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阿嚏2019-01-13 11:2520,372

  谁伴你闯荡

  1>>>

  表姐柴筱朵来苏微微和郑佳辰的新住处看她,商量几天后舅舅舅妈回来之后的聚餐。

  柴筱朵没个正经,站在门口扮花痴状问:“好紧张哟!”

  苏微微苦笑着领她坐在沙发上,她一看冷冷清清的家里,只有一个用人在百无聊赖地擦拭着朱褐色的楼梯扶手,不禁问:“你老公不在家呀?”

  苏微微点点头,刚刚进门的时候柴筱朵还紧张兮兮的,她看在眼里,苦在心里。柴筱朵完全没有必要紧张,因为苏微微自己也好几天没有见着郑佳辰了。准确地说,是自从那天珠宝店她瞥了他一眼之后,他就没有回过这个家。苏微微给他找了不少理由,大概都是一些忙啊,出了这种事情要交那么多违约金,他应该很煎熬吧,最坏的猜测莫过于他在别处留宿而已。毕竟,她又不是傻子,颜惜的话她也听进去了,郑佳辰把产业基本都变卖了,除了这里他也没别的去处了。她现在也不是他的助理了,对他的生活更加一无所知。

  好几个晚上睡觉前,用人来道晚安,那眼神,就算苏微微是盲人,也能感觉到其中的尴尬。

  的确,作为新婚的小年轻,新婚宴尔,春宵一刻值千金,小主人干脆都不回家,这哪是浪费,简直是暴殄天物。年长的用人在偶尔看见孤零零的苏微微坐在沙发上发呆的时候,的确会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爸爸妈妈明天回来,大概聚餐定在后天吧。地点我们来定,到时候你跟你老公人到就成了。”柴筱朵眉飞色舞地计划着后天的具体行程。

  苏微微说:“还是我和他来定地方吧。这个事情让舅舅舅妈出头,不太礼貌。”

  “礼貌什么呀,都一家人了。”柴筱朵大大咧咧地说。

  苏微微犹豫着,柴筱朵又说:“就这么决定了。”

  “那……行吧。”苏微微答应了下来,接下来立刻想到她要怎么通知郑佳辰这个事情,是打电话还是像这些天一样,什么都不做,只等他回来?反正,他总会回来的。他等了她三年,她等他三天也不算过分。

  晚上苏微微正准备刷牙睡觉,听见客厅里用人的说话声,探头往外看了一眼,原来是郑佳辰回来了。

  真新鲜,苏微微在心里偷偷地想。

  看见苏微微一嘴白色泡沫的模样,郑佳辰瞥了一眼,转身上了二楼,径直进了卧室。苏微微洗漱完毕,用人兴高采烈地帮她递上新的拖鞋。看用人喜滋滋的模样儿,苏微微心里觉得别扭,转身上楼的时候让用人今天早点儿歇息。用人得令,喜气洋洋地笑着走开了。

  卧室里只开着一盏床头灯,暖黄色的灯光里,郑佳辰轻轻靠坐在床上,在手机上轻轻写着什么。看见苏微微进来,他收起了手机。

  两个人沉默无语,苏微微脸红脖子粗,整个人都是滚烫的。郑佳辰看见她呆呆地站在门口,也没有要过来的意思,就挪了挪身子,那意思是“你可以来这里”。

  苏微微乖乖地上了床,躺在他身边,一双手拉被子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被窝里他的身体。

  他竟然什么都没有穿!

  苏微微整个人都绷紧了,躺也不是,坐着也不是。郑佳辰皱眉看着她一脸紧张兮兮的模样,心里觉得好笑,帮她拿枕头垫在背后。苏微微顺势也跟他一样,背靠在床上。

  “这几天你都在家干吗?”他忽然问。

  “没干吗,就坐着发呆。”

  “你倒悠闲。”郑佳辰没好气地说。

  苏微微想起结婚这件事对他的影响,也顾不上他话里的嘲讽味儿,急忙问:“你这几天辛苦了。”

  “别假惺惺的了,我又不是不知道这些结果。”郑佳辰不领情。

  苏微微那叫一个窘迫,要搁平时,她早发飙了,可面前的这个人是郑佳辰啊,是为了她而不计后果的大笨蛋郑佳辰啊。不管他的理由是为了她,还是为了郑妈妈心中的遗憾,承担结婚所带来的这一切结果都是一个艰难的决定。

  苏微微被噎了个正着,心里的小情绪堵得就跟北京的交通似的。不过没关系,她忍!

  郑佳辰不时看两眼手机,不断有微信的提示声响起。苏微微极力装作不经意的模样,偷偷瞄了好几眼,惹得郑佳辰终于忍耐不住,沉着声音问她:“看什么?你想知道什么?“

  苏微微想知道什么?她想知道那天他跟那个妖冶小明星一起挑钻戒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可是她说出口的却是:“我舅舅舅妈后天回来,说要跟我们聚个餐,算是给我们的婚礼进行一个简短的仪式。”

  郑佳辰没有说话,苏微微也不知道他是听见了不想理睬她,还是注意力压根儿就不在她这里,而在他的破手机上。

  等了半天他还是没有反应,苏微微沉不住气了,终于又鼓起勇气问:“你觉得怎么样?”

  “到时候再说吧。”

  “可是我已经答应他们了,我家里也没有什么人了,他们算是我唯一的亲人了。”苏微微一听他这么说,立刻激动起来。

  郑佳辰这才转过脸迅速瞄了她一眼:“我又没说不去,你急什么?”

  “我……”苏微微被呛住了。

  “到时候你们安排了地方,打我电话就行。”郑佳辰最后说完,将手机放在床头柜上,躺了下去。苏微微还呆呆地坐着,低头看见他精致的脸颊在暖黄的灯光里显得更加魅惑,心里忍不住泛起一阵痒。

  “前几天我去给我们看了一款钻戒,我觉得……”

  郑佳辰忽然从床上起身,赤脚走到衣架前,从口袋里摸了几下,掏出来一个小盒子,走到床边,扔在她面前,然后又独自躺下了,冷着脸,整个过程中都是沉默的。

  苏微微撇撇嘴,捡起盒子打开,是一对闪着璀璨光芒的精致小钻戒。

  他什么时候挑好的?不会就是那天吧?难道是她误会他了?想想也对,一个大男人怎么会挑这个东西,必然要带着一个好朋友去帮他挑,而他又比较相信那个小妖精的品位。原来是这么一回事。苏微微心情顿时舒畅起来,看了一眼他消瘦的脊背,顿时好感陡升,嘴角挂了一抹若隐若现的微笑,伸手将床头灯摁灭了。

  苏微微躺在他的身边,甚至能感觉到他跳动的心脏。她拘谨地靠着他的脊背睡下了,他忽然朝床边移了移。苏微微觉得窘迫,想着他是不想和她有任何接触吧。于是她也识相地往另一边挪了挪,谁知道却在下一秒感觉到一双有力的臂弯迅速将她圈在胸前。

  苏微微吓了一跳,惊叫出声。她抬头,看见郑佳辰的一双丹凤眼正在黑暗中盯着她。她脸一红,浑身滚烫,迅疾地避开了他的目光,一张小脸紧紧地贴在他的胸口。他的心跳声“咚咚咚”有力地在她的耳畔响着,像是跳进了她的心里去。连带着她的心脏,也跟他的跳成了一个节拍。

