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了风,浓云压得很低,只在缝隙间偶尔透出一丝月光,勾勒出朵朵光边儿。
巡城的兵卫比往常多了不少,在这个屋密巷深的城郭中保持着警戒,只有在黑夜中,才能让人觉察到白天的平和并不是真实的,静水深流才是冷战应有的模样。
白天刚下完一场透雨,残留的细丝雾一般的飘洒着,街道两边零星悬挂的灯笼下,一个人影手提灯笼从街角转了出来。
他沿着湿漉漉的石板路,在汪汪浅浅的积水中小心择步,灯影映着他的额头,酒坛子似的泛着光,八字眉下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窝古井似得,看不见一丝波澜。
“站住——”
巡城的兵卫挑着灯笼走近将他围拢, 黑暗中七八盏灯笼当面照来,耀眼生花。那人侧头眯着眼躲避,嘴里却平静的说道:“是我。”
兵卫中带头那人一看,连忙将四周挑着灯笼的胳膊压下,嘴里客气的说道:“哎呀,吓我一跳,原来是陆主簿。”
他四下瞅了两眼问道:“这大半夜的,陆主簿是要去哪儿?”
陆洋揉了揉眼窝,仿佛困乏之极,嘴里说道:“我要去衙门公房一趟,前段时间不是城里出了事嘛,有个文书要办,白天忙,我给忘了。”
大家都知道陆洋被人劫持的事情,都瞪着眼睛探问道:“陆主簿,听说那伙人都是……对面的?”灯影下一张张脸都瞪得圆圆的盯着陆洋,带着紧张和期待。
陆洋点点头,颇为神秘的说道:“应该是的。”
“哟……那他们对你下手可真够狠的,他们问出什么没有?”一个矮胖的兵卫口不择言,随即问道。
为首那人一听,啪的一个脑兜子打过去低声骂道:“别扯你娘的臊!咱陆主簿是什么人?”
他转过脸盯着陆洋瞅了一眼,随即竖起大拇指对下面说道:“人家陆主簿别看是个书生,可也是铁骨铮铮!招子放亮了,要是逮着对方的探子,啥也别说,先押过来给陆主簿狠狠出口恶气!”
陆洋知道自己是街头巷尾的头一份谈资,这种滋味让他很不好受,也很害怕。账房死了,吉祥楼下一步的行动也一无所知,如果再派一批得力的人过来,那自己很容易就能被打听到。
藏在明处,他心里苦笑,如今可怎么藏?
他无心多做停留,敷衍寒暄了几句便在众人注视下继续前行。
公房离着布政使司府衙不远,是个三进三出的院子,每个天井都各有一口井,还有蓄水的水缸,这是防止火灾。高墙深院,旁边就是兵马司衙门特地设立的班房,每天都有人值夜。
陆洋关好门手上端着油灯,直接走到一个隐秘的暗门前,他先仔细看了一眼门框,他自己特别做了两个既小又薄的木片,门框上方和门轴各放一个。
他小心的取下木片灯下仔细看了看,确认无误后便掏出钥匙,借着烛火咔嚓一声打开锁,随即便迈了进去。
陆洋今天夜里来暗房的目的,是要查一查今天吏部刚刚下发的几份人事档案。他当时没有仔细看,回家细想觉得不对劲,吏部平白无故的下发几个人事档案干什么?他怎么想都有些蹊跷。
他将烛台墩在书案上,翻开第一份案档。封皮上写着人的名字:“张春雷。”
陆洋回忆了一下,对这个人没有丝毫印象,便继续翻阅起来。
这个人的案卷极其简单:“张春雷,并州湖安县人氏……”陆洋对这些并不在意,直到后来履历记录让他留上了神。
“乐平十九年入邓州卫,任斥候营旗官。
二十五年,擢升斥候营游击。”
三十二年,擢升苍浪军指挥佥事。
三十六年,平调梅州卫后调白州……”
陆洋看到这里,眼眶霍的一怔,又仔细看了一遍,手指按着记录一字一字的读,终于还是停留在“梅州”二字上面。
陆洋掐指算了算,乐平三十四年,正是西梁重兵集结,和大雍对峙的时候,当时围绕铁脊岭到紫云关一带打了几场恶战,双方打的你来我往,伤亡极大,最终因为北齐对西梁的偷袭使得对方捉襟见肘,终于饮恨退守黑云郡,才让大雍在洛川河西牢牢站住了脚跟。
原来这个叫张春雷的人还在梅州待过!
