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同事Alice每次见我写明信片时,总是好奇地问:“Ying,你怎么每到一个新地方都会寄明信片到这个地址?你是寄给谁的?”
很多时候在户外没有桌椅,我拿着一支圆珠笔,把卡片放在膝盖上,或是随处找一面墙,顶着烈日或寒风,认真地写着哪里的河流很清澈,哪里的美食很诱人:“偷偷告诉你,这是寄给我暗恋的人。”
“那为什么你不直接在上面写下你对他的告白?”她学过几年中文,勉强能辨认我写的内容,凑过头一看,又摇摇头,“真搞不懂你们东方女人,这么含蓄内敛,喜欢都不直接说出口。”
我把邮票粘上,淡淡笑道:“即使我说了,又有什么用呢?”
他的眼里和心里,从来只容得下一个她。我能做的,只是执着地守着十七岁生日那年,也许只是他随口对我一提的祝愿。他不能去踏遍世界,那么就由我去为他领略四季变换,一双眼,两颗心,唯有以这样的方式,我才能离他更近。
那一两年,李子宜赴国外进行飞行培训,只余李少朗一人留在香港。于是我接了很多本地的拍摄项目,又打着关心老友的旗号,往李宅跑得更加勤快。
父母偶尔才有闲暇,也不会怀疑我的小心思。
我端着一盘桂花糕,算准李少朗从公司下班的时间,在他家门口忐忑又欢喜地等着。
“盈盈?”他有点惊讶,“你怎么来了?”
“我不小心做多了桂花糕。”我熟练地背着台词,“爸妈今晚飞新加坡,我想也不能浪费,就拿过来给你尝尝。”
他侧身让我进门:“你怎么这段时间都老实留在香港了?”
“看过那么多景色,还是觉得这里的最美。”我小声道。
“什么?”他没听清楚。
“没什么,刚好本地项目多,妈又老是唠叨我不念家,我就留下了。”
“多陪陪家人。”他咬了一口桂花糕,嘴角有星点碎屑。我下意识伸手帮他擦掉,他似乎是没料到,愣了半晌才道谢。
“对了,”我为了掩饰尴尬,只好转移话题,“还记得教我们中学地理的王sir吗?我听说他得了重病,明天有空的话,我们去长洲岛探望他?”
从中环地铁站出来沿着天桥一直走,下楼梯后,五号码头泊有去长洲岛的渡轮。
时刻表赫然显示在大屏幕上,李少朗叫我:“我们搭快船吧。”
“我的八达通钱剩不多了。”我拿出卡,“刚好够慢船的费用。”
“那要不现在去充?”他问。
“我没带现金,而且下一班慢船就在两分钟后,别等了。”说完,我加快脚步,径自刷了卡进站。
李少朗无奈地随我一同进来:“你走得那么快,我有现金啊。”
我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忍着笑意,心里像怀揣着一颗软糖。
快船半个小时,慢船却时间翻倍。他不会知道,这是我为了与他多共度半个小时所制造的小把戏。
“你在笑什么?”他好奇。
我才发现笑意已经爬上嘴角,忙敛起笑意:“没什么,没什么。”
下船后,我们提着果篮和营养补品去见了老师,聊了很久,直到他的妻子叮嘱他该服药休息了,我们才道别。
“人的生命很脆弱,有些话,如果能一早说出口,是不是能少点遗憾?”李少朗突然问我。
我哑口无言,自问这道题我永远是得零分的差生。斜阳慢慢落下,在柔软的沙滩上洒下一片金色余晖。成双成对的情侣携手走在海滩上,看夕阳,听海涛,宁静安详。
晚霞一缕接一缕,云彩缠绵,染红了那片青山绿水。
“日出和日落,你喜欢哪个?”李少朗问。
“在泰山玉皇顶看日出,在马萨诸塞州的玛莎葡萄园岛看日落。”
“一个人?”
我看着我们的影子被拉长、重叠:“不然呢?”
“日出后是白天,日落后到黑夜。我害怕日落。”他顿了一下,“夜航危险性大。”
天空逐渐变暗,镀金火焰散尽,掩上一层幽暗的深蓝幕布。我低下头,重叠的影子已逐渐变淡:“你是瞎操心,阿宜以后会成为经过专业训练的资深飞行员,一天飞足二十四小时都撑得住。”
香港仔和南丫岛的灯火明明灭灭,他凝神看着对岸,眉眼间,亦有孤寂灯火:“对我来说,她飞一个小时,我都撑不住。”
我蓦地想起一句歌词:情或爱是否可终老未会相告,俗世中情长短早有定数。
缘未到,或者等不到,世间浮沉中总有命数。
“天黑了,我们走吧。”李少朗收回视线。
各怀心事的两个人一路沉默地走着。不知过了多久,我突然停下脚步,李少朗疑惑:“怎么了?”
“你还记不记得这家粥档?”我指了指不远处。夜色中,老板娘在无片瓦遮蔽的露天店里生火忙碌。
袅袅升起的白烟时淡时浓,他展颜道:“时间过得真快。”
中学的时候,校里组织来白普理营地露营。那时候入夜,我们实在饿得慌,便下了山来找夜宵,零钱没带够,只好一碗艇仔粥两个人分着狼吞虎咽。
“你那时候一见葱花就烦。”我回忆起了往事,“还好我全帮你挑了出来。”
一切都恍若昨日,海边的岩石、盛开的野花、树林的蝴蝶、掉落在步行道上的野果,还有那个如璞玉一样的少年,面对面与我窝在油腻矮小的凳子上。
“多谢关照。”李少朗夸张地朝我作了个揖。
“你还特别傻,居然跑去问老板娘粥的配方。”我忍不住笑出声,“缠得她差点要揍你了。”
他的笑意却滞住,慢慢地,脸色变得黯然:“饮粥养胃,我想学着煮给子宜喝——只是从今往后,她会有别的大厨。”
“哥哥牌的粥,不比满汉全席要好吗?”我问。
“但有爱情牌,即使是白粥也完胜。”他默然。
海傍路最鼎沸,一旁热情的海鲜店老板卖力揽客:“进来试试,我们这里的海鲜最好吃。”
头顶忽地绽开一声响雷,我们只继续前行了一小段路,就看到雨水顺着屋檐滚落下来。我为难地看着手中仅有的一把小伞,若跑到码头,必定浑身湿透。
“先进去避避雨。”李少朗随意挑了一家。
我坐在塑胶椅上,拿出纸巾来擦脸上的水。
“纸屑粘脸上了。”他伸手过来,却在离我鼻尖一厘米的位置停住,“你拿化妆镜看看。”
我从包里拿出镜子,小小的镜面刚好挡住他,映出我的一双眼。里面原本因他的动作所蕴满的希冀,渐渐化成空。
他向来彬彬有礼,凡事注重尺寸,哪怕只是稍稍亲昵的小动作。
“这是喜结良缘鳝,金童玉女虾,还有永结同心蟹。”老板利落地把几碟盘子放到我们桌上,豪爽道,“很多情侣都喜欢这名头。”
“我们不是情侣。”李少朗用滚烫的茶水洗净筷子,递一双给我,“是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