  北京的十月份已经不那么热了,再加上开足了冷气,整栋别墅都是中央空调。两个人就这么躺着,竟然在十月份秋老虎正猛的时候诡异地有了冬天相拥才会有的温暖的感觉。

  苏微微的手轻轻攀上他的脊背,慢慢抱住了他的身体。他什么也没有说,下巴抵在她光洁的额头上,渐渐地有了鼾声。苏微微偷偷睁开眼,看了一眼漆黑的被窝,看见他柔美的身体与她靠得这么近,觉得一切都恍惚得像是一场梦。

  2>>>

  那年去他家的时候,他们也这样睡在一起一个晚上,只不过第二天就被他妈妈的眼神给吓得不敢再造次了。

  那个晚上,他笨拙地抱着她。他们在之前也有过拥抱,不过都是止于站立,像这样躺在一张床上,还是首次。两个人都紧张得不像话,手也不知道该怎么放,都紧紧闭着眼睛,也不敢看对方哪怕一眼,甚至连呼吸都是小心翼翼的。

  他慢慢胆大起来,先是搂住了她柔软的腰肢,将他的身子紧紧地贴着她。她觉得呼吸困难,却不想分开,仰脸看向他的时候,他的吻就在这个时候落了下来。两个人吻了很长很长时间,先是轻柔的,然后越来越激烈,到最后甚至变得杀气腾腾。苏微微觉得自己可能要死了,她呼吸不过来了,她的心跳快得像是在进行最后的回光返照。她的眼神迷离,他的喘气声不断地提醒她面前的人是郑佳辰。

  苏微微忽然感觉到下身有点儿咯人,伸手去摸,郑佳辰惊呼出口,她顿时明白自己摸到了什么,急忙推开他。他趁机抱紧了她,她没有逃脱。但接下来两个人都有些尴尬,火热的氛围也慢慢在尴尬和难堪之中冷了下去。到最后,他抱着她,她静静地躺在他怀里。

  她有些累了,可她还不想睡,她想要把这种美好延长一些。她问他:“郑佳辰,你爱我吗?”

  他答:“嗯。”

  “我要你说出来。”

  “我爱。”

  “你爱谁?”她不依不饶。

  “你。”他故意逗她。

  “说全啊。”她噘着嘴,不满起来。

  于是他说:“我爱你,傻丫头。”

  苏微微满意地躺在他的臂弯里,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她不再想着美好的延续,她相信他们的未来会很长很长。

  时至今日,身边躺着的人依然是他,苏微微却再也睡不着了。她明白在时光里丢失的何止是过去,还有未来。三年前她相信未来美好,而他们必须有未来,这毋庸置疑。三年后,他们终于还是死活在一起了,纵使代价不菲,哪怕身心不一,两个人也不复那时的甜蜜,唯剩熊熊爱火在岁月的离别里燃烧殆尽后留下的一捧灰烬。她为何会接受他的求婚,想必除了忘不掉之外,大多还是不甘心。而在爱里面,忘不掉是从前的后遗症,不甘心是未来的悲剧倒计时。

  这又是何苦呢?

  她看着面前男人早已成熟的脸颊,不禁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

  后半夜的时候,苏微微在迷迷糊糊中睡了过去,又听见卧室门的开门声,睁开眼看见郑佳辰在喝水。看见她醒来,他将水递了过来,她接过,迷糊地笑笑,喝了一口,沁入喉口的冰凉,让她顿时清醒过来。

  他坐在床边,点燃一根烟抽了起来。

  苏微微将杯子放在床头柜上,看着他默默抽烟的模样,心里感觉说不出来的陌生。他从前可是打死也不抽烟的,连他寝室里的“江南七怪”都感叹:”在这么一个烟民横行的寝室里,你的操守到底是怎么保住的?!“

  “睡吧。”她对他说。

  “睡不着,醒了就睡不着。”他头也没抬地说。

  “明天又会累的。”她说。

  “你别管我了,你想睡就睡,不想睡就出去,我想安静一会儿。”他直接说,毫不顾忌她的颜面和关心。

  她愣了愣,撇撇嘴,歪过身子躺下了,给了他一个背影。

  他是在她离开的那一天学会抽烟的,那天他一个人在北京的大街上走,脑海里还是她舅舅舅妈的话:“你死了这条心吧。微微因为你,因为你们家,都成这样子了,你还好意思来问我们她在哪儿。你怎么不去问问你那个妈,她以为道歉就可以不负责任了吗?她以为跪下了人就可以起死回生吗?你有这时间在这里跟我们较劲,怎么不回去问问你那个好妈?问问她,你有什么资格跟我们微微在一起!问问她,你们家配吗!”

  他想,他终于因为自己的懦弱失去她了,永远地失去了。

  他想,他还是没有来得及勇敢,他甚至已经开始反驳自己的妈妈了,甚至还在电话里威胁妈妈如果不同意他们在一起,他就回家,也不念这个书了。他真不懂事,他说那些话的时候在心里狠狠地诅咒自己如果被撞死就好了。

  他能想象到妈妈在电话那边的心情,甚至是她的每一个微妙的表情。她总是那么要强,可他和她都知道,她其实脆弱得不堪一击。他很怀疑自己这样子做,会不会彻底击垮她。他在那些一边等待回家的苏微微再回到学校,一边做妈妈思想工作的日子里,不断怀疑自己的做法到底是错还是对。

  他没有答案,他知道自己永远不会有答案,原谅这世上没有两全其美。对待妈妈,他唯一的把柄是他自己;对待苏微微,他唯一的把柄还是他自己。

  他简直可以说是一无所有,可他却想要两全其美,他真傻。后来的他这样想。

  他绝对想不到妈妈会给苏微微家打电话,也想不到在这之前,灾难会降临在苏微微爸爸妈妈的身上,尽管后来公安介入,也证明了他妈妈并无责任。但他知道,这只是表面的。他始终有愧,而他的妈妈也因为这件事情一病不起。

  简而言之,他的爱情毁灭了她和他的所有。他恨死了自己的爱情,却一点儿也不恨她。他只想着是否还可以见她最后一面,问问她是否还想和他继续走下去,既然事已至此,那么在一起相互扶持,未尝不是最好的结果。

  可他找不到她了。他找到了她的舅舅舅妈,那一对在前一段时间亲自配合公安杀到他的家乡所在的小镇上的夫妇,那一对在对他的妈妈进行了百般凌辱之后,逼得他妈妈不惜下跪请求原谅的夫妇。

  他懂,他懂失去亲人的痛苦,他很小的时候就懂。所以他不怪他们,他只有一个目的,单纯而简单,见到苏微微,告诉她,所有的一切她不需要一个人承担,他也可以的,他可以陪着她,一辈子陪着她,一生一世抚慰她。

  3>>>

  可是她走了,带着她的痛苦和她的无奈,彻底地走了。这一走,就是三年。三年来,他学会了很多事情,也改变了很多,至于抽烟,不过是沧海一粟。比如他在毕业的那一年,跟颜惜结婚。那像是一场闹剧。毕业对于他来说不过一场告别和开始,也不知道为何,他总觉得毕业那天苏微微一定会回来。可是毕业了,她没有回来。妈妈的病急剧加重,时日无多,他举目四望皆是漠然。在那段最痛苦的人生低谷里,他选择了那个一直默默对他好的女孩子。

