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只是守在院外的锦衣卫将顾诏知的话转告给他,后来随着次数的增多,锦衣卫直接将他带到顾诏知面前。
陈县令忐忑不安进了书房的门,连头都不敢抬起来,含腰道:“顾大人安好。”
顾诏知坐在桌案后边,一贯的眉目冷峻,徐徐问道:“可知我为何叫你过来?”
陈县令心知肚明,却要装作略一沉吟才回话,“可是为了公主之事?”
顾诏知道:“没错,现在公主身体抱恙,不适合谈事,孙家的事我自会处理,至于你,接发孙家有功,等回了京城我自会向皇帝为你讨份功劳。”
陈县令心下大喜过望,面上却是诚惶诚恐,一叠声谢着出去了。
而书房内,顾诏知揉了揉眉心,不由想起上午审问孙家小姐的情形。
孙家的罪名已经很明显,审问一番不过是走个过场,他走进大牢时,孙小姐躲在角落里抱着双膝,青丝披散,闻声抬起头来,只露出一张尖尖的脸,她瑟瑟发抖,看起来无辜可怜。
顾诏知却是知道的,那天是她撺掇自己的奴才意图谋害安合,那副尖酸恶毒的嘴脸,浑然不像现在这般模样儿。
他不动声色,吩咐属下将孙小姐架过来,他摆张椅子坐在她面前,没有审问孙家勾结外敌的事,而是问了她为何要谋害安合。
孙小姐一开始还嘴硬,撒了几滴眼泪,说辞跟对外面宣布的一样,是在宴会上与安合不小心发生争执,然后越闹越大,他们孙家人也不知道这是一位金枝玉叶,难免举止粗野,将她惹恼了。
听完之后,顾诏知让属下给她上刑具。
望着还血淋淋的夹指板子,孙小姐暗自捏紧手心,只觉得指尖发颤,她暗自心惊,仍在逞强。
顾诏知淡淡叹息,“那就上刑吧。”
孙小姐被上了夹指板子,觉得自己还是太过单纯,竟比预想中的还要痛上几倍。
她咬紧牙关,仍是承受不住,啊的一声尖叫出来。
而这时,耳边想起一道冷酷的男声,“承远十年,你叫人毒打死府上的一个奴婢;承远十一年,在街上有一怀孕的农妇无意冲撞你,你恼羞成怒之下,喂给农妇农药,令其一尸两命;同年,你将一王姓女子投放入狱,令衙役奸污至死,为不惹麻烦上身,又将其一家关押入狱,逐个挨打至死……种种罪行,哪一条都罪大恶极,蛇蝎如斯,让你偿命!”
话音落地,孙小姐再难忍受身心上的折磨,大汗淋漓尖叫一声,匍匐在地,牙齿发抖痛哭流涕,“我说我说。”
她泪眼模糊,只见面前是一双黑靴,冷冰冰的,仿佛随时要踢上来。
顾诏知没有吩咐属下再给她上刑,却是也没有撤走她指尖的板子,孙小姐十指钻心,只能忍痛将与陆芝的恩怨从头说起。
说到今年暮春时节,她在街上偶遇当时还是一个乡下丫头的陆芝,当时陆芝身边还跟着一个高大的男子,在首饰铺子起了一些冲突,但当时孙老爷从西域回来一趟,她并未追究下去,只是在府上陪着自己的爹爹。后来没过多久,孙少爷看中县中一个杏花村的村女,被对方诱骗到一户人家门口,谁曾想便是之前有过一面之缘的陆芝和那男子,男子打断了孙少爷的腿,孙家人要找个说法,二人便躲了起来,直到最近才路上孑然一身的陆芝,而那男子后来不知怎么的,就沦落到了西域,被人喂给药痴傻了,被孙老爷买下来,当成是昆仑奴送给她做生辰礼物。
她见人都傻了,也不想追究,就留在身边当个随从,以便能在危险时刻保护自己。
孙小姐的说辞从头至尾都是客观冷静的,并没有丝毫隐瞒。
不是她胆怯,而是很清楚锦衣卫的本事。
他们想知道什么,就一定会彻查清楚,而顾诏知又是锦衣卫的头领,她说的,相比他早就派人调查清楚,现在来问自己,不过是想来找个说法。
而孙小姐越是冷静客观的描述之下,也越增加可信度。
同样的,也更令人起疑心。
毕竟安合公主明明是金枝玉叶,不好好在华丽高贵的府邸带着,忽然成了一个乡下丫头?
这样也就罢了,还跟一个乡下男人掺和在一起。
而那天,便是这个已经痴傻的乡下男人死死掐着安合公主的脖子不肯撒手。
是她吩咐的没错儿,可也许更大的原因是,他对她有很深的痛恨。
痛恨什么,非要恨到亲手掐死她。
这二人之间到底有什么过往?
