个担子你要挑起来,就算错了也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你让其他人带消息赶紧回楼里传话,换一批老手过来!”
“我……”毛旺的绿豆眼一怔,吸了口凉气又怕被陆洋瞧破顺势按规矩灭口,一紧张便脱口而出:“这里没有其他人了呀。”
陆洋心里一乐,表面却全然不带出分毫,他伸出手,做势要拍毛旺的肩膀,对方却一抖身子,像受惊的老鼠,以为陆洋要杀人灭口,猛地抬手一截,本能的连消带打,右手横挥呈刀砍状直切陆洋脖颈。
陆洋站在原地轻描淡写的随手一格然后猛地一收,胸前画了一个弧线,将对方的力道尽然卸去。
毛旺万分没想到眼前貌不惊人的陆洋竟然短打功夫精湛如斯,自己陡然发难,就被一股阴柔的内力吸了过去!
他赶紧提劲回手,那股吸力却又陡然消失,随即一股刚劲又骤然喷涌,逼得自己手腕外翻,陆洋手腕一转将毛旺手腕一扣,轻轻的连着他的手一起拍在了毛旺的肩膀上,继续轻轻拍了拍。
一连串的动作行云流水,丝毫没有拖沓,毛旺心里却被针扎了一般,要不是对方没有杀自己的打算,岂不是要死在自己的招式之下!
他颤抖着吸了口凉气,惊恐地看着面前面容平淡之极的陆洋,一时说不出话来。
陆洋还是那副沉思的模样:“我还在这里,你不要把路想的太绝,我会尽力帮你打掩护,如果实在被洗心院的盯着不放……”
毛旺肩膀情不自禁的一抖,知道自己犯了外行莽撞的错,如今骑虎难下,吉祥楼的规矩想想自己都怕,眼前的陆洋杀自己如同捏死一只蚂蚁……他瞳仁一阵的乱跳,有些绝望的盯着陆洋。
只见陆洋抬起头,凝望着屋角,悠悠的说道:“真给抓住了……你就自尽吧,活口落到他们手里,你扛不住的,还不如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