  他们结婚的那天,他才发现自己做了一个多么蠢的决定,他根本就不爱她,一点儿也不爱。她却相信他会有爱她的那一天,直到半年后的再次别离。人生是一本越翻越薄的书,时光是一辆不能回头的列车,而他们都耗不起,他们太累了。

  不过他最该感谢的人还是颜惜,是她带他进了娱乐圈这行,他也才有了现在的一切。那个时候,他心灰意冷,什么也不想做,妈妈的病又让他入不敷出,他拥有的除了绝望就是颓丧。她带他去见她的表哥程弈鸣,他才知道她的背景竟然如此庞大。那是婚前的一个月,从小寄养在程弈鸣家的颜惜带他去见程弈鸣和程父程母。程弈鸣对他非常上心,跟他谈了很久。可那个时候的他只觉得成名之路何其渺茫,根本就是无稽之谈。而且他的兴趣也不在此,他只想踏踏实实过日子。他拒绝了程弈鸣无数次,颜惜的劝解他也听不进去。

  可那个叫程弈鸣的家伙却难缠得很,对他上心得简直不像是亲戚,倒像是亲兄弟。他甚至有想过程弈鸣是不是赵宣扬那一类的人,不过他高估了自己,当然这是后话,在他知道了程弈鸣帮助他的真实目的之后。

  最后,程弈鸣对他说:“我知道你在等一个人,你想,如果你名扬四海,你还怕她看不见你吗?看见你了,至少她知道你在何处,总好过现在谁也不知道谁的情况吧?”

  一句话点醒了他,那个时候的他还真是死脑筋。

  然后是公司破例大手笔包装新人,半红不紫的半年时间真的很难熬。娱乐圈本就鱼龙混杂,各色人物都有,他甚至多次被推到了娱乐圈资深大佬们的潜规则前,都被程弈鸣挡下。他身边也是危机四伏,稍微不慎就跌进窟窿,再想出来也难上加难。他学会了尔虞我诈,学会了逢场作戏。他发现自己也可以一边说着谎话,一边脸不红心不跳地拍着胸口向对方吹嘘。在累到极点的时候他也曾短暂地堕落过,夜夜笙歌,女伴不断。

  他想着自己终于要忘记她了。

  他总归还是绝望的,这样的生活每一天都像是末日的前一天,而他是悲观的人。再后来,他竟然忽然红了。因为一部贺岁片,他红得莫名其妙的。粉丝吼声震天动地,各大杂志娱乐板块头条,简直成了他一个人的天下。

  身边一些从前的敌人关系也渐渐缓和,甚至开始说他的潜力,说他传奇一般的底层人生。

  他却在这吵吵嚷嚷中沉淀了下来,他总是这样跟世界错开,他开始重新想起那些从前,他开始不断回忆,他以为自己忘记了走上这一条路的初衷,原来从未忘记过。他更加疯狂地陷进回忆的泥沼之中,举目四望,皆是渺茫。

  他想总有那么一天,他一定会放下这一切,去苏微微所在的那个世界,拿一张照片,问遍那个国度的每一个人,问问他们有没有人见过他的苏微微。

  想到这里,他回头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她,觉得心里从未有过的安稳。他站起身走到落地窗前,望着地平线上北京的深夜。多少个夜晚里,他就是这样,一人一根烟,站在这里度过每一个深夜,想象着在世界的另一端的她此刻在做什么。

  “你睡了吗?”他抽了一口烟,对着她的背影问道。

  她动了动身子,转过脸,迷迷糊糊地睁着睡眼望着他。

  他忽然没来由地笑了笑:“你没睡。”

  苏微微觉得他有点儿奇怪:“怎么了?”

  “没什么,想起一些往事。”他说。

  “哦。”她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起身走到他身边,看向窗外。夜色很美,身边的人也是他,但她只是觉得好冷,不禁抱住了双臂。

  他伸手拿起衣架上的衬衣,披在她身上。她感激地看了他一眼,问他:“想起什么了?”

  他静默了一会儿,直到苏微微以为他又会将沉默留给她了,他才开口:“我以为你至少会跟我说一声,说一声你要走了。”

  她看着远处的深夜,他轻叹一口气,继续说:“我知道你痛苦,我其实也不是非要你对我说,我只是想着,你可能需要我,我也可以陪着你。”

  她默默地低下了头,眼睛酸涩得像是要掉出眼泪来。

  他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抽烟。

  她终于开口说:“我以为你已经不想要了,而我留不下来了,那个时候发生的事情太突然,我走了之后,在那边待了很长时间,才发现自己已经离开了。”

  他看向她,她的眸子低垂,眼泪不知道何时掉了出来,沾染得她的睫毛在夜色中像是结了一层冰。

  他伸手揽住她的肩膀,她轻轻推开了,说:“我不怪你,我知道你也不怪我,我也知道我们为什么会是现在这样。郑佳辰,我们都需要时间,我知道。如果真的到最后还是不可以,那么这次让你先走。我们扯平。”

  他没有说话,重新看向夜色。他听见她躺下的动静,然后她听见他说:“你又不是第一天来到这世界上,哪有什么公平,不过是天经地义而已。我欠你的,都会还给你。还完了,谁先走都一样。”他说得这样冷漠,她听得浑身发抖。

  “所以这次结婚也算是吗?”她背过身去问。

  他没有说话,过了许久,黑暗中她听见自己轻轻的叹息声,以及他和衣而睡的声响。

  整个晚上,苏微微再也睡不着,干瞪着眼睛等天亮。郑佳辰倒睡了过去,她好几次偷偷转头看他,伸手轻轻抚过他的脸颊,发现他的身体凉得不可思议。她拿了毯子帮他盖好,忽然听见他似是在梦中呓语,隐隐约约听见他断断续续地念叨她的名字:“丫头,丫头……”

  4>>>

  他喜欢叫她丫头,也谈不上喜欢,只能说是习惯。

  苏微微一开始非常排斥这个称呼,因为从小到大家里人也是这么叫她的。每当郑佳辰喊她丫头,她都有一种被压迫的感觉。她逼着郑佳辰改了好几次口,让他喊她亲爱的,他喊不出口;换成小可爱,他也表示无能为力;最后只能将就着让他继续“丫头”“丫头”地喊。

  苏微微说:“你叫我名字也比叫这个舒服。”

  郑佳辰说:“你这名字太难听了,得有多傻的人才能出这个名字啊!”

  苏微微不干了:“说谁傻呢!这是我爸给起的。我爸还是老师呢!知识分子!”

  “我爸也是老师呢。”郑佳辰脱口而出。

  那时苏微微还从来没有听他说过家里人,愣了愣,回过神来连忙问:“好巧啊!你爸爸也是老师吗?真的吗?”

  郑佳辰却再也不肯开口,苏微微追问了半天觉得没劲,便不了了之了。

  后来,苏微微第一次带他去她家。小区在一条胡同的另一边,算是抄近路。苏微微记得,那个时候郑佳辰忽然站在胡同口,看着胡同口的那一棵已经濒临死亡却还在苦苦挣扎着发出几枝新绿的大槐树,说:“这个胡同是不是叫古槐胡同口?”

