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合是深夜回的公主府,在这之前她特地去了一趟皇宫。
安合回来的这天正好赶上冬至,从本朝以来将冬至视作大节,文武百官都是要休养七天,并不上朝,而街上更是热闹,马车缓缓驶过街头巷尾,远远传来孩童稚嫩的歌声,“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五九和六,边看杨柳,七九河冻开,八九燕子来,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
他们在唱《数九歌》,稚嫩的声音油然形成一种曲调,让安合不由舒展眉头,轻轻靠在马车壁上。
而在中途,众人都察觉不到的时候,车帘轻轻掀开,有一道身影窜出来,随即了无踪影,仿佛只是一道疾风。
锦衣卫在前面开刀,行人纷纷退避。
顾诏知骑着高头大马,在回城之前早已换上飞鱼服,两肩鱼云纹潋滟如波,却也好似飞雪,令人一眼瞧着心惊。
但若他要是换上常服,又有那如画的眉眼,只会惹得姑娘家们瞧了一眼又一眼,脸儿羞红。
而安合静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忽然马车微微停顿了一下,她正欲掀开车帘看看,接着马车会恢复如常。
安合想了想,便收回了手。
殊不知,刚才有一辆宝马雕车与队伍擦肩而过,里头坐着一位貌若天仙的女子,眉目清丽,宛若那枝头初开的腊梅,既带着清冷,又带着几分雪中一点红的俏丽。
此时她手心正攥着帕子,微微颤抖着。
侍女以为她被顾大人直接无视过去了而伤心,连忙笑了笑,安慰说道:“顾大人公务繁忙,这才又刚刚回京,急着要进宫给皇上汇报公务,实在是抽不出空来与您打招呼,可奴婢刚才却瞧得真真儿的,顾大人虽然没说话,可眼神却是往公主您这瞥了好几眼,待会儿从宫里出来,定会来向您请罪。”
“不,他不会。”这位容貌俏丽的女子正是崇明公主,此时她眼皮下垂,低声喃喃道。
“公主?”侍女没有听清楚,觉得公主跟往日有些不大一样,可见刚才公主跟顾大人打招呼时,顾大人看都不看一眼,着实是伤了公主的心,心下难免十分心疼公主,但又忍不住为顾大人找借口。
崇明却是久久每回神。
侍女自然没有瞧见顾大人身后跟着的那一辆马车。
里面坐着什么人,什么身份,侍女也不可能知道,但是崇明偏偏心思敏感,直觉又准,看到的第一眼便瞬间猜出来了。
是她。
一定是她。
想到这,崇明不禁浑身颤栗,明明当初她已经死了,粉身碎骨,虽然一连多月都没有找到她的尸骨,可也没有关于她丝毫的消息,怎么一下子又凭空出现在京城?
崇明缓缓抬起眼。
她不由望向车外。
大雪纷飞,行人裹紧领口困难前行,路有冻死骨,孩童还稚嫩的唱着数九歌,人世间的形形色色照进她眼里,恍然有种幻觉。
忽然想起顾诏知坐在马上,俯视着她,眉目冷冷的模样,比之前更冷了。
这些年,她好不容易能让他的心口暖和一点,现在一下子又回到冰点。
她的心更痛了,也起了慌张。
他这么对她,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崇明倏地攥紧手心,眼里掠过一丝饮恨,在侍女看不见的角度。
与此同时,顾诏知交出腰牌,侍卫看过以后立即放行,而顾诏知身后的一辆马车则是被拦下来。
“来者何人?”侍卫见对方不交腰牌,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于是出手阻拦。
若放在平时,一看是顾大人带来的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放行了,可今夜来宫里的人格外多,人多就要越发严格,以免鱼龙混杂闹出不必要的事故。
这话落地,车帘就被掀起来一角,露出一张艳若牡丹的脸庞,侍卫立即垂下眼,“公主安好。”
安合淡淡嗯了一声,吩咐马夫继续往前。
今天是冬至,宫中一向在晚上举行宴会,皇上宴请群臣,文武百官们都把自家的女眷公子也带到宴上来,一时间觥筹交错,谈笑风生,一向冷清的皇宫在今夜也变得格外热闹。
皇后正低眉与贵妃在闲谈说笑,一旁的皇上时不时插两句嘴,但语调漫不经心的,似有什么心事。
