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份对洛川河西两省命案稍作询问的公文,陆洋已经反复看了几遍,却仍然仔细的参悟。
他记得账房那夜跟自己说过,自己带了人过来,是准备重建洛川分号的。
当时说没说带人来淮州陆洋却想不起来了,他有些懊恼的敲了敲自己的脑门,果然是“沉睡”多年了,已经生疏了。
但是有几个疑问陆洋还是想不明白。
账房管理吉祥楼内务,负责清理叛徒、策划战略和分析情报,而具体行动都是由采办负责,哪怕地方分号也无权过问。
为什么这次重建分号这么重大的事情,却由“外行”来担任?
另外,既然重新布置洛川河西两省谍网,为何不先潜伏安插卧底,收买一些机要衙门的官吏。
纵使要沾血的脏活,为了保证隐秘,也是在当地买凶动手,极少亲自行动。为何这次却一反常态,这么高调的连续杀人?
陆洋看着微微跳跃的灯火愣愣的出神。
吉祥楼,是一个神秘的组织,开创吉祥楼的首任掌柜也是一个谜一般的人物。只知道一个外号——“孙大佛爷”。
对于他的身份在楼里有几种传言,一是说他来自朔北的刺客组织“彩衣街”,组织了一股势力,专门帮各国谍报机构进行暗杀敌国政要,凭借手法高超、行动隐蔽在各大帮派中打出了名头,随后开始兼顾情报收集贩卖的生意。
还有一种说法是“孙大佛爷”最先是做镖局生意的,后来发现很多来历不明的雇主都让他托送一些信件或者一些看似无关紧要的货物,慢慢的进入了情报的圈子。
总之,当时的吉祥楼,是买卖人,直到新掌柜继任。
对于新任掌柜也有诸多猜测,最让人觉得没有根据的,是这么一种说法。
说新任掌柜来自于当年被吉祥楼策划分裂的昌平国。当年“东南劫”行动,一下子让吉祥楼声名在外,昌平国在吉祥楼的策划之下被大雍和西梁迅速分裂,新任掌柜当年投靠了“孙大佛爷”,在“东南劫”中立下大功,所以得到了青睐。
不过都是捕风捉影。
总之众说纷纭,都云里雾里的不知所云,也为吉祥楼带来更加神秘的色彩。
直到新任“掌柜”接手吉祥楼的生意,吉祥楼的规划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用陆洋师父的话说这叫“玩大了”。
因为新任掌柜立下了吉祥楼的信条:万物速朽,唯利益永存!
这个信条被吉祥楼的中高层骨干一致认为是个脱胎换骨的变革,如果之前吉祥楼仅仅是个组织,那么如今的吉祥楼便是一股势力,一股放眼天下、纵横捭阖的势力。
老一批楼内高层纷纷被打压清洗,很多人都莫名其妙的病死或者失踪了。
随即吉祥楼接纳了很多新任的决策人员,成立了更多的分支,从原本执行暗杀和托运的业务中开始将触手伸至之前从未有过的领域。
兴建学堂、寺庙、商会甚至和各地的绿林帮派、江湖门派也多有来往。已经不再满足于单纯的军政情报收集和贩卖了。
吉祥楼也在新掌柜的带领下,近十年来在诸侯割据的乱世中正式崛起,和各国的达官显贵暗中多有往来,手眼通天,能量极大。
这个处于灰色地带的机构,靠着一身长袖善舞的本领,也被各国默许,一直承担着一个黑市和桥梁的角色。
列强纷争的时代里,军队的势力最为直观,而在一场战争爆发前,各国的暗中博弈和布局则是关键!情报的实效性和可靠性便显得尤为重要。
各国的谍报机构竟然都希望通过吉祥楼获得决定战争胜利最有效的信息。甚至各国都不约而同的争取这个灰色领域的神秘机构的支持。
买卖交换是需要代价的,吉祥楼要的却不仅仅是金钱这么简单,它所要的还有政策!允许修建寺庙,开办学堂,还有通商。
吉祥楼的理由是,乱世纷争,百姓受苦,愿意整顿流民,教化百姓,在各国广开寺院、学舍,所以无论大雍北齐还有西梁,对吉祥楼索取的政策便利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却也接受了。
可是各国极少数精明的幕僚们还是对吉祥楼深层的动机带有隐忧。
因为寺庙决定人民的信仰,学堂决定新一批人才的从政理念,而通商则隐隐握住经济命脉,甚至能控制一批可怕的氏族力量。
可是不知道什么原因,这种怀疑和警惕在连年征伐、版图一日三变的时代里,都没有对吉祥楼产生丝毫动摇。
直到如今三国鼎立,大雍、西梁、北齐的谍报、军参、政参等机要衙门仍然会通过这个“吉祥楼”暗中交易。获得情报同时也能通过这里赢得斡旋的余地,维持着松松紧紧的默契。
据说大雍和西梁两国几年前签订碑界也有“吉祥楼”介入其中!