  苏微微指指胡同口的路牌:“这不是写着吗?”

  他凑上去看,果然是古槐胡同口。

  苏微微看着忽然变得很奇怪的郑佳辰,问他:“有什么问题吗?”

  郑佳辰摇摇头说:“没有,我们走吧。”

  苏微微注意到郑佳辰一直在东张西望,似乎在找什么东西似的。她几乎已经忘了那一天父母和郑佳辰之间发生的那些事情,却唯独记下了这个场景。后来她辗转多次才得知,原来他父亲离开北京前,竟然就是住在这一带。

  世界如此之大,足以让两个人消失在茫茫人海中,直到被时间冲刷得面目全非。可是世界却也如此之小,跨得过时间,跨得过万千世事,甚至可以不断重逢。

  她也才能想象到当时那条她上学放学走了十几年的老胡同,对于郑佳辰而言,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他像是在泥泞中跋涉了所有日夜的赶路人,终于在这一刻可以喘口气,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在告诉他:近了,近了,你离父亲最后留给你的那个眼神,越来越近了。你就要做到了。

  他到底是做到了,名扬四海,豪车美女,除了留在寸土寸金的四九城,他甚至可以买下那条承载着父亲记忆的老旧胡同。不过他没这么干,很多当初以为重要的事情,到现在他却再也不觉得有多不易舍去。

  有得就有失。

  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他从前失去的是他想要的,所以他从未忘怀;他现在得到是他可以舍去的,所以身外物一概不再重要。为了得到而失去,他什么都可以做到,哪怕是身败名裂,只要能换回来他不能忘怀的她。

  他也不明白到底是为何,明明是那么想要靠近的,却总在靠近的瞬间又远远地躲开。他想,自己是怕再受伤害,还是怕再伤害到她?

  他想不明白。他只知道自己要失约了。

  晚上十点,富丽堂皇的大酒店。

  舅舅和舅妈一向大手大脚,没办法,赚得到,自然花得也不心疼。柴筱朵在一边嚷嚷着好饿好饿,她妈妈埋怨她跟个小孩子似的,怪不得找不到男朋友。柴筱朵噘着嘴,找爸爸寻求庇护,她爸爸则例外地没有帮她的忙,反而是看了眼手表,转过脸问身边的苏微微:“微微,你是不是把时间给说错了?”

  苏微微苦着一张脸,低头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偷偷在桌子下又给郑佳辰发了一条短信,依旧石沉大海。在这之前她已经偷偷发了三条短信,又怕烦着他,就没敢打过去。

  最后舅妈开口说:“要不,打个电话问下吧。是不是路上堵车了?”

  “是啊,北京的交通现在真的是越来越糟糕了。”舅舅在一边搭话道。

  苏微微拿着手机屁颠屁颠走出包厢,站在走廊里给郑佳辰打电话。

  竟然关机了……

  怪不得短信一直没有人回复。

  苏微微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双手无力地垂着,她真想把那一家人扔在包厢里然后自己溜掉。可这也只能是异想天开,她要怎么说?编个什么理由好呢?苏微微一边往包厢里走,一边迅速想着靠谱点儿的理由。

  舅舅看她一脸苦闷地走进来,忙问:“出什么事了?”

  “来不了了吗?”舅妈未卜先知。

  苏微微点点头。

  柴筱朵皱眉:“怎么回事啊?”

  “他……”苏微微想着自己刚才想到的理由,低着头继续说,“公司临时安排他走一个重要的场子……”

  “那他也不早说!”舅妈顿时将忍耐了许久的气撒出来。苏微微难堪地低着头。舅舅拉拉舅妈的手,安慰她说:“他也是忙工作嘛。”

  这一安慰不打紧,舅妈立刻蹬鼻子上眼,继续用手戳着空气说:“他忙,我们就是大闲人吗?我这放着国外多少事情没做,专门回来一趟,他倒好,连个面也不露,什么意思呀?还记着仇呢?”

  “你越说越离谱了。”舅舅压抑着声音,脸色明显不悦,几次偷偷看向一直低着头的苏微微。

  柴筱朵当然对这种画面再熟悉不过,从小到大妈妈就是这么个暴脾气,急忙在一边装疯卖傻说:“那我先点东西吃啦,饿死了。”

  舅妈没好气地看一眼没良心的柴筱朵,白了她一眼,也许是心疼她饿着肚子,也许是忽然意识到苏微微的存在,便将这个话题放下了,摁了下服务铃,叫服务员进来点餐。

  一顿饭吃得苏微微如同嚼蜡。各自散的时候,舅妈去地下停车场开车,舅舅急忙趁机安慰了苏微微几句,让她不要见怪,舅妈就是这么个脾气,刀子嘴豆腐心,改天有时间再叫佳辰出来一起聚聚。苏微微一直点头,柴筱朵也说:“爸,我妈是不是更年期提前了?”

  她爸爸皱皱眉,说:“我这也寻思着呢,她脾气比以前暴多了……”

  他们父女俩开始了短暂的吐槽妈妈的话题,苏微微在一边愣愣地站着,一句话也没有听进去。

  其实从郑佳辰没有按时出现,她就知道他不会来了。她死死地扛着坐在那里,不过是为了给自己一个糟糕的安慰。

  临走之前,柴筱朵担心地问她要不要一起回去,反正郑佳辰今天有事要忙。

  苏微微笑笑:“不用了,他晚上忙完还会回家的。”

  柴筱朵噘着嘴说:“瞧瞧你现在这副奴才相,哪像当年那般霸气侧漏。”

  苏微微苦笑说:“没办法啊,霸气各种漏,总有漏完的一天。我的是用完了,你别学我,找个好人家就嫁了吧。”苏微微知道嫁人是柴筱朵的心头痛,柴筱朵常挂在嘴边的痛苦就是:“眼看着姐姐都要奔三了,可我这命中注定的浑蛋怎么还不出现?!他到底在干吗?!等我遇见他了,一定狠狠揍他一顿!”

  苏微微干笑两声,待他们走后,周围又静下来,她低头看了眼手机,转身走进夜色中。

  5>>>

  苏微微不知道自己有多久没有走过这条胡同了。那棵老槐树以一种苍劲的姿势撑过头顶的路灯,深秋的缘故,让它凋零了仅有的一点儿生命绿色。

  苏微微仰头看着它,久久地驻足,一点儿也不想移开目光。凉风在这个时候从头顶俯冲进她的脖颈里。她轻轻地裹紧了单薄的衣服,朝胡同的尽头望了一眼。

  手机响起来,她看了一眼,是郑佳辰打来的,她接了。

  “喂。”他的声音异常沙哑。

  “嗯。”她闭着嘴唇应了一声,声音低沉,像是在配合他。

  接下来他只是沉默着,苏微微打破寂静,轻轻地问:“怎么了?”

  “对不起。”他说,“我有事情要处理。手机没电了,也没来得及充电。”他说话间抽噎了一下。她警觉地想他是不是感冒了?想问他,却终于还是忍住了。

  “嗯。”

  “你在哪儿?”

