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游回来一周后就到了六月二十四日,我和余懿第四次来到墓园。
“注意安全。”余懿扶着我走了一段山路,直到看到墓园,“结束之后打电话给我,我上来接你。”
“一起吧?”我试着叫住他,“我还没有带你见过她。”
他把花放到我怀里:“不了,你们姐妹叙旧,我一个大男人不方便打扰。”
余懿的语气很淡,我只好识趣地闭嘴。和他在一起的几年,每年这天他都会准点送我来墓园,却从不陪我一同去拜祭。很久以前,我和李裳曾笑言,若以后找到男朋友,一定要第一时间带给对方过目。
而身为我男朋友的余懿,四年前突然出现在我身边,用锲而不舍的方式感动了我身边的人,包括我,但是似乎也只是挂着一个身份。他对我的关心,莫名带着疏离感,根本无法亲近,我从不了解他的圈子,他也不试图走进我的内心。
相敬如宾,说白了,到底还是带有距离。
往前走几步,就是李裳的墓碑。我把雏菊放下,黑白色的她笑得眉眼弯弯。我爱怜地抚着照片边角,就好像下一秒,她会变回幼儿园里最受孩子欢迎的Miss。Lee,绘声绘色地讲着自己编的童话故事。
墓碑下总共有三束花,她最钟爱白色,除开我送的白雏菊,照例有一束来自老园长,他习惯在这天天空露出鱼肚白之时,把白百合放在女儿的墓碑前,静静坐很久,之后再孤独地离去。而另一束是十二朵白马蹄莲,纯洁芬芳,每年我来时都能见到,却始终不知赠花人是谁。
“唐老师?”耳边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我惊醒过来,四处张望,瞳孔里推着轮椅的人影渐渐放大。
是沈宗年,他怎么会在这儿?难道今天也是思思母亲的忌日?
“沈先生你好。”我起身,有点不好意思,“我只是个打杂的,叫我老师抬举了。”
“那我能不能叫你阿杏?”沈宗年穿着米白色的休闲衫,干净温暖。
我安然接受,见他怀里捧着一束花,凑近一看:“又是白色马蹄莲?”
“我来拜祭一位师母,马蹄莲象征高雅尊贵,适合她。”他疑惑,“你刚说,又是?”
“巧合巧合。”我摆摆手。沈宗年却看向我的身后,细细数了数:“十二朵马蹄莲的花语代表忠贞不渝的爱意,世间难得痴情人。”
我愣了一下,花语原是这个意思:“天人相隔,纵使多深情,又有什么用?”
“你也来拜祭故人吗?”沈宗年轻声问我,想知道,又害怕触及我的伤口。
“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十多年了,我从小眼睛不好,她就像保镖二十四小时保护着我。我笑她太过紧张,其实是我自己依赖她。长大后我去找工作,那些HR一看见体检报告就把我拒之门外,只有裳裳磨破嘴皮求她的爸爸让我到幼儿园做些无关紧要的杂活,其实也是为了让我不要自暴自弃。”往事就像是昨日刚发生的一样,我缓缓道,“可是四年前,她遭遇车祸离世,再也没能回来。”
我接受不了这样的现实,几乎要放弃生命,是余懿救下了我。我昏厥醒来后,当时还是陌生人的余懿坐在我的病床前,握着我冰凉的手,只说了两句话,第一句是人死不能复生,第二句是他喜欢上了我。
我从未深究那样混乱的环境下,为什么一个陌生人会对我有这样一番突如其来的告白,只是任由他握紧我的手。从此,他走进了我的生命,陪我慢慢走过那段灰色的日子,担起了李裳曾经的角色。
“原来你们的感情这么难得。”沈宗年伸手替我轻轻拭掉眼泪。
我愣愣地忘记避开,对上他的双眼,那里似有一汪幽潭。
我低头:“现在我能做的,是好好生活,把她的那一份也一起完成。”
过了良久,沈宗年叹气:“天色晚了,我带你下山吧。”
我像上次一样,把手搭在他的轮椅背上,让他慢慢地推着带路,遇到较为崎岖的地方他会指示我绕开,两个人配合默契得好像早已演练过无数遍。
“那就是你的男朋友?”沈宗年指了指不远处靠在车边的男人,他的指尖央着一根烟,目光缥缈地望着远方。
“不是说了要打电话给我,让我去接你吗?”余懿看见我愣了一下,走近时却脚步一顿,神色变幻莫测。
“这位是……”我正想介绍沈宗年,余懿却一把拽过我的手把我带进车里。随即,他沉默地发动引擎,一下就把车开远了。
他平时开车很稳,可今日却像坐着火箭,一路都疾速驰骋。我害怕得扯紧安全带,头发被窗外的风吹得凌乱,忽地,他踩了刹车。
轮胎在地上拉出尖锐的响声,半晌后,余懿开口:“我们下个月举办订婚宴吧。”
“什……什么?”我吃惊,“订婚宴?”