一步步吸引着顾诏知深入,直到弥足深陷,而她身上最大的罪名——刁难公主也自然而然没人在意,悄然洗清了,到时候她再使用一下心眼儿,就能摆脱现在的困局,东山再起是迟早的事。
她骨子里从未认输。
孙小姐打得一手好算盘,昏暗潮湿的牢房内,眉眼冷峻的男子到最后只是语气淡淡说了一句,“将她的手指夹断。”
孙小姐猛然睁大眼。
顾诏知却再也不看她一眼,走出牢房,迎面而来是冬天的冷风,脸上似刮起了一层冰霜,俊俏的眉眼越发清冷。
而在他身后,寂静的牢房骤然响起女子惨痛的尖叫声。
一声声的,在雪白的天地里蔓延开来。
芝芝是傍晚知道孙小姐被夹断了手指,听完之后,没有预料当众的喜悦,淡淡说了句,“知道了,你下去吧。”
曾几何时,若有人敢如此捉弄她,鞭打她后背满是伤痕,她必定血债血偿不罢休。
而现在,她心静如水。
再会想起从前的种种,好似一场笑话。
安合啊,你可真没出息。
窗子开着,露出院外煞是夺艳的腊梅,想起前不久还在深山里观赏秋景,依偎在温暖宽厚的怀抱里,芝芝眼里悄然划过一抹落寞。
传信的侍女正欲离去,转身时似见到什么,下意识要呼喊出声,对方在唇间抵了抵,并且轻轻摇头,侍女脸儿微红,连忙低着头无声下去了。
再细微的动静,芝芝还是察觉到了。
她坐在窗边扭过头,正见到掀帘进来的顾诏知。
今日他身上没穿着飞鱼服,而是一身再普通不过的灰青色长袍,长眉飞扬,肩膀上还落着稀稀疏疏的雪花,看起来整个人越发的冷清了,芝芝见到他,并没有过于欣喜的反应,淡淡道:“来的正好,我吩咐下人传晚膳。”
听到这话,顾诏知有些微怔。
仿佛回到从前时候。
他住在顾府,一般都是她悄悄出宫来寻他,而府中上下都习以为常,她经常在傍晚时分来,因为这时正好是皇上批阅奏折最忙的时候,他坐在窗边低头看书,冷不防余光里出现一道影子,抬起头正好看见她站在窗外,笑眼弯弯看着他。
时光默默静静的,在凝视之间悄然溜走。
下人很快传来晚膳,虽然比不得宫里侯门,却也颇有当地的特色,芝芝一向胃口小,动了没几口便撂下筷子,起身出去了。
饭桌上讲究规矩,所以顾诏知看到她这么快就走了,没有出声。
他慢条斯理的吃完一碗米饭,缓缓搁下筷子,接过下人端来的茶杯,简单漱口之后,他方才问道:“公主去了何处?”
下人回是书房。
顾诏知点点头,摆手让下人出去,坐了一会儿,望着冷清的饭厅,他也很快起身,踱步去了书房。
而来到书房面前,顾诏知脚步越发轻缓,不想让里面的人察觉到自己的到来,而到了门口,他缓缓停下脚步,像是一个怀揣心事的少年人,此刻心思上上下下,一时间连自己也不知道要做什么,只是想见见她。
明明已经找到她,但他总觉得不安心。
好似眨眼之间,她又会消失在自己的眼前。
迟疑片刻,顾诏知还是轻轻推开书房的门,该说的话都想好了,但推开门望向里面,却是空无一人。
他缓缓扭过头,盯着下人问道:“她去了哪里?”
下人见顾大人面无表情,眉眼又是白雪一般的清冷如霜,心头惴惴,不敢隐瞒,便道:“公主去了牢房。”
实际上,芝芝没有进去牢房。
她只是在牢房大门口停留了一会儿,下人撑着的伞面上压着厚厚的雪,而伞外的雪花也从四面八方飘进来,落在她脸上,披风上,从脚底开始慢慢的冷起来。
她想起那日男人掐着她脖子时的冷酷,双眸充血,便觉得世上再没什么比这还要冷心肠,也更让人绝望。
以至于忽略掉他眼里的呆滞,他行动间的莽撞,早已不是当初的那个人了。
侍女咬着唇,迟疑着问道:“公主?”
芝芝慢悠悠回神,收回目光,不再去看那敞开的,通往深处而越发显幽深寂静的牢房门口,淡淡道:“走吧。”
刚转身,便见顾诏知独自一人前来。
他身边没有带属下,而且还是那一身灰青色的长袍,明明是很暗沉的颜色,穿在他身上,落在这大雪纷飞的天地间,衬得他眉目如画,好似从画里走出来的一样,恍然间像回到年少时的初见,那时她年纪才多小。
知道他不是来审案子,那就是来寻自己的,芝芝没有迎上前,走路被风刮着太冷了,而是站在原地静静等他。
顾诏知走过来,定定站在她面前。
他眉毛上还落着融了一半的雪花,低头隔着伞面看她,过了一会儿,芝芝才听到他的声音,“明天,我们就启程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