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1
当我在大街上盲目地转悠了一圈后,才意识到自己对青萱一无所知。我不知道她家在哪儿,不知道她在哪儿打工,甚至不知道她妈妈之前是住在哪所医院,唯一知道算得上私密一点儿的事情是她光滑、纤瘦的后背上文着一只无名鸟。
我要怎么找到她?
哦,对了,还有手机。我坐在河堤上,望着拿在手里的手机,想着如果打过去一定会被挂断吧,那么我最后的一丝希望也破灭了。可是如果我不打过去,希望都不会有,很简单的道理。
我打了过去,被挂断的速度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快,我甚至怀疑她是不是把手放在拒听键上,就等着某些人打过去。
我又打,电话又被挂断了。
我再打,结果还是一样。
我忘记自己打了多少次,也许是几十次,也许是上百次,电量居然还有一半,诺基亚就是牛。
暮色四合,江面的轮船亮起了灯,就像一条条大鱼,慵懒而落寞地随波逐流。黄昏的最后一刻,辽远的乌青色天空凝视着陆续亮起灯火的城市,以及这座城市中微不足道的我。我就在这种孤独又茫然的状态下开始了回忆,回忆关于青萱的点点滴滴。
其实她真的给过我很多次机会,明示、暗示,我都选择性忽略了,而现在我竟然恬不知耻地还想再要一次机会。但凡我还有一点儿作为人的羞耻心,就应该狠狠抽自己一个嘴巴,叫自己醒醒,叫自己死心,叫自己赶紧滚回家去,睡觉也好,打游戏也好,做试卷也好,像所有高三学生那样安分规矩地迎接高考。
可我就是不知羞耻,我还是不死心地发过去一条短信:青萱,我想见你。
不一会,青萱回了一条:可以,来找我就是。
我:星城太大了。
青萱:是很大。
我:可以缩小一下范围吗?
青萱:中国。
我说:缩小,是缩小。
青萱:地球。
我叹了口气,放弃讨价还价。最后我给她发去一条短信:看到你还有心情耍我,我放心多了。
先从哪里开始呢?如果我是好莱坞电影里那些FBI,我可以直接调查三天前殡仪馆收入遗体的档案,可以随意征用大街上的奔驰宝马到处乱窜,还可以拿出证件对任何一个人嚣张地说:“FBI,现在请配合我的工作……”
遗憾的是我只是一个普通高中生,确切地说,还是个荒废学业、前途堪忧的炮灰高中生。我在这个生活了几百万人口的城市中寻找一个女孩,尽管她很美,尽管她站在哪儿都能闪闪发亮,脱颖而出,但这依然是大海捞针。
走啊走,转啊转,找到最后我几乎忘了行走的目的,也失去行走的方向,我觉得自己像个无家可归的亡魂,迷失在了繁华又喧嚣的夜色中。
半夜,我放弃了。我这人确实没什么毅力,没办法像偶像剧的男主角,淋着大雨、顶着冰雹也要非常帅气地奔跑、流汗,在茫茫人海中撕心裂肺地呼唤女主角的名字,一找就是一整夜。相比之下我才找了一晚上就累得只想回家,然后我就回家了,还是搭的出租车。
青萱,如果你让我找你就是为了让我接受现实,让我看清楚你原谅我的概率是多么的渺茫,那么我接受了。你看,其实我也没有多喜欢你对不对,可为何胸口会痛?为何在打开自家前院的铁门前,我还是忍不住再掏出手机拨一次你的号码?
人真奇怪。
更奇怪的是,这次电话竟然接通了。
我举着手机的手几乎在颤抖,我有好多话想对电话里的女孩讲,可最终脱口而出的居然是:“我的腿都要断了。”走了一晚,腿真的很痛啊。
“不打算再找了?”
“回家睡觉,明天继续。我崇尚细水长流,不提倡一曝十寒。”
“三个字,赶紧。”
“……”
“不说我挂了。”
“对不起。”
“再来。”
“我——爱你?”
“再来。”
“万宝路。”
“万宝路?”
