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府,有一位美丽绝伦的女子正在水榭观赏,栏杆外湖水波澜,聚集着一群鲜艳活泼的锦鲤,正仰着头跃出水面啄从女子指尖掉落的鱼食细碎。
阳光照耀下,水榭一派静谧安好,女子面容娇美,恍若似是仙女,只是她神色略有恍惚,眉间压着心事,给鱼儿偷食的漫不经心,直到贴身侍女快步走入水榭,来到她身旁,轻轻催道:“公主。”
崇明才渐渐回神,将鱼食玉碗递给一旁的丫鬟,用干净的帕子擦了擦指尖残留的细碎,才不缓不慢的开口道:“怎么了?”
丫鬟道:“顾大人来了。”
崇明眼里闪了一瞬,似有怔愣,随即起身忍不住上前,压不住唇角的笑意,“他现在在哪里?”
丫鬟道:“顾大人说他在花厅等您去。”
话音落地,崇明便快步走出水榭,以至于身边的丫鬟都来不及跟上,但又怎敢叫停公主,只得小喘着气匆匆跟上,但又见崇明折回来,抚了抚乌黑柔丽的鬓边,“我现在如何,衣衫可整齐,面容可干净?”
丫鬟一叠声道:“公主貌美如花,就算是脂粉未着也是靓丽过了满城的芳香。”
崇明唇角翘起的弧度越发深。
花厅。
听到身后略些匆忙的脚步声,顾诏知转过身,崇明已经来到他面前,樱唇微张,胸口微微起伏,显然一路走来匆忙,想尽快见到他,耳边有几缕发丝垂落,崇明连忙挽到耳后边去,难得露出女儿家的羞怯,微垂着眉眼,微笑说道:“你来了。”
她不问他来的原因,不问其他,仿佛只在乎他来了这件事,只要他来了,便是她最大的满足。
若是放在以前,顾诏知也许会心软,可现在却心冷如铁,仿佛只是局外人,看她似个跳梁小丑,在自己面前表露着女子最温婉羞怯的一幕,从未见过她皱过眉头,对谁发过脾气,更不曾提过一个字的重话,她不曾。
偏偏最是温柔如水的女子,一旦真正要害一个人的性命,那便是比蛇蝎还要毒辣。
他在诏狱审了多少犯人,见过在民间被百姓扣上清官的官员,到了狱里还不是痛哭流涕,被各种刑具吓得失禁,将自己的贪污行径都招供了,更审问过数不清的贪官污吏,审起他们贪污的罪证,酒色财气逃不出这四个字,色字头上一把刀,曾有个年轻的官员,曾是前朝内阁大臣的乘龙快婿,借着岳丈这阵东风在仕途上青云直上,但家中妻子泼辣,岳丈家时常提他穷困潦倒的过往,事事总要压他一头,有一天,他终于忍不了了,在外面养了外室,妻子是知道的,但故意装作不知道,直到外室临盆那日,用公事拖住丈夫,而她自己带了一群人风风火火闯进外室的家。
瞅见外室鼓鼓的肚子,官员的正室让身边的仆人取了一把锋利的刀刃,从肚子中间开始剖开,将孩子取出来,等到丈夫回家,就看见床上血淋淋被剖开肚皮的死尸,还有妻子捧上来的婴儿。
妻子笃定丈夫性格一向懦弱,这事她干得干脆狠毒,就是要让他彻底看清楚局势,以后乖乖听她的,听她们家的差遣,但没想到,这个官员看到外室惨死在床上,又或许是长久以来被压抑狠了,当场就疯了,把自己的妻子狠狠掐死,手中的婴儿砸在地上也活活摔死了。
这桩事的当事人没有一个活下去,后来这个官员就被投放到诏狱,事情闹得太大,甚至都惊动了锦衣卫,是顾诏知在狱中审问的他,但人都已经疯了,还能问出什么,最后这官员被判了死刑。
临刑那天,官员一身囚服跪拜在刑场上,面朝着底下一群乌泱泱的百姓,没有像之前一样发癫,眼神异常的冷漠,他漠视着周围的人群,漠视着这个人世间,最终漠视自己的死亡。
那一刻顾诏知心想,这人兴许没疯。但谁知道呢,人头落地,谁知道他心里的想法,要问也只能问他自己了。
这桩案件曾经满城轰动,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也慢慢消磨在了众人的脑海里,但顾诏知格外记得这一幕,官员眼里裸裸的冷漠,说不清是绝望还是麻木。他承认自己有所触动,也对官员眼里的冷漠麻木有些熟悉,但始终找不到根源,后来他忽然就明白了,难怪觉得熟悉,这些年他不就是这样过着的么,他与安合接触婚约,顺理成章与崇明在一起,在姻缘上似乎只有开头起了一些小波折,但后来都一路平坦,而在朝里他继续做他的锦衣卫指挥使,他是皇上身边的大红人,最器重的近臣,在仕途上可以称得上是春风得意,似乎从哪方面上来说,他都不缺了,可人活着太舒坦总不行,他总觉得缺少什么,以至于凡事都无波无澜,仕途上的得意牵动不了他的心神,与崇明如愿在一起,他甚至心底悄悄冒出来一个声音。