  “我在外面。”她说。

  “怎么不回家?”他问得直接。

  她看了一眼胡同尽头的小区里隐隐约约的万家灯火,咧嘴无声地笑笑:“我就要到家了。”

  “那行,你早点儿休息吧。我过几天回去。”他说。

  “过几天?”她惊呼出口。

  “我在……”他犹豫了下,“在镇子里,我妈的病情忽然加重了。”

  “哦。”她乖乖地应了声,上一秒还在想他是不是要一直这样,无论做什么都对她不管不顾,但这一刻却立刻又为他担忧起来,“要不你再劝劝阿姨,让她来北京吧。”

  “嗯,我再劝劝。”他难得地笑了一声,苏微微受宠若惊,他又在那边问,“现在了还叫阿姨吗?”

  苏微微没有说话,抿着嘴痴痴地笑,刚才还苦闷的情绪一扫而光,她想到这里,不禁为自己的狗腿子心理感到自卑,在内心深处狠狠地将自己里外鄙视了一番。

  “那我挂了。”他难得地征求了一次她的意见,她怕自己反应迟钝,又让他耐心不够直接挂了,把她晾在一边,急忙点头,点完头之后又惊觉他是看不见的,于是又赶紧说“好好好”。

  郑佳辰挂了电话,在电话那端露出一个狡黠的微笑。她是真的跟从前不一样了,什么时候,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疯丫头苏微微,竟然也变成了这样谨慎小心的小女人呢?他一边在心里琢磨着,一边往病房走去。

  他是下午的时候忽然收到来自镇子上医院的电话的,电话里的人说得很着急,他火急火燎地赶了回来。好歹病情已经控制住了,看着安静地躺在病床上的妈妈,他也难以置信,这就是几个小时前医生说的那个快要不行了的妈妈。

  医生也说了:“简直是个奇迹,都以为挨不过去了,没想到立刻就又好了,毫无征兆。”医生说完,似乎觉得这话不对劲儿,急忙又歉意地对郑佳辰笑笑。郑佳辰也没有计较,他们都挺不容易的,自己也不好跟他们计较什么,毕竟照顾妈妈这种事情还是要拜托他们。不过他认同一点,这是个奇迹。

  在这样的一些场合,比如医院或者各种灾难的现场,人们总会习惯性地用到奇迹这个词语。但他却从来不认为那是奇迹,他觉得那是必然。如果一场灾难里连一个典型的可以用来激励或者麻痹人心的奇迹都没有,那么这灾难也未免太不会看人脸色了,太不会照顾这世界的脆弱了。

  可是现在他知道,是他太冷漠了。他决定以后尽量相信并且和大家一起感动于那些奇迹,不过眼下,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在走廊里打电话,随床看护的护士过来笑着通知他说:“她醒了,还说肚子好饿。”

  郑佳辰握着妈妈的手,她刚醒来,又刚刚经历过一场生死,可是整个人看上去比平时还要精神一些。蜡黄的脸色似乎也有了几分血色,她笑起来也不再那么难看,甚至有了点儿女人固有的那种微妙的羞赧。

  “佳辰,我要吃冰糖雪梨汤。”她像是个小孩子那样央求他。

  郑佳辰觉得好笑,将她的手放进被窝里,起身笑着说:“好啊,我去帮你买。”

  “不不不,郑佳辰,”她又像健康时那样,开始叫他的全名,“你去做吧。你爸爸做这个最好吃。”

  郑佳辰想说他又不是爸爸,他不会做啊。可当他看向妈妈满眼的期待,他只能开心地点点头:“行,我去做,不过做得不好吃不准说我。”

  她对他笑笑,摆摆手示意他赶紧去。

  他的手触碰到冰凉的门把手,“咔嚓”一声拧开的瞬间,寂寥的病房里忽然响起母亲急切的声音:“你怪妈妈吗?”

  他回头看向她,笑起来:“怎么会。”

  她如释重负地笑了笑:“再在一块儿,肯定会有很多事情看上去像是过不去的坎儿。郑佳辰,不管怎么样,多担待担待她。她比你难,也比你苦。你好歹还有我这个病号陪着,她谁也没有,就只有你了。”

  “我知道,妈。”

  她说着咳嗽起来,他急忙想要回身走过来,她摆摆手示意他没事儿,又说:“不要再去想从前了,最重要的是以后,日子还总得过。妈妈时间不多了,什么都看开了。”

  “妈……”他不满地皱眉。

  她笑笑:“我还不是怕你心里过不去你自己那一关。我知道你老想着苏微微她舅舅舅妈那件事。真的,郑佳辰,妈妈没事,这一辈子什么苦都熬过来了,这点儿不算什么,再说那也是我应该受的。”

  郑佳辰怔怔地望着房间的角落,那里放着一束枯萎的百合,不知道是谁送来的。他的脑海全里是妈妈下跪的场景。

  “要不是我当年打那个电话……”

  “那是意外!”他压抑着声音制止了她。

  “别人能这么想,我不能。”

  他无语地看向她,强忍着没有发飙,其实也不是发飙,他只是担心她。

  “好了好了,我不跟你怄气了。你快去快回。”

  “嗯,很快。”他叹一口气,无可奈何地对她笑笑,转身出了病房。在走廊里看见了主治医生,那个医生看上去比他还高兴,兴奋地问他去干吗。郑佳辰说去做冰糖雪梨汤,主治医生笑着说:“那就好,那就好,能吃能喝就是天大的好事儿。”郑佳辰感激地对他一笑,急急忙忙穿过医院的走廊。

  他买了食材,却在先放雪梨还是先等水煮沸之间犹豫,开着一盏老旧的黄色吊灯,房间里的光线黄澄澄的,灰尘在一束一束从头顶射下来的光柱中翩翩飞舞。他站在电磁炉旁边,回身看了看身后房间里的每个角落。

  爸爸的身影和一些小孩子的嬉笑声,以及一个女人的嗔怪声在这个时候回荡在房间里。他知道那是他在瞬间对过去产生的幻觉,可他并不忍心驱散他们。爸爸做的冰糖雪梨汤味道很不错,过了这么多年之后,再次回味当年的味道,郑佳辰的喉结还是下意识地滚动了两下。

  他在断断续续的成长过程中,听要强的妈妈偶尔在某个午后谈起爸爸的琐碎片段里,拼凑出了他们的一些从前。诸如爸爸做得一手好饭菜,年轻的时候追他的人很多。她是如何在她父亲的怂恿下对他表明心迹。郑佳辰第一次拼凑出这个片段的时候觉得惊讶,竟然是外公的主动撮合,实在是有点儿不符合那个年代的感情旋律。

  爸爸下午放学后,回来挽起袖子就开始做饭。妈妈在客厅里择菜淘米,偶尔也帮衬着做几个菜。周围邻居中的男人碰见父亲,时常当面半开玩笑半笑话他一个大男人下厨房做什么,不像话。女人们则私下里兴致勃勃地讨论着父亲的面容和他在家中所做的家务事,她们说:“城里来的小老爷们就是会疼老婆啊。”

  日子在锅碗瓢盆中就这么过去了,油盐酱醋里人们失去了年轻的福泽。那些冗长而又悠闲的午后,郑佳辰搬着小马扎坐在屋门外小镇的街边,双手撑着脸,盯着人们来来往往的脚后跟,一转眼,他就站在了厨房里,一会儿左手拿着雪梨,想着是不是要去电脑上查一下做法,一会儿右手拿着一袋新买的白砂糖,努力回想着当日父亲的做法。