“我们也是时候了。”他淡淡道,“到年底这段时间,我们足够筹备正式结婚礼。”
挑订婚宴婚纱那天,余懿把我送到店里不久就被公司紧急来电叫走,我只好一个人听着店员的殷勤介绍。
“唐小姐,这件鱼尾裙款式今年很流行。”她笑容满面地捧着一条婚纱,“你穿上一定很好看。”
“那就要这件吧。”我朝她说了个尺寸,“过两日我来取。”
“你不需要试穿吗?”她颇惊讶,“我们还有很多其他的款……”
我疲倦地摇摇头,手机铃声此时适时响起:“杏仁糖姐姐,今天是我的生日,你来陪思思过生日好不好?”
小女孩的声音稚嫩清脆,我的疲倦渐渐散去,笑着听她撒娇。沈宗年接过电话,无奈道:“不好意思,她一直吵着要你来,不然就不肯理我。”
“没事,我现在就来。”
他说了地址,担忧道:“你来了打电话告诉我一声,我下去接你。”
“放心,我没这么娇弱。”我搭了计程车到了目的地,却见他早已在路牌下等着我。
我的心一暖,泛起涟漪。
“杏仁糖姐姐,你快来。”我甫一进门,思思就开心地跑过来,“爸爸做了好多好吃的菜。”
屋里早已香气扑鼻,我到桌前一看,不由得兴奋大叫:“清蒸鲈鱼!我最喜欢这个了,哇,还有栗子焖鸡!”
“喜欢就好。”沈宗年莞尔。
拿公筷夹了几次,我都看不准,食物总是滑掉,沈宗年干脆接过筷子给我碗里添满:“多吃鸡肉和鱼,对眼睛好。”
“我又不是近视。”我小声嘟囔。
“我知道。”他给我舀了汤,“多吃点。”
我没多问。也对,只要和我稍多接触,就能看得出我眼睛不是普通问题,也只有余懿才固执地认为,我还能靠多吃胡萝卜有治好的一天。
思思咬着勺子,突然歪了歪头:“我觉得现在好幸福。”
沈宗年挑挑眉,问她原因,她不好意思地笑笑:“思思觉得,这样好像一家人。”
“喀喀……”一口饭哽在喉间,我狼狈地咳了几下才顺气,“吃……吃饭。”
吃完饭后,沈宗年拿出蛋糕,插上蜡烛,小小的人儿戴着一顶尖角纸帽子,虔诚地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
“你许了什么愿?”我眨了眨眼。
“生日愿望说出来就不灵验了!”思思吃得满嘴奶油。
“好了,吃完了就该去做剪纸作业了。”沈宗年拿过纸巾帮她擦拭嘴角,“爸爸先教你做开头,剩下的你要自己来。”说完,他向我抱歉道,“你先吃蛋糕,我很快出来。”
我看着那块蛋糕,沈宗年知道我眼睛不好不能吃甜食,所以细心地把甜腻的奶油剔掉了。可不知为何,我吃在嘴里,仍似有砂糖一吨。
吃完后,沈宗年还没有出来,我索性收拾好碗筷拿进厨房清洗。
我不小心把两只碗摔碎在地,忙蹲下来想拾好碎片,但因看不清,指尖被刺出了血。
我忍着疼,正想起来去冲洗一下,沈宗年却推着轮椅进了厨房:“什么声音——你流血了?”
“我太大意了。”我忙把那些碎片用手扫成一堆,“对不起对不起……”
“你小心!”他皱眉,微微伏下身子摁住我的手臂,“怎么这么粗枝大叶?”
我抿着嘴,脱口而出:“沈先生,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糟糕?”
不知为何,在看到沈宗年皱眉的时候,我心里竟有些失落毛躁,以至于这些话不经大脑就跳了出来。
“不是。”他忽地浅浅一笑,“你想要听听我的故事吗?”
我确实对他的过去十分好奇,也惊于他此刻的坦然,只懂呆呆地点头。沈宗年给我简单消毒处理后:“想听故事,就要配一杯好茶,想喝柑普、菊普,还是玫瑰普洱?”
我讶异地睁大眼睛看他:“你也喜欢茶艺?”
他勾唇:“说不定,我们之间的共同喜好,多到你想也想不到。”
我喜静,享受烦琐的泡茶步骤,余懿却总有无数件公事缠身,喝茶匆忙得如灌水,从不会有闲情逸致去看茶叶卷舒。
刚一想到他,我的手机就响了起来。
“今天看婚纱看得如何?”余懿问。
“我挑了件鱼尾的。”我道,“过两日去取,你的西服……”
“我知道了。”他打断我,“早点休息,晚安。”
我看了看通话时间,四十多秒,带着和以往截然不同的匆忙,他似乎有些不对劲。
“男朋友?”沈宗年转着茶杯,眉眼似笼在氤氲水汽里,“你们要结婚了?”
我点点头:“下个月举行订婚宴。”
“那……祝你幸福。”他对上我的视线,笑容和善。
“沈先生,你也是。”嘴里有万千虫蚁啃噬,我还是忍不住问,“那……你还会给我讲你的故事吗?”
月明星稀,沈宗年推着轮椅到那一大面落地窗前,背对着我,好像与那混沌的夜色融为一体:“当然,不过故事有点长,今天有些晚了,不如下次吧。”
细细密密的针轻扎入心窝,我看着他的背影,只觉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