不是她。不是她。
但很快被顾诏知自己压下去,因为他知道,一旦开始真正正视这个声音,很多事要发生变化。
他要做出抉择,改变目前平静的生活。
可那人未必还在原地等他。
“你让她们都出去。”顾诏知说道。
他的语气,眼神,甚至微微的一抬眉,崇明都太清楚了,脸上的红晕渐渐退散,吩咐丫鬟出去,周围越发显得安静了,崇明深呼吸,唇角重新翘起,微笑的说道,“这几日天色春光好,我的病也快养好了,总闷在府上怎么好,三郎可愿陪我去城外踏青,听说城外的桃花开得正好。”
“不好。”顾诏知默默的等待她说完话,然后给了一个无比笃定的答案。
崇明脸上的笑意微僵,但很快又恢复平静,继续笑着说道:“不去踏青,那去赏花可好,百花园的芙蓉开得正好,三郎——”
“崇明,你先听我说。我有重要的话要与你说。”顾诏知忽然打住她的话。
崇明脸上的笑意一下子戛然而止,怔怔看着他,自然明白了他眼里所深藏的情绪,那是她一直不想见的,也一直逃避的,然而怎么逃避也没有,这就是宿命,她还是面临到了。
“我不要听,我不要听,”崇明紧紧捂住耳朵,泪如雨下。
“崇明。”顾诏知上前,喑哑声说道。
崇明这样的癫狂,与之前的娇柔善解人意截然不同,岂会是他所想见的?
然而此刻崇明却避他如洪水猛兽,猛的往后退,却太过匆忙被裙角绊倒,狼狈跌到了地上,她像是被这一下狠狠震回了神,立即连滚带爬的到了顾诏知的脚边,像个狼狈柔弱的下堂妇,正在苦苦哀求自己狠心的丈夫,安合仰着头,忽然之间就落满了满脸的泪珠儿,“三郎我爱你啊,我爱你到骨子里,我,我可以什么都不要,但你眼里只有姐姐,只有她啊,你要我怎么办,我可以为你死,可我死了,你就更不会看我一眼……”
崇明哽咽道,“她是我亲姐姐,是我从冷宫里走出来第一个接纳我的,肯对我好的人,你骂我鬼迷心窍,骂我白眼狼也好,我都承认,可三郎你也要知道,她是我亲姐姐,得知她‘死讯’那一刻,我心都快要碎了,恨不得打死自己,怎么能做这样丧尽天良,可事情都已经发生了,我再后悔也没有用,只能在夜里无尽的忏悔,怕被你知晓,怕你生气,怕你再也不理我,我都快想疯了……”
她虽然没有直面说意图害死安合的行径,但通过她心碎的言辞,顾诏知完全能够拼凑出来当初的情形,是崇明想要害死安合的不假,原因是她太爱他了,出于嫉妒,或许出于一直的求而不得,无奈绝望之下只好把矛头直向安合。
看着面前痛苦落泪的柔美女子,他心口一直往下沉,说不出话来。
崇明哽咽得泣不成声,再难以诉说对他疯狂的执念,不禁双手掩面,许久也没有发出一字言语。
而顾诏知也是一言不发,却无比的震惊看着她。
许久之后,寂静的花厅里才听到他低哑的声音,“你这样又是何必呢?”
“我只有你了,三郎。”崇明无比绝望的说道。
顾诏知本是有备而来,要与崇明摊牌,但是看到崇明哭泣得这样心碎,她是这样依恋自己,心下不禁动摇了,而这时崇明看他许久没有出声,又弱弱的说道,“三郎,安合是我的亲姐姐,之前那一次是我犯下了大错,姐姐回来以后,我一直想找机会弥补,但姐姐她……”她稍微哽咽了一下,不说下去了,“我现在知道错了,以后绝不会再犯,三郎你可以原谅我吗?这些年你我风风雨雨走过来,我离不了你。”
顾诏知弯腰扶起她,“先起来,地上凉。”
听到他一如往昔的叮嘱,崇明知道他已经心软了,也知道他的性格,是吃软不吃硬的,小脸儿上淌着泪水,攀附着男人伟岸的身躯缓缓起了身,垂下浓密的眼睫,轻轻呼唤道,“三郎。”
顾诏知这时才发现他的袖子正被她的小手紧紧攥着,指节几乎泛白,可见又多了用力了。
“原谅我这一次,三郎。”崇明忽然抬起头,泪眼朦胧的看着她。
顾诏知望着面前柔弱的女子,来之前那般的冷意冲冲,眼下却张不开嘴,更说不出一个拒绝的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