  电磁炉响起来,逼迫着他迅速做出决定。手机也跟着吵吵嚷嚷起来,他放下雪梨,接了电话。电话那端的人沉默了良久,说了简短的一句话后再无别的声音。他呆呆地保持着听电话的姿势,身后的吊灯闪烁了两下,灭了。

  吊灯再也没有亮起来。

  黑暗中,“啪”的一声,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寂寥的漫长时间里,从房间的某个角落里传出来一个男人压抑的哭声。

  6>>>

  主治医生无计可施地垂下双手的时候,他在心里明白了所谓的奇迹,不过是回光返照。从业二十多年,他见多了这样的局面。病重的病人忽然好得不像话,然后,短暂的生命再现之后迅速离去。

  他曾从科学的角度去考虑过这些,终是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生命要经过这样的程序。不理解是正常的,很多业界权威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就像是升空的烟火,先是黑暗,然后是瞬间的绚烂迸发,最后又忽而消逝。

  他留给那个被医院里的小护士们私下里讨论真人比电视上还帅的男人的只是一个转述。他告诉郑佳辰:“她走得没有痛苦。”他说谎了,不过没关系。这个世界上就算对谎言再苛求,也会原谅一个医生对患者或者相关人说谎的。这无关道德,相反还是道德家们推崇的。所以他心安理得地撒了一个谎,然后他将她的原话转述给郑佳辰:“她临终前只说了两个字,她说好甜,好甜……然后,然后就没了。”他疑惑地转述完,在郑佳辰的沉默中,来不及多想,他轻轻地拍了下面前这个紧绷着一张脸的年轻人。老实说,就算在他这个四十多岁的大叔看来,也是能看出郑佳辰的英气的。

  他迅速打消了这个不合时宜的念头,向年轻人叮嘱了一些后事的事项。郑佳辰安静地点着头,像是在听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不过他还是看得出来,郑佳辰在来之前一定狠狠哭过,不然眼睛不会肿得像两颗核桃。

  苏微微穿过胡同,小区就在眼前了。那条街依旧如此琐碎,之所以说琐碎,是因为小贩横行,有很多卖水果的和卖小吃的。苏微微徐徐走过,走进了小区内,恍惚间有一种她从未离开过的错觉,仿佛她只是像平常一样往家里走,只要回到家里,打开家门,就会有她想要的画面出现。

  比如妈妈会问她怎么这么晚回家,爸爸会说吃晚饭没有。她当然是肆无忌惮地撇撇嘴,然后迅速地躲到她的小卧室里,打开电脑,在QQ上狂喊郑佳辰寝室的赵宣扬,让他赶紧把郑佳辰叫过来跟她聊会儿天。

  她站在门口,想着她离开之后,舅舅舅妈就把这里的房产处理掉了,变卖后将钱给她存在国外的户头上。舅妈对她一向像是对待柴筱朵,生活方面甚至有时候她比柴筱朵还要好一个层次。舅舅更是大方惯了,何况她还如此凄苦,他自然不希望她再在金钱上觉得委屈。

  她不缺钱的时候也想过是不是把房子赎回来,她以后回国之后还要住的,既然一定要住,那就住之前的房子吧。至于舅舅舅妈担心的触景生情,她不怕,她觉得那正是她迫切需要的。她从未忘记过爸爸妈妈一天,她非常想他们,可是她不难过。说来也奇怪,等她察觉出自己的灵魂在那场灾难之后就变得更加坚硬的时候,竟然是在三年后再次出现在从前的家门前的这一刻。

  她的内心平静得出奇,她在国外的时候看过一部电影,叫《沉默的羔羊》。她特别佩服里面的汉尼拔每时每刻的平静,甚至是在吃人舌头的时候也将心跳保持在85左右。她觉得那不是人的所为,更不是魔鬼的,魔鬼是多么粗糙的存在,那是神祇的初现。她倒不是想做神,她只是好奇那种状态。

  现在她感知到了,往事一幕幕,每一幕都是如此清晰,逼得她眼泪落下来,但她的情绪是平缓的,甚至连一点点的抽噎也没有,只是静静地流泪,仿佛那眼泪是她从别处借来的,并不属于她自己似的。

  她伸出手去摸锁孔,她不知道房子现在是否还有人住,这是学校当初给老师们盖的房子,如果卖出去的话,估计也是住着另外一名老师吧?像她爸爸妈妈那样的存在,每天教几堂课,面对几十张年轻的面孔,平淡地在岁月深处不断飘远,他们也许还会有一个孩子,说不定跟她一样大。那孩子也曾为爱情烦恼,也曾觉得世界如此之大,而自己永远会按照现有的一切生活下去,虽然谁都知道那是不可能的,连当事人偶尔也会觉得这样的想法是如此虚妄,在他们为数不多真正安静下来感觉到孤独的时刻。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的身后响起一个中年男人的轻声细语,因为声音中夹杂了太多的小心翼翼,所以昏暗的楼道便在这样的声音里显得更加的寂寥。

  “是微微回来了吗?”

  苏微微循着声音回头,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穿着旧旧的西装,手里提着两塑料袋湿漉漉的菜。在以前,妈妈如果忘记了买菜而又在做饭中走不开的话,苏微微又恰巧犯懒的时候,爸爸也会以这样的模样出现在楼道里,如果不小心被有心的人看到了,也会觉得这一家人好温馨哦。

  “周……周老师?”苏微微低头极力望向站在楼道下面,正往上挪的温文尔雅的中年男人。

  “果然是微微啊。我这想着挺像的,又不敢贸然认你。”周老师尴尬地笑起来,倒像是多年前的苏微微在小区里撞见周老师时的模样。岁月才过去多久,很多人的位置竟然换得如此彻底。

  周老师教过她语文,是个脾气很好的老师,男学生们都不怕他,常常在他的课上跟他开很多低俗的玩笑,这也不打紧,他不生气,最多装作严肃地呵斥一声。其实他也呵斥不住,脾气太好的人一旦被人知根知底,这一辈子就别想再翻身了。女同学们呢,则在课间或是偷偷躲在闺房里想象着自己站在周老师身边的样子,他们是不是很般配呢?是不是看上去年龄并没有差很多呢?是的是的,毕竟周老师那么文雅。

  最后,她们总在内心深处和自己的道德观干上一架,逼迫它投诚才肯罢休。

  “什么时候回来的?”周老师开心地笑起来,问她。

  “前几个月。”

  “哦哦,回来了就好,吃过晚饭了吗?没有吧。你总是回家这么晚。”周老师自言自语似的说,“我在楼上听得清清楚楚,你在楼道里走,你妈妈责问你,你爸爸……”他说到这里急忙让自己停顿下来,待他发现苏微微只是微笑着,他才放心了,忙说,“来家里吃饭吧,今天我下厨。”

  “好啊。”她爽快地答应了,大概也是想要尽快结束上一个话题造成的僵硬气氛。

  周老师这么多年来一直一个人住,他的妻子自苏微微懂事起就是个传说中的人物。说是长于上海的巷弄,后来在给周老师留下一个两岁的女儿后,独自回了上海。说起来,也是一个一见钟情再见分飞的故事。苏微微知道像周老师这种人必然是能玩得起浪漫的人,可若是生活进来掺一脚,他就没辙了。不过也不用担心,他这种人最看得开的大概就是这种事情了。

