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安排的酒店就在市区中心,我们下飞机后把行李放好就各回各房。岑智恒住我斜对面,彼时是晚上八点,我走到他的房门前,犹豫着要不要约他一起吃饭。
第一种可能,是我一如既往地碰一鼻子灰;第二种可能,是他答应了,但我们一言不发地吃完整顿饭。我失落地垂下手,还是决定独自出去。
伦敦的商铺打烊早,下午四五点过后街道已逐渐冷清。一排排人字形的屋顶上月亮悬挂,照得绿丛植坛冷寂幽深,池园喷泉随着轻音乐绽开。凸肚窗里有万家灯火,隐隐可以看见屋里的人围着长桌谈笑。
我孤零零地找到一家酒吧坐下,有金发男子来搭讪,见我像雕塑般无趣,转而去捕捉穿着迷你短裙、涂着大红眼影的女郎。
不知灌了几杯烈酒下肚,我头脑昏昏沉沉地趴在吧台上,琉璃色的液体隔着玻璃杯,失真而梦幻。摇滚乐喧嚣,人浪翻滚,威士忌和黑啤的味道充斥着四周。
忽地,喧嚣的声音越来越大,直至爆发出玻璃瓶碎裂的响声,不知谁第一个抡起高脚凳,一瞬间,酒吧里硝烟四起,狼藉一片。踩着高跟鞋的艳丽女郎尖叫着逃窜,我踉跄着想跟着逃走,却被挤到角落一旁。
出口被堵塞住,打群架的人满嘴粗话,额头嘴角都是血。我的酒醒了大半,摸出手机,手一抖,微弱灯光中有一个啤酒瓶朝我扔来,我忙不迭地躲过。墙壁溅上水渍,我蜷着身子蹲下,把头埋低,希望不会被波及。
“李子宜?”骤然间,有一个焦灼的男声唤我,我颤巍巍地抬起头,岑智恒的脸放大数倍,眸子里泛起波澜,他一把拉起我,“快走!”
他的身上有好闻的沐浴露清香,他头发微湿,穿着飞行夹克,帅气而挺拔。万籁俱寂,周遭成了默片,我低头看着他的手,骨节分明,明明有凉意,牵过我后却渐渐变得温暖。
如果有一天,你喜欢的人陪你度过风雨,带你走出水火,那你必定会更喜欢他——于我亦是,那一刻华灯如昼,他在伦敦大雾的街道上走在我前面,那宽厚臂膀替我挡住兵荒马乱,我确信,我已很爱他。
“这么晚你一个女孩子去什么酒吧?”岑智恒停下脚步,皱眉低斥,“吃完饭好好回酒店里看看电视、睡睡觉不行吗?”
“我……我闷得慌,闲着没事就四处走走……”我挠挠头,“呃,你来得真快,我才刚打电话给你,一眨眼你就出现了。”
“什么电话?”他脱口而出,“我是一直跟着你。”
“一直……跟着我?”我没有反应过来,直愣愣地看着他。
岑智恒偏过头,轻咳一声:“我从猫眼看到你走远,就跟上了。”
“你这是在担心我吗?”我喜滋滋地问,“Captain,你是不是也有一点点喜欢我?”
“你想多了,我是怕你遇到什么事,然后班机没有副驾驶,不好和领导交代。”他的脸微红,似乎觉得难为情,便生硬地转移话题,“好了,回酒店睡觉。”
他转过身径自大步离开,我忙跟在他身后小跑:“别走太快,你等等我!”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应话,速度却放慢了很多。我踩着他的影子,心里那颗酸涩的果子变得甜蜜柔软。
梦里常常见到的人,醒来就在咫尺间,纵使一夜无眠,也不觉疲累。
回到香港后,李少朗照常在机场外等我。我刚走出大门,他就急忙跑过来,神色憔悴,拽着我上下打量:“为什么这几天都没接电话?有没有受伤或者不舒服?”
“我忘记充话费了。”我的话音刚落,他突然一把抱紧我:“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我拍了拍他的背:“我可是接受过高强度体能训练的飞行员,没什么能难倒我。”顿了一下,我补充,“而且,我遇到危险时,有人会救我。”
“谁?”李少朗松开我,疑惑道。
“就是那个我喜欢很久的人。”我还是憋不住这几天来的喜悦,和他简单陈述了那晚的事,“所以,我想,他应该也是有那么一点喜欢我的。”
他没有应话,我眨了眨眼:“李少朗,以后你就不用给我安排相亲了,等我发喜糖吧。你也要加把劲,不要整天围着公司和妹妹转,你可是全港名媛梦寐以求的金龟婿啊,有多少人排队等着做我嫂子你知不知道?”