皇后心思一向细腻,便渐渐发现皇上有些心不在焉的,许是之前喝酒醉了几分,他是整个宴的主心骨,自然不能走,皇后便低声吩咐侍女去端一碗醒酒汤。吩咐完这事,又与皇上说话,低声说了一会儿子话,醒酒汤尚未送上来,皇上身边的贴身总管王公公便凑上前,往皇上耳边低语了几句,皇上正欲挑菜的筷子微微一顿,扭过头看了王公公一眼,随后也没说什么,淡淡道:“朕知道了。”
王公公缓缓退下。
皇后并未放在心上,只当是前朝又有什么事呈上来,最近有西域胡人有骚动,边疆镇守也不太稳定,朝里的一般大臣也不是个个都省心的,虽然有后宫不敢干预朝政的规矩,但对于基本的格局,皇后还是知道一二,当下见王公公亲自来呈事,便不是那些鸡毛蒜皮的事。
等到醒酒汤端上来,皇上朝皇后说道:“皇后辛苦了。”
皇后柔声细语说道:“皇上若是觉得困乏了,不如先去休息片刻,这里还有臣妾。”
皇上颔首,起身离去。
一班的大臣王公纷纷行礼恭送。
而一踏出金碧辉煌的大殿,夜风徐徐吹来,带着风里冰凉的雪花,原本眉梢还残留几分红意的皇上瞬间精神不少,脸色褪去不少醉意,一双薄唇仍是嫣红如血。
屋檐角上摇晃的宫灯摇曳着一片光色,照进男子的眼眸里,好似满天星斗。
原本那略显清冷的眸色,更是呈现出一片明亮暖色。
御书房。
皇上不让奴才发出一点儿动静,压了压唇角的弧度,便轻轻推开门去。
而推开门,果真见那一道阔别已久的身影正卧在铺了虎皮的藤椅当中,褪了绣鞋,脚丫子上套着白袜子,小小的,就缩在裙襦底下,而女子手中握着书卷,正照着桌案角上的灯盏在看,许是看得累了,时不时捏一下自己的脖子,忽然间后颈多出一双宽厚清凉的手掌,缓缓揉捏她酸疼疲乏的肌肤。
而这双手掌的温度与御书房暖融融的气氛不一样,安合不觉一个激灵,缩了缩身子,正要往后看,却也撞到自己的皇兄俯身探来,眉目如画,鬓发间还夹着几片半融化的雪花,渐渐融进了乌黑的发间,他目不转睛看着她,嘴上却是在问道,“在看什么书,看得这么入迷?”
这时若有个外人闯进来,便会觉得他们这二人的姿势无比暧昧,但眼下御书房只有他们两个人,而且没有哪一个奴才敢贸然闯进来惊扰皇上。
安合却是见怪不怪的,伸手拂去他发间的雪花,指尖湿濡,而皇上便轻轻捏住她的手心,因为抬手的动作,袖子滑落下去一截,他的手指也一点点往下,轻捏住安合的手腕骨,似掂量多少斤两一般,捏了捏,最后说了一句,“瘦了。”
安合知道他这话的意思,是要让她给个交代。
这段时间到哪里疯玩去了。
她虽然离京的时间多,但都是零零碎碎的,大多数时间还是老实待在京城,一般在公主府和皇宫里待着。
而这一回,她自打出了京城便杳无音讯,每月只寄回来一封书信,说是到哪里游玩,哪里的小吃好吃,风景动人,但她这个人就是不回京城。
字迹描述再鲜活的书信,都比不得她好生生的站在面前。
安合见他的神情,想来,应该还不知道她在杏花村并且失忆的遭遇。
显而易见,这几个月都是顾诏知在帮她瞒着。
怪不得在宫门分别之际,顾诏知忽然掉转马头,在车帘处说了一句,“如今公主身处京城,还请忘了那些在柳州的回忆,以免乐不思蜀,又惹来御史们的弹劾,惹得皇上头疼。”
他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在场人都能听见。
而这些人听到了,会怎么想?
他们只会想,顾三郎跟安合公主这对昔日的怨偶再相逢,三郎竟没显露一丝怜惜,还出言讽刺,可见二人之间当真是没了往日的旧情分。
显然,顾诏知这是在帮她。
皇兄倒是也能被他唬弄,安合心里动了一动,忽然想到,若是告诉他,她私自跟一个乡下男人同居,并且私自成了亲,就差洞房的事,他应该会发很大的脾气。
她不愿意看见他大发雷霆,因为代表很多人会遭殃,所以很知趣的,没有告诉杏花村的一切经历。
她配合顾诏知苦心孤诣设下的谎言,就说道:“柳州这个地方好是好,可呆久了难免腻歪,这不是也吃腻了就跑回来,今儿是冬至宴,御膳房那么多精致的吃食,皇兄怎么就孤身一人来了,没给我带一样儿,我肚子还饿着呢。”
她是以撒娇的口吻说的,惹得皇上低笑一阵,伸手勾了勾安合的鼻尖儿,“小馋货儿,我哪知道你敢晚来了,悄无声息的,若不是王泉知会,我到现在还被你蒙在鼓里。”
皇上故意装凶,可没一会儿忍不住扯开唇角了。
安合也笑着看他。
看着看着,心下就有点儿恍惚了。
怎么瞅着皇兄的眉眼,很像她那个假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