  他的女儿比苏微微大两岁,前几年嫁到英国去了。她随了她妈妈的性子,她妈妈回上海不久,就跟一个在上海工作的非裔男子去了广州,在广州的非裔居住区停留了几个月后,也不知道怎么的,忽然一日,周老师收到了来自于南非的邀请函。

  她结婚了。

  这么多年过来了,周老师还是孑然一身,不是没有合适的,按周老师的话来说就是,没那个心力了。

  苏微微为什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因为那个好心的红娘就是她的妈妈。她们家一直跟周老师关系不错,楼上楼下的,也常常走动。周老师不时被她们家留下吃个饭,久而久之,在那年那月,她甚至有一种周老师就是她家里的一分子的错觉。

  7>>>

  周老师做了好几道菜,苏微微开心地多吃了两碗饭。

  “不错,比以前吃得多了。你吃得太少了,瞧你瘦的。”周老师一边给她夹菜,一边说。

  “好饱。”苏微微无奈地拍拍肚子。

  周老师不管她说什么,还在夹菜。苏微微只好喜滋滋地努力吃。

  吃完饭洗碗的时候,苏微微无论如何表示不能坐享其成:“饭后运动一下,有助于减肥。”苏微微得意地站在厨房里一边洗碗,一边说。

  “你还减呢?北京三月的风能把你吹天安门去了。”

  苏微微咯咯地笑。

  后来收拾完毕,两个人坐在客厅里看电视,周老师忽然说了句:“差点儿忘记了,等下我把钥匙给你。”

  苏微微疑惑地看着他。

  周老师解释说:“你家里的钥匙,是郑佳辰叮嘱我,如果有一天你回来了,他又不在的话,就让我交给你。现在我也不知道郑佳辰那小子是不是还在北京,不过据说成大明星了,应该够忙的吧,好几次我也在学校里看见他的专辑和海报,现在学校里不少女学生崇拜他呢。”

  苏微微更加不解:“房子不是卖出去了吗?”

  周老师一知半解地说:“我也不太清楚,应该是郑佳辰后来又给买回来了吧?”

  他把她和爸爸妈妈的房子又买了回来?苏微微不禁在心里问自己。

  “郑佳辰这孩子也算是有出息。”周老师一边在抽屉里找钥匙,一边笑着说,他还保持着在学校时喊学生的方式,一口一个郑佳辰这孩子,不知道情况的还以为这大明星是他什么人,“人也好,不忘本。我记得,那时你们是在谈朋友吧?”

  苏微微红了脸,也不知道该否认还是说点儿什么。周老师也不等她说话,将钥匙递给她:“就是这把了。”

  苏微微看了一眼,连钥匙都没有换,还是从前的。她恍惚觉得眼前的这一切都是一个梦。

  “去家里看看吧。我以前去过两次,家具和摆设都没有换,我听说刚卖出去的那会儿,郑佳辰还专门过来叮嘱买主不要换家具,家具他也要,不过那时候他没有太多钱,买主抱怨了好久,最后也不知道他从哪弄来的钱。真有心,这孩子。”周老师感慨不已。

  苏微微前思后想,觉得能借钱给他的也就是颜惜了。

  她拿了钥匙,随着周老师一起下楼。快到楼梯口的时候,周老师犹豫了一下,善解人意地说他就不下去了。苏微微很感激地对他笑笑,手里的钥匙已经被她捏出了一层细腻的汗。

  她怔怔地看着锁孔,呆滞了两三秒,脑海里似乎一片空白,又似乎有无数面孔。

  “啪”的一声锁开了,像是打开了心门般,刹那间她有些难以名状的害怕。她伸手推开门的瞬间,那些细小的害怕又像是飞蛾般从黑暗处隐现出来,终于找到了光明的火种般。

  原来这就是家,原来她还可以回家。

  郑佳辰,郑佳辰……

  她的心里一直在莫名其妙地念叨着他的名字。

  是你吗?郑佳辰?

  她在心里轻轻地问道,熟悉的摆设瞬间侵蚀进她的眸子深处。每一个地方都带着记忆的味道,肆无忌惮地将她轻轻托起来,如同在云端般虚妄,可心里却同时真切地觉得这些是如此真实。没有一丝的虚假,每个呈现在眼底的物件都是活的,他们在说话,他们在唱歌,他们还在诉说着这些年的离殇。

  眼泪滴在手臂上的时候,她才猛地发现自己哭了,急忙抬手擦了一下。她有些害怕让这样狼狈的自己出现在这个家里,那样的话,一定会有某些她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或者情绪会嘲笑她的。

  她好不容易回来的,她要美美地去遇见从前。

  只是他从来也没有跟她说过,他都为她做过些什么。她从头到尾都以为他不过是报复,不过是不甘心,不过是肆意的晚来的嘲讽和逼迫。

  当她看到眼前的一切,她才知道原来是她太过狭隘;才知道兜兜转转这么多年,原来他一直都不曾离开过她。就算是在那些她打定了主意要离开的日子里,他也是这样一声不吭地在原地等待着。

  她不能想象这漫长的时日对他心灵的恶意侵蚀,那该是多么难的一天又一天。她的眼泪簌簌地往下掉,怎么也止不住。

  这之后的几个小时里,她都静静地坐在那个她先前已经再熟悉不过的旧旧的皮沙发上,什么也不做,就这么坐着,一直到第二天清晨,第一缕阳光从窗台洒进来。

  她收到一条来自于郑佳辰的短信。

  郑佳辰:这几天会忙,你照顾好自己,等我回来。

  苏微微看着手机有些恍惚,觉得这句话好熟悉。阳光在这个时候洒在她的手背上,痒痒的,窗台上的那盆水仙花开得正盛,在这个时节与胡同口那棵大槐树的萧条有些对峙的味道,想必是有人悉心照料,此人也必然是郑佳辰。

  她为什么恍惚呢?这会儿她心里念叨了一声他的名字,提醒了她。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忽然想到下面这件事,她最近是挺恍惚的,所以再跳跃的记忆也是可以坦然面对的。

  苏微微记得,她刚刚和郑佳辰在一起的时候,其实也不算在一起,就是他不再那么排斥她,也默认了她天天跟在屁股后。大一那年的圣诞节,他们出去唱K。苏微微的寝室的几个妖孽们愣是要苏微微带着家属去,苏微微心里当然清楚郑佳辰的拘谨,但没办法,众口难驳,就硬着头皮去喊了郑佳辰。没想到郑佳辰答应得很爽快,苏微微想着可能是那段时间他刚刚和室友们让她喝了那么多酒的缘故吧,也算是个补偿。不过不管了,只要能带着郑佳辰去,她就算圆满了。

  可是在那天,偏偏出了一点儿差错,人都聚集齐了,就准备出发了,郑佳辰忽然发来一条短信说他有点儿事情要忙,去不了了,让她自己照顾好自己。

  苏微微当时就发飙了。她直接冲进郑佳辰的寝室,“江南七怪”说他可能在图书馆,于是她怒气冲冲地杀向图书馆,结果管理员说没看见他,让她去食堂找找看……于是她又重拾起早已在杀过来的路上被消磨殆尽的杀气,一脸幽怨地慢吞吞地朝食堂走去。

  她本已做好了在这里也找不见他的心理准备,毕竟又不是饭点。可他真的在这里,回头看见刚穿过玻璃门的苏微微,他一脸歉意地走过去,看着噘着嘴唇的苏微微,轻轻笑了笑说:“我想了想,还是去吧,正准备给你打电话问你在哪的。”

  于是苏微微顿时就欢快了,一路上觉得太阳当空照,花儿对她笑,除了郑佳辰之外她什么也不想要,就连刚才对郑佳辰违约的抱怨也在这个时候变成了可以被原谅的可爱的小脾气。

  那个时候的苏微微是真的以为她极力挽住的郑佳辰就是她的天下。她从来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失去他怎么办。郑佳辰说她是过了今天没明天的主儿。苏微微反驳说今天都过不好,还指望什么明天咧。

  这自然是有她的处世哲学在里面,这其中的道理往深了说,郑佳辰也是同意的。不过反过来说,如果一个人连今天都过不好,又有什么理由让他相信明天会好呢?