“没什么,猜你可能会想找我借一根。”
那边沉默了十几秒:“是啊,这几天都憋坏了。”
声音不是从电话里头传来的,更像是立体环绕声。
我愣住了,转身,青萱就站在流苏树下,被枝叶裁剪得零碎的光斑洒在她身上,她看上去有些憔悴,脸色苍白,眼睛漆黑而明亮,那个微微歪头的姿势,与其说是悲伤,不如说是倔强。
我说不出话了,隔着电话我还可以耍耍嘴皮,可现在我就像个智商为零的白痴,只能不由自主地走向她。
“别。”当我离她只有一步之遥时,她伸手制止了我,“别抱我。”
我愣住了。
然后她上前一步,主动抱住了我,她柔软的长发散开在我的怀里,依然是我喜欢的栀子花香。
五秒后,她松开我,捋了捋脸上凌乱的发丝:“顾小离,我饿了。”
我带青萱去了堕落街,理由有三:一,这里近;二,这里熟悉;三,这里便宜。主要还是因为便宜,一个普通的高中生口袋里能带多少钱呢。
我选了上次跟茄子吃的那家烧烤摊,就是老板指正茄子林肯的哥哥才是种田的那一家。有文化的人就是有魅力,哪怕是一个整天打着赤膊、烟熏火燎的烧烤小哥。
青萱真的不爱吃肉,点的全是蔬菜和豆腐,我则大鱼大肉尽管上。一张桌子上的食物对半分,呈现了水火不容的鲜明对比。我突然想,第一次烧烤时青萱假装对我手中的鸡肉感兴趣一定很辛苦吧,但是面对喜欢的人,我们又怎么忍心扫兴呢?就算你撑伞蹲在雨里说自己是蘑菇,我也会撑另一把伞蹲在你身旁说“真巧啊,我也是蘑菇”。
深夜一点,堕落街市井又温馨的热闹才刚开始,我一边啃着鱿鱼,一边听青萱简单地说了下这几天的事情。
青萱接到电话后赶去医院,总算是来得及看她妈妈最后一眼。之后便是葬礼,她妈妈生前几乎跟所有亲戚断了联系,葬礼办得特别简单。但是按照习俗,死者的遗体要放在家中两天,第三天也就是今天下午才出殡火葬。傍晚我打电话过去时,她正在忙着办理手续没空接,不过她也没指望我能找到她,而是在处理完这一切后直接跑去我家门口等我,她预计我会十点之前回家,没料我那么傻,还真的找到了十二点。听她这么说时,我差点儿被一口王老吉给呛死。
说真的,她的语调太轻描淡写了。我一点儿都感觉不到悲伤。如果是我妈离世了——妈,你一定要原谅我这个遭天谴的比喻,我一定会感觉失去了整个世界一样痛不欲生,怎么可能三天后就跟别人坐在烧烤摊上大快朵颐?
当我把以上观点告诉青萱时,她摆出一副轻蔑的嘲讽脸:“失去了整个世界?你还能再矫情一点儿吗?我可不觉得失去了什么,我没什么好失去的。”
那一秒,我很不争气地原谅了她的冷酷和薄情。我甚至想吻她,吻她那张鲜艳、倔强还有一些嚣张的红唇。
吃完夜宵,我送青萱回家,她坚持步行,说想走走,真是一点儿也不顾及在星城走了五个小时的我的心情。
我们并肩行走,一路上她都不怎么说话,目光飘忽在很远的地方,让人捉摸不透。老实说,我并没有以为一顿夜宵就能得到她的原谅。我祈祷着我们再多聊一聊,很快,我的祈祷灵验了。她淡淡的声音像一把冰冷的小刀划破沉默:“小离,你还喜欢苏冉沫吗?”
“今天的夜空真不错,很久没看到这么多星星了……”
“你找死吗?”
“可不可以不回答?”
“不可以。”
“我不知道。”我叹了口气。
“你知道,你只是不愿意去想。”
青萱说得对,可能我是知道的,但太复杂了:“回答可能会有点儿长。”
“没关系,回家的路也还长。”
“我之前有跟你说过我现在是重组家庭吧?”