陆洋不知道现任掌柜的身份,从未谋面,甚至连自己的师父都没有见过掌柜的面容,只是对现任掌柜有过一个评价:胸怀天下。
天上一声闷雷将陆洋的思绪打断,他拨了拨灯芯,然后站起身慢慢的踱着步子,心里也在默谋,一个胸怀天下的人,不会任由手下如此鲁莽,那新来的账房究竟带着什么样的使命前来洛川呢?
陆洋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晌午了,妻子郑氏知道丈夫最近公务太过劳累,便没有忍心叫他,陆洋难得一宿沉睡。可那个梦境却再一次在他脑海清晰起来。
还是那个电闪雷鸣的深夜,公子模样的年轻人似乎在说着什么,可陆洋再怎么仔细回忆都想不出公子的面容和言语。
那个衣着华贵的公子和自己独处密室,显然是有什么极其机密的事情要交谈,可他是谁呢?究竟说的是什么呢?
伴随着一阵裂心的疼痛,陆洋再一次被惊醒,梦中的公子胸前一大片殷殷的黑色的血迹,墨染似的慢慢蔓延,一柄匕首牢牢的插在公子胸前,刀柄的金色铜箍微微的泛着游离的光!
陆洋擦着头上的虚汗,闭着眼睛颤抖着喘息,脑海中公子瞪圆了眼睛,嘴里挣扎着似乎在开口说话,手指颤颤巍巍的指着自己眼前。
曾经有很多次,陆洋都在怀疑自己,甚至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是自己,梦境一次次的重复,可他却不管怎么样也想不出更多情景。
唯独胸前的那个刀疤微微泛红,似乎提醒着他经历过什么。
陆洋昏昏沉沉的回到抄缮房,同僚们早就在忙碌了,不大的房间显得有些拥挤,雨过初晴的阳光透过窗纸朦朦胧胧的洒进来,将桌上的案卷晒得有些烫手。
“陆主簿,今儿个您不是休息吗?”同僚们奇怪的看着陆洋,让他半张着嘴有些发呆。
对啊,今天是自己休息。陆洋无奈一笑,揉了揉眼窝,随即敷衍过去:“有几份公文我还没处理好,上头急着要,没办法。”
他在同僚们善意的插科打诨中落了座,心里却沉甸甸的,一个采办是不能有疏漏的,无论是行动中还是生活中。
这是师父重复最多的一句话,师父说对于间谍的称呼并不确切,所谓间谍其实仅仅是暗探或者被策反吸纳的敌国官员。
但是采办应该是情报官,是寄居对方、收买对方、利用对方、分析对方的高阶存在。
采办的失策或者心智动摇是非常致命的,陆洋想到这里不由得有些害怕,是自己老了吗?他第一次对自己发出了这个疑问。
这时同僚间的对话打断了他的思绪。
“古洋茶社的老板果然是对面的探子。”一个姓姜的记事搁下笔,一边吹着墨迹一边说道。
“知道嘛,听衙门里的管带说了,那人的手下都被兵马司拿了,大人们在外头公干,说是夜里就安排审问。”对面正在下笔如飞的曹记事头也不抬的回复道,
曹记事资历最老,按理主簿的位置应该由他来做,可是这个人性格尖锐,有些目中无人,同僚和上司对他印象都不太好,包括陆洋。
他搁下笔眼角瞄了一眼陆洋,似乎对陆洋今天的加班有些不满,有些不屑的哼了一声才继续说道:“这里是前线重地,前几年肃敌反间,我就说要除恶务尽,黑云郡盘踞这里多年,兵败撤军怎么可能不留下奸细,朝廷派下来的那些外来户,哪里比得过当地人熟悉?”
曹记事有意无意的又瞥了一眼陆洋,将“外来户”略略加重,抄缮房里耳朵尖的人都听出了一股酸味。
陆洋并不在意这些,他在意的是交谈的内容。
账房竟然还带了人来,而且被活捉了?这个消息让陆洋有些坐立不安了,他抬头看了看门外头,晌午的阳光在桑树的枝叶间零零洒洒的透出耀眼的光,刺得他眼睛发痛。
同僚里仿佛谁说了一个笑话,引得大家哄堂大笑,陆洋本能的咧开嘴角,却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反而想着那个被活捉的人。
夜里安排审问,他心里默默念叨了一句,桌上摆样子的手不禁紧紧的握了握。
家人的面庞又浮现在陆洋的脑海中,虽然明知道不应该这样做,但是陆洋心里还是做出了决定。
要赶在对方审讯之前杀人灭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