  郑佳辰那个时候就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

  他之所以在跟苏微微去聚会前犹豫再三,是因为他不能确定。他不能确定站在爱情门口的他如果一脚踏进去了,他是否还能在那片没有道理可讲的辽阔海洋里,将自己浑身上下如同松散的土壤一般的秘密像先前那样藏好,期待着有朝一日可以开花,可以结果,可以掩盖在当时的他看来如此不堪的未来。

  8>>>

  后来在唱歌的时候,有人让郑佳辰去帮忙点歌。郑佳辰鼓捣了半天没成功,那个人不耐烦地走过去,骂骂咧咧地说“你个土鳖”。虽然是开玩笑,但说者无心,听者却是有意了。那时郑佳辰的自尊心就像是一颗被扔在车流涌动的大马路中央的草莓,敏感得不像话。

  郑佳辰对那哥们儿冷冷地一笑,在对方还没有明白这笑容是什么意思的下一秒,他将手中的话筒扔在沙发上,冷着一张脸径直走了出去。

  还有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的人在对苏微微喊:“丫头,你男人怎么走了?”苏微微这才注意到郑佳辰的脸色极不好看。

  她追了出去,拖着他的胳膊问他:“干吗呢,怎么忽然就走了?”

  郑佳辰调整了下情绪,缓缓地将她的手推开,故作劳乏地羞赧一笑,说:“有点儿累了,想回去了。”

  “啊?才出来的呀。你都还没有跟我合唱呢,怎么就要走了?”苏微微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小女人的情绪顿时没忍住,不依不饶地又抓住他的胳膊撒娇似的摇了摇。

  郑佳辰微微皱眉,耐着性子说:“真累了,要不我先回去,你再待会儿吧。”

  “不。”苏微微耍着脾气,“我要你陪我。你都说好了陪我来的,对不对?”

  “可我累了啊。”他终于没好气地说。

  苏微微愣了愣,被他忽然提高的声音吓了一跳,然后,短暂的愣怔之后,她松开他的胳膊,委屈地看着他,一动不动。

  兴许是被她看得有些过意不去,郑佳辰轻叹了口气,对她说:“这样吧,我在外面等你。你唱完了我们一起回去。”

  苏微微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这算什么事儿,急急地说:“你到底怎么了?”

  “没怎么,我说了,我累了。”郑佳辰说着就要走,掩饰着内心的真实想法,他有点儿怕苏微微追问下去,因为他知道这种事情越说越纠结。苏微微却没有像之前那样拽住他,他犹豫了下,又补充了一句:“我先走了。”

  “你肯定不是因为累了!”苏微微终于忍不住戳穿。

  他怔了怔,还是丢下她一个人走了。

  整整三天,苏微微都没有去找他。那是他们在一起以来第一次闹矛盾。寝室里的姐妹们都说她这才在一起几天就又分手了。苏微微争辩说不是分手,就是闹矛盾了,谁还不闹个矛盾啊。

  她到这时都在维护他。颜惜笑话她说打赌超不过三天。果然当天苏微微就去找郑佳辰了。

  郑佳辰像是没事人似的,该怎么样还怎么样,似乎前几天的小矛盾并没有发生过一样。苏微微也就懒得计较了。不过苏微微不知道的是,其实郑佳辰也是极力在克制不去想她。一连三天这个疯丫头没有出现,他倒真的有些不适应了。那是郑佳辰第一次觉得,除开母亲之外,他原来也会牵挂旁人。

  再后来去他家的小镇,离开那里回北京的路上,他沉默寡言了一整天,半夜的时候忽然对一直缠着他说话的苏微微说:“我好累。我们休息吧。”

  苏微微不干,说让他再陪她一会儿。他笑笑,静默了一会儿说:“这就是我们的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苏微微不明所以。

  他看向车窗外的夜色,轻轻地说:“我以前看过一个网络上的帖子,是一个很有名的作家写的。在那个文章里,他说有些人努力了二十年,其实就是为了和另外一个人一起喝一杯咖啡。”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对苏微微说,“说的就是我这种人和你这种人。”

  “什么你这种我这种的,大家不都一样吗?”苏微微撇撇嘴,但其实她内心里明白郑佳辰的意思,她不过是善意地替他考虑顾全,从而装作不在乎或者不理解。

  他问她:“你还记得那次聚会吗?别人让我点歌,我没有点出来,那个破电脑有问题。可是我听见他走过来说,‘土鳖’。”

  “他是开玩笑的吧。”苏微微没有底气地安慰他。

  他无所谓地笑笑:“没区别的,开玩笑或者是认真的,都没差的。在我们这种人面前,尊严有时候比你想象的要脆弱得多。”

  “对不起,我当时不知道这些。”她小声道歉,像是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不关你的事情。还有一次,不知道你记得不记得,我们出去泡吧,你一直要拉着我去的那次。”

  “我记得。”苏微微现在觉得自己以往的作风简直是在犯罪。

  “别人嘲笑我点了啤酒,你笑嘻嘻地说你也喜欢啤酒,就跟我点了一样的。”

  “喝啤酒是没什么不好嘛,况且,我是真的喜欢啤酒啊,洋酒都是假的。”苏微微努力在脑海里回忆着那天是谁在嘲讽她的郑佳辰。

  “可是那帮人说这叫土鳖。”郑佳辰说着笑起来,“苏微微,你很直率,我喜欢你的直率。你知道吗?我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而跟你在一起的。可是原谅我,原谅我,微微,原谅我没有办法跟你站在同一战线,因为我没有资格直率。”他轻轻地说着,一直紧皱的眉头也舒展开了,重新静静地望着车窗外漆黑而无尽的夜色。

  她没有说话,她不知道该说点儿什么才是恰当的。

  许久后,他说:“你懂我说的吧?”

  她点点头,他笑笑,伸手拉住她的手:“所以如果有一天我做了什么事情,你就双倍奉还吧。”

  她隐隐约约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不过她随即一笑而过,郑佳辰很少说出这样露骨的话,所以她听了自然很激动,急忙说:“没问题,你要是对不起我了,我就把你阉了!哈哈哈!”说完她自己先开心得不像话。

  然后回去之后,他就一直冷漠、疏远,不断地说忙以及说忙完去找她。

  就像现在的这个清晨她收到他的短信一样,不过有一点不一样,那唯一的不一样是,他加了后半句——等我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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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微一吻到天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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