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云层压的低低的,带着湿气的微风吹在人身上带着丝丝凉意,偶尔几声干涩的呱叫,随着噗噜噜的声音,树丛里突兀的一震响动,受惊的乌鸦从枝叉间离去,减飞渐远。
众人四散开来,纷纷低头查看着踪迹,郭炎派出的人都是斥候营的好手,经验丰富,司徒朗对此也很满意。
他四下观望着道路,手拿着马鞭碰了碰一旁的陆洋说道:“你看啊,这个毛旺精的很,跟着车队走,到了这里,四通八达,岔路多,按理撒开蹄子就跑啊,可他不,你看这儿、这儿还有那儿,”司徒朗指着几条路径,都是远离粟州的方向:“屁股擦的还干净。”
陆洋默然不语,什么时候该开口什么时候要装哑巴,陆洋拿捏的很好。余光里他却留意着不远处一条狭窄的不起眼的小路,掩映在葱郁的树丛之中,显得毫不起眼。
他目光短暂的停留,却被身边的司徒朗捕捉到了,他顺着陆洋注视的方向瞅了两眼,随即伸手指了指问道:“这里通向哪里?”
兵卫回复道:“这是我们之前砍柴造屋时砍出来的山路,直通南门外。”
“南门外通哪里?”司徒朗紧接着问道。
“呃……哦,是白州。”兵卫想了一会肯定的答道。
“白州,”司徒朗眼底泛起一丝流光,嘿嘿冷笑了一声:“白州也有一桩案子悬着,毛旺放着黑云郡方向不走,反而投南边跑去白州?还真是巧了!”
他立刻上马,调转方向,沿着小道往南门方向搜寻过去,他一边猎犬般嗅着猎物的气息,一边吩咐道:“磨刀不误砍柴工,瞧仔细了,慢点没事儿,要是踩乱了脚印我可是不依的!”
众人轰然答应,继续极为老练的搜查着,陆洋相信,在这么一群精干的斥候眼皮子底下,毛旺如果从这里逃脱,绝不可能做的天衣无缝。
“大人!”果然,远处一个兵卫呼唤,想必是发现了什么。
司徒朗顿时来了精神,叼笑着舔了舔嘴唇,小心翼翼的下马沿着小道边走了过去。
“大人你看,这里有蹄印!是新的!”
司徒朗蹲下身子,盯着那蹄印凝神细看,蹄印只有半个,却印的又正又深,像是认真加盖的印章。
看得出来对方刻意小心,挑着硬地走,但毕竟做贼心虚、心神不宁,还是在这处泥洼边上留下了蹄印。
司徒朗看了看小路的远方,终于哧哧的笑出声:“他奶奶的,我就知道!”
果然没走多远,便发现了更多的踪迹,
司徒朗小心的策马前行,留心查看路上的痕迹,终于下定决心,喊过来一个看上去机灵些的军士低声吩咐了几句,那军士随即翻身上马,一抖缰绳“驾”的一声便匆匆离开了。
其他人都被召集起来,快速沿着小道继续追击,这回放开了手脚,众人跃马扬鞭,一阵黑旋风似的,呼噜噜转眼就消失在道路拐角。
“陆主簿。”司徒朗唤了一声,随即问道:“淮洲的钱无庸,粟州的账册杨达,还有现在颇有嫌疑的毛旺,你觉得有没有什么联系呢?”
陆洋在马背上一纵一送的前行,谨慎的说道:“要说粟州的赵、毛二人可能有什么猫腻,但是淮洲的钱无庸为什么能联系上?”
司徒朗紫棠色的皮肤在树林里显得更加黝黑,只有一双虎目晶然生光:“钱无庸不是你惠州的老乡,”他扭头看了陆洋一眼继续说道:“我让户部的人查了,没这个人。”
天上的闷雷由远及近滚滚而来,沉重的碾压感让陆洋胸口有些发滞,他舔了舔嘴唇说道:“可是这年头兵荒马乱的,惠州一代虽然不在前线,但人员流动也是极大的。”
司徒朗抚摸着那副浓密的络腮胡子,还在留意地上的痕迹,歪着头说道:“我问了古洋茶庄的雇工,让他们每个人都模仿了那个钱无庸的说话语气,然后找了个惠州一带的人来听,口音不太对,倒像是西北口音,大概是陇南一代。”
“陇南……”陆洋瞳仁一跳,这些事情他一点风声都没有收到,这个司徒朗把自己绑在身边显然是带着怀疑的。
“陇南在西梁和大雍交界处,那里一般都是流放的犯人、戍卒或者是当地的土人,你在梅州军中任职的时候没有留意口音吗?”