“嗯。”
“小时候我爸妈总是吵架,过不下去就离婚了。我是后来才知道真正的原因——我三岁那年,我妈还生下过一个妹妹。爸爸是插画师,在家里工作。我妈白天要上班,妹妹断奶后就交给我爸照顾。那时妹妹不到一岁,已经能在地上乱跑乱爬了。那天我在房间午睡,妹妹不知道怎么就翻出了婴儿床,一点点爬向阳台。当时爸爸在工作,没有察觉。最后因为阳台门没关紧,妹妹坠楼身亡了。”
青萱忽然抓紧了我的手。
这件事我没跟任何人讲过,包括枷辰和茄子。客观地说,它并没对我造成特别大的阴影,我那时候太小,几乎没有印象。但这却成了爸妈心里一道怎么也跨不过去的坎,他们也很努力想回到以前,但根本不可能。我妈戾气很重,一点点事也能跟我爸大吵大闹,每次吵到后面就一定会翻出这件事,然后我爸就摔门冲走,跑去喝酒,醉醺醺地回家后就开始发酒疯,还打人,这成了一个没法破解的恶性循环。刚上小学的那几年对我而言就是噩梦,我不敢回家,经常躲在枷辰和茄子家过夜,过两天回家一次,就发现家里能摔的东西又变少了,妈妈脸上的瘀青又变多了。
后来他俩还是离婚了,我跟了我妈。离婚那天刚放暑假,我小学四年级。那是我唯一一次因成绩优异拿到了“三好学生”的奖状,我兴高采烈地跑回家,还来不及炫耀,妈妈就把离婚协议书摊在了我面前,我到现在都忘不了我妈的表情,很平静,她轻声对我说:“以后就只有我们俩了。”我也忘不了当时自己的心情,我以为我会难过,但并没有,我非常轻松,就好像发现自己没带作业害怕了一个早晨,结果老师说今天不收作业了一样轻松。
一年后,我妈带着我改嫁了。之后过了很久,妈妈才告诉我妹妹的事情,我才知道我真的有过一个妹妹——有时候我会梦到三岁的事情,但我以为那只是梦。妈妈还告诉我,这个妹妹的小名叫小沫。
后来我便经常梦到她,有时候也会想,如果她还活着会是什么样子?长多高?漂不漂亮?会不会每天都追着我叫“哥哥”?如果当时我没有在房间午睡,或许我能及时救她,或许爸妈也不会离婚,或许一切都会是另一个模样。
高中开学典礼那天,我遇见了苏冉沫。其实一开始,我并没有意识到对她的好感很大一部分是来自对那个未曾谋面的妹妹的想象。我就是特别想保护她,想把自己所有的好都给她,虽然其实我并没有什么能给她的好。然后说不上什么时候起,梦里的妹妹就跟苏冉沫的脸重合了。到后来,一种奇怪的使命感烙进了我的身体里:我希望苏冉沫幸福。这种行为几乎让我上瘾,只要一看到她开心快乐的样子,我就好像看到了平行世界里的另一个女孩开心快乐的样子。在那个世界里,女孩有疼她的哥哥,爱她的爸爸妈妈,一家人过着普通又温馨的生活。
我说完了,我不知道我说清楚了没。
“我后悔了,真不该听这些。”青萱的声音有点儿难过,还有一点儿懊恼,“我讨厌你一本正经的样子,果然你还是变回那个温柔善良、没心没肺的大男生比较可爱。”
我尴尬地笑了,没想到青萱对我的评价这么高。
我们又沉默地走了一小段路,这个过程中,青萱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走在我前面,不让我看到她的脸。
“直到现在,我还不太能接受我妈死了,好像这事跟我没关系。”
“为什么?”
她停下来,背影有些茫然,似乎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我俩的性格太像了,特别犟,根本合不来,经常为了一点儿小事就能吵起来。我有时候真的很佩服她,都病成那样了还有力气折腾。你能想象吗?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脏话连篇得像个妓女,还经常跟我动手。我才不怕,她想打架我就跟她打。有一次她拿起一只马克杯扔我头上,我才知道原来我额头那么硬,马克杯都碎了……
“我做了那么多事,她从没说过一句谢谢,只会恶毒地怨恨。还记得上次我买的睡衣吗?她看都没看就丢出了窗外,她说我是故意买这种东西气她,瞧不起她,觉得她是个废人,她还骂我是个贱种,说她没我这种女儿,叫我有多远滚多远。”
青萱没有回头,像在对着前方的空气讲话:“难道她以为我想管吗?为了她我那么辛苦,没有朋友、没有爱好、没有理想,你们有的我统统没有。有时我妒忌你们妒忌得要发疯了,我真的好想撒手不管了,可回头我还是得去想办法弄钱给她治病,去那个充满着腐烂味的病房里给她削水果、换洗床单。可是她想过没,爸当初抛下她又不是我的错,而且是她自己非要把我生下来的,我明明什么错都没有,为什么非得承受这些事啊……”
“青萱,”我上前拉住她的手,她的手在颤抖,“可能阿姨只是太自责了,就是因为让你承担了那么多她才过意不去,才会痛苦。可能她真的很爱你,所以情愿让你恨她,也不想变成你的负担……”
女孩用力地抽回了手:“你都没见过她,别摆出一副什么都懂的样子。她就是个婊子!”