他揉揉我的发:“知道了。”
十七年来,他让我不愁衣食,高枕无忧,哪怕自己要去厮杀亦无怨无悔。尽管李少朗与我没有血缘关系,但自来到家里,他便承担了一切艰险,为我铺开如意大道,做了一个尽职的哥哥。
人海茫茫,有心佑我平安的,是我处处与他作对也仍宠我的哥哥。
只是,在我以为爱情路上也同样顺遂的时候,却出现了波折。新出的航程安排表里,明明是由我和岑智恒负责的一趟新加坡航班,却被告知他与别的机长调了班。我以为他是家里有事,却不料等我飞回来时,偶尔在机场碰见过他几次,他都假装没看见走远。我尝试发短信或打电话给他,都没有回音。
原来一切皆为镜花水月,他给我编织的只是梦一场。若即若离,忽远忽近,他让我以为我有希望,可到头来只是我想得太多。
二十七岁生日那晚,我独自去了赤柱。我给岑智恒发了一条短信,希望能做个了断,好绝了我的妄念。
上次的眼科医生应该还没找到女朋友,或者生物学教授……我灰心地想着,出乎意料,岑智恒依约来到我面前。
“今天我二十七岁了。”我很是失落,“再没人娶我,我就老了。”
他永远是那样,清冷孤傲,哪怕我说十句,都换不来他一句回应。
赤柱的灯塔闪烁,海风轻拂,远处的房舍藏在星火点点里,青山染成蓝黑色。我倚在栏杆边,海面没有白天的小艇驶过,往里扔一块小碎石,泛起涟漪。
我静静看着涟漪荡开,风吹得头发掩住脸:“岑智恒,在你心里,我永远都不够位置着陆吧。”
他背对着我,我忍住没有回头,吸了吸鼻子:“我是错误的航班。”
良久,耳边的风突然变热,我刚一偏头,就对上他灼热的目光。
明明是漆黑的夜晚,那双眸子却仿若晨光,冬雪融化,登时和煦。
“我的心是单行航班,你进来,就飞不出去了。”岑智恒的眉眼带笑,“李小姐,你作为唯一有机票的乘客,想好了吗?”
我愣在原地,他的笑容比那落日,比那灯火,更加耀眼灿烂。
“什么够不够位置的,你要来的话——”他轻轻抱过我,“空了这么多年,就等你了。”
“那你为什么……”我难以置信,“对我若即若离,我以为你讨厌我。”
“我们都是飞行员,在一起肯定聚少离多。”岑智恒伏在我耳边,微微叹气,“做我们这行,每次结束任务安全抵达后才算放下心头大石。我害怕有一天,如果我发生意外,只剩下你独自留在世上,漫长地等待一个回不来的人,这种绝望的滋味……我不想你绝望。”
“我爸也是一名机长,在一次失误中坠机身亡,那天他身上的口袋里带着那枚我妈给他求的平安符。爸走之后,我妈开始精神恍惚,直至……”我的颈窝有热泪涌出,他哽咽,“直至她承受不了选择自杀,那枚平安符成了他们最后留给我的东西。所以李子宜,我多少次想靠近你,就有多少次狠心推开你。”
“还记得你那天跟我说的吗?我们是航班乘客的愿望承载者,所以责任重大,谁害怕都可以,但飞行员一定不能退缩。”我与他十指相扣,“我们是同行,更能理解宽容彼此,知道这个行业有多么不容易,能承受的也比常人要多。如果真的这么不幸你走在我前面,我可能会哭一天、哭两天,但不会哭一生,我会带着你和我共同的担当和梦想,认真握好操纵杆,帮更多人完成愿望。”
因为你,就是我的愿望。
晚风徐徐,不远处的花伞圆桌下,五彩砖墙下,有人呢喃唱着动人情歌。岑智恒恢复到原本的自持,看向那片辽阔的海:“那,你是为了我才选择当飞行员吗?”
我摇摇头:“是中学看了《冲上云霄》,觉得在天空驾驶很酷。”
为了这个,我还和李少朗吵过无数次架,他只想让我安分做个律师或者医生。僵持了很久后,他才无奈妥协于我的固执。
“为色所迷,见色起意。”我挑眉,“我像这么肤浅的人吗?”
岑智恒的嘴角微微抽动:“哦。”
“开始喜欢你,是在大概两年前,我有一次乘坐飞往墨尔本的班机去探望隐居的父母。有一个女乘客身体突然不舒服,乘务长让你出来给她安慰鼓励。”我说,“那时候我听过你的大名,人人都说你是黑脸关公,但那次……你很温柔。”
岑智恒虽然表面冷漠,实则却很有爱心。他会把在机场迷路的老人送到家人身边;有小孩子冲撞打闹,他会耐心蹲下同他们讲道理。当开始留心一个人,就会发现他的身上有很多平日注意不到的东西,而这些种种日积月累,就成了喜欢。
后来我为了离他更近,能让优秀的自己与他更加匹配,咬牙通过各种训练和考察,坐上了副驾驶的位子。
“怎么那么像剧里Zoe与Sam的初遇?”他莞尔,“那我该感谢不是那个女乘客喜欢上了我。”
“岑智恒,”我踮起脚,贴近他的耳朵,“我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你。”
“嗯。”
依旧是简短模糊的一个音节,可在梦想成真后,听起来却温柔得一塌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