陆洋下意识的瞥了一眼身后紧紧跟随的兵卫,说道:“当时他的确是惠州口音,而且说的一些见闻也的确是我们那里的,我当时没有怀疑。”
司徒朗冷不丁大笑起来,惊的树枝上的麻雀噗噜噜的飞走一片:“这就奇了,你想啊,他不是惠州人,却用惠州的身份和你套近乎;不是你的老乡,却一路找到淮州你的家中,还跟你借钱开店,你说他能是一般人吗?”
陆洋腮帮子绷的紧紧的,对身边毒蛇一般的司徒朗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惧怕。
“难道是冲着我来?”
司徒朗宽厚的大手拍了拍陆洋的肩膀:“显然是冲着你来,认同乡是假,认你是真!”他收住笑,脸色阴沉下来:“你在军中担任陈嘉杰的中军书办,过手的都是军中派发往来的公文;你现在在布政使司衙门的抄缮房里接触的也不是一般人能看到的文书。”
他声音压得低低的,显得有些喑哑:“我可以肯定,你的那个什么老乡钱无庸,应该是个间谍。”
陆洋捏了捏缰绳,有些心神不宁的点了点头:“那现在呢?我们怎么办?”
轰隆隆的闷雷仿佛在继续发泄着无穷的愤怒,闷热潮湿的空气仿佛凝结了一般。
“去白州,我们不能再这么耽搁了。”司徒朗双腿一夹驱马向前。陆洋心里那种不祥的预感沉甸甸地压在心头,有些喘不上气,心里祈祷着毛旺赶紧撤出,自己这里也少一些破绽!
粟州离白州有四天的路程,司徒朗和陆洋跟着运量的船队顺流直下,在淫雨霏霏的浊流往白州进发。
裹挟着雨水的风将船帆鼓得足足的,一道道闪电仿佛金蛇在云缝中搅动穿梭,偶的一闪将天地照的一片雪亮。司徒朗行终于在九转十八弯后看到了那座盘龙卧虎一般大城——白州!
一路上司徒朗展现出极其健谈的一面,从风土人情说到著名征战,有意无意还透露出西梁将领的名姓事迹,陆洋咬定念头“只听不说”,就在一旁礼貌倾听,最多恰到好处的说一句:“哦,原来是这样。”
“沈复认识吗?”司徒朗话锋一转,将沈复的名字不漏声色的托了出来。
陆洋摇了摇头,沈……这时陡然反应过来,恰巧碰上了司徒朗似笑非笑的双眼,立即强按心头涌动,平复下来说道:“你说的是……原来驻扎梅州的虎贲军指挥使?”
船舱被河浪猛地一颠,桌上的烛火也唿的一下暗淡如豆随即又颤颤的亮了起来。
“沈复麾下猛将陈嘉杰,你是在他手下当差是吧。”司徒朗换了个坐姿,胳膊靠在桌上盯着陆洋问道。
“是,我是左营文书,那时候虎贲军和西梁在铁脊岭到紫云关一带打了几场恶战,陈嘉杰是游击将军,拿下梅州后就率兵驻防。”
司徒朗低着眼睑听的极为认真,随后又问道:“梅州是险地,沈复身为指挥使,为何会在梅州呢?按理应该是纵深更为安全的其他州府啊。”
陆洋脑中仿佛有根筋冷不丁的一跳,痛得他“嘶”的一下,仿佛想到了什么却无从捉摸,好一会儿才说道:“不知道,当时听说是得罪了上头人,升了官反而降权,成了指挥使这样的地方要员却还是要在前线驻扎备战。”
“沈复是哪一年死的?”司徒朗极其平淡的问道。
陆洋想起淮洲抄缮房里看到的那份的沈复案卷,慢慢摇摇头:“不知道,应该有几年了吧。好像是病死的,我记得看过兵部的咨文和地方回函。”
哪些事情该知道,那些事情不该知道,的确是个要命的东西。一个长期潜伏并且职位身份变动的卧底一般都会给自己记忆设置一个安全的角落。
陆洋的这个角落就是抄缮房,只要抄缮房里有档案卷宗,那就可以大大方方的说出来,反之,就要谨慎对待。
“你刚才说沈复得罪谁来着?”司徒朗掏了掏耳朵,好像刚才真的没听清楚。
陆洋很从容的回答:“也是当时的传闻,说他不懂钻营,打了那么多年的恶仗,最后还在洛川打旋。”嘴上说着,陆洋脑中却有些恍惚之感,沈复……这个名字在他脑中清晰的浮现又骤然模糊,那种飘忽之感让陆洋心里也带着浓浓的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