陆洋若有所思的合上档案,随即又抽出下一本案卷,封面上写的人名叫黄伦。
前面的生平籍贯陆洋草草过目,看到最后几行的时候,陆洋呼吸猛地一停,双眼直愣愣的盯着案卷,自顾自的轻声念叨:
“黄伦,紫云观道士。
三十一年,火烧西梁先锋军草料场,论功拔擢,还俗从军任骁勇军中军前营统领。
三十六年,随军安置梅州,后辞公归隐。”
……
豆点大的烛火将暗室一角映的昏黄,只是偶尔随着陆洋有些不平稳的呼吸微微晃荡几下,随即又渐渐静止。
陆洋舔了舔干涩的嘴唇,猛地一合案卷,惧怕似的看也不看一眼,一把将剩余两本吏部档案抽到面前,匆忙翻阅起来。
“黄江平,永平二十年襄州大战,出谋去敌有功,破格提拔,入五军都尉府军参司掌管图籍校验。
三十六年,调梅州司闻曹后平调桐山……”
陆洋一颗心仿佛被高高的拎起,不由得心驰神摇,脑中一阵恍惚。
最后一份是一个叫邓六的人,陆洋草草看完,随后怅然若思的长长吐了一口气,烛火微微摇曳,将陆洋的身影照的明暗不定。他心中顿起疑云,果然和自己想的如出一辙!
张春雷、黄伦、黄江平、邓六,这四个人正是前段时间分别被人杀死的四个死者。
他想到账房来淮州找自己时,曾对他透露过朝廷在查前线州府的命案的事情。他痴痴的望着眼前空荡荡的墙壁,摸索着那个雨夜惊雷中账房的反应和回答,胸中升起一团疑雾:如果这四个人是账房所杀,那他为什么要暗杀这四个人?
又是如何得知这四个人的下落的呢?
他仔细思索着其中的联系,得出他们有两个共同特点。第一,都是军中任职;第二,都在乐平三十六年被拔擢平调而来;第三天也是最让陆洋奇怪的:他可是在梅州卫潜伏多年的间谍,按理这四个人既然在梅州卫任职,多少应该有点印象,可陆洋根本不认识他们。
一种大胆的揣测在陆洋脑中闪过,除非他们都是挂名……
“乐平三十六年……”陆洋的面庞在烛火之下显得又青又白,陡的一阵寒意袭上来,收拾案卷的手在半空一停。
沈复……
他急忙端起灯笼,投身到一排排密集矗立的书架中,仔细搜寻。
暗房内一排排的木架上分类堆放着各式各样的公文和档案,陆洋手笼着灯台上的火苗,终于走到一个木架前,一个小牌子上写了“梅州”二字。
他借着灯火继续查看一摞摞的文书案卷,小心的抽出“沈复”的案卷然后走到书案前,继续秉烛夜读。
陆洋曾经看过这本卷宗,知道里面除了沈复的生平履历之外,还有当时死因的描述,特别是字里行间的空处,密密麻麻记载着一个神秘人物的备注记录。他之前也是匆忙之间走马观花,只是觉得好奇,从未深究,直到现在他才发觉其中大有文章!
那个神秘人物对沈复死因显然存在疑问,而且查的极深!
陆洋迅速的浏览着案卷上的记录,神秘人物的笔记写的一丝不苟,可能是处于某种目的,笔锋平转勾折,却是最普通的楷体,很难看出记录者的独特手迹。
陆洋仔细辨认着字迹,对那个神秘人物有了一个大致的印象,这是个极为较真,而且小心谨慎的人。
“体壮,腹背小疱成片,双眼突出,嘴唇干裂,两耳略肿,耳鼻眼角带润,肛门肿胀,十指淤青,腹肚微胀。”
沈复之死军方对外的说法众口一词,是腰疮病发身亡。可那个神秘人物对沈复的尸体记录却在一旁标著了三处疑点。
“沈复疮疾日久,毒发身亡为何双眼突出?此乃骤然发作抑或外力所致,此疑一。”
陆洋抚卷默索。
疮疾毒发是慢性,开始于发肤,然后渗入五脏,毒发身亡和暴死是两种状态,的确不该是双眼突出的样子。按他的经验,除非是剧痛难忍或者呼吸受阻等外力施压的情况才会双眼突出。
这的确是个疑点。
他再往下看,只见标注继续写道:“仵工供认,尸体面带赤紫。面带赤紫乃气血郁结所致,既然疮疾位于腰侧,渗入脾胃,应当容貌憔悴已久,脸色苍白无血色或者毒发导致黄疸遍身,浑身金黄。此疑二。”
陆洋头皮阵阵的发麻,这时一声石破天惊的炸雷在头顶毫无预兆的响起,惊得陆洋身子一颤,情不自禁的打了一个激灵,直觉一般的想到了一种推测。
案卷上表明沈复是永平三十五年死的,这四个人却在前段时间陆续死亡,似乎是有人有意为之。他们和沈复看来不是表面上这么简单!
他咽了口唾沫再往下看,那个神秘人物的字迹仿佛喃喃自语,在陆洋耳边轻声念叨一般:“十指淤青,胃内保持原状,未消化。病发而死,为何来的如此突然,显为暴亡,此疑三。”
最后笔记上还特地做了一个总结:他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