“对不起。”
“没什么对不起的,我家没多远了,就送到这儿吧。”
“这么晚了我还是……”
“不用了,就送到这儿吧。”青萱冷淡地重复一遍。
“好吧,自己小心。再见。”
青萱没说再见,她走得很快,倔强又单薄的身影眨眼就消失在马路尽头。
我应该掉头的,可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很不放心。这些日子,我早就见识过她举重若轻的强大,漫不经心的冷酷,还有那什么都不怕,什么都别想打垮她、摧毁她的美丽和嚣张。可我还是自作多情地想,哪怕是这种人也会有脆弱的时候,有撑不下去,希望有人在身旁的时候。
感谢我的自作多情。
五分钟后,我找到了青萱。
她没有回家,而是躲进了路口转角一条寂静又漆黑的巷口,蹲在灰冷的水泥墙角下,身体缩成一团,几乎与脏乱又败落的小巷融为一体。要走很近,才能发现她的身体在颤抖。她拼命捂住嘴,努力想要堵住软弱,可断断续续的抽泣声还是从指缝里跑了出来。
我走上前,蹲下,轻轻抱住她。她的身体凉到让人心疼,她还是哭了:“顾小离,我妈死了……她真的,死了……”
/// 02
第二天上午,茄子打来了电话。原来昨天我去找青萱后,茄子不放心苏冉沫,主动接她放学。用他的话说,比较顺利,一路上两人聊了很多,苏冉沫也渐渐敞开心扉,打起了精神,相信要不了多久,就能从上段感情阴影中走出来。茄子觉得放两天假不能让她闲着,否则在家准会胡思乱想,所以他想约我和她一起去阿信的桌游吧玩玩游戏,放松一下。
“我来不了了。”我一边换衣服,一边拒绝了他,“我约了青萱,有点儿事。”
“她那边怎么样?”
“还好。”
“顾小离,你……是不是喜欢上她了?”
“是。”我都被自己的坦率吓了一跳。
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茄子说:“虽然我很想骂你,但是怎么说呢,其实我早就猜到会这样。”
“真的假的?”我很吃惊。
“真的,大概是从武汉回来之后吧,我说不清楚,但你谈论她的时候眼神不一样了,你自己都没察觉。”
“怎么不一样?很猥琐吗?”我自嘲。
“不,是变得很温柔。”
我不说话了,不知道说什么。电话里的茄子夸张地咂咂嘴:“啊,你跟枷辰都靠不住,到头来小沫还是得由哥来守护。”茄子忽然笑了,“小离,你还记得我们之前玩的桌游吗?叫什么公园来着?”
“是《最后的秘密花园》。”
“对,你不觉得那游戏很神吗?好像给咱们算好了命。你看啊,我是骑士,小沫是公主,骑士保护公主天经地义对不对?你跟青萱一个吟游诗人,一个卖花女,都穷得要死,凑一对挺好。至于枷辰,那家伙就不说了,反正也很像。”
“什么跟什么。不说了,挂了啊。”
我挂了电话,收拾一下出门了。
五月,夏天终于还是来了,尽管湛蓝如洗的天空看上去依然那么温柔,但要是在太阳底下走上那么几分钟,就能感受到日光蛮不讲理的毒辣,以及自己身体的汗腺,发达得像台榨汁机。
半个小时后,我在星城南郊的一个公交站下了车。青萱已经到了,梧桐树荫下的女孩一身素色,手里捧着一个灰白色的骨灰盒,斑斑点点的阳光照在她的黑发、白裙和细瘦的小腿上,隔着热气腾腾的马路,我在她的脸上看到了一种很安静的迷惘。她朝我微微一笑,带着一丝说不上来的紧张,好像第一次去医院打针的小姑娘。
“还以为你不来了。”
“怎么会?”
“毕竟这种事,不是很吉利。”
“亏你还是全年级第一名,真迷信。”
“现在已经不是了。”
我跟着青萱穿过两条不算热闹的街,接着绕过一个废弃多年的汽修工厂,工厂的后面是一座山。
山上长满成片的浅绿色野草,树木寥寥无几,一眼望去,更像一个巨大的山坡,正背对着我们温和地安睡。
青萱发了一会儿呆,之后便顺着一条已经不太清晰的小山路往上走。
山不高,没多久我们就来到了山顶,并肩坐在一块裸露的岩石上。山上的风很大,加上位置背光,所以我不觉得热。坐在这里,能够眺望大半个星城,白天,这片灰白调的参差不齐的水泥森林看上去一点儿也不美,比起夜晚的妩媚迷人、风情万种,此刻的它麻木冰冷、瘦骨嶙峋。
“以前这座山不是这样的,后来发生了一场火灾,把树全给烧了。”青萱低头看着腿上的骨灰盒。
“挺好的,我喜欢这种大山丘。”
“当时我六岁,住在这附近,我爸是那家汽修厂的工人。那晚我跟我妈站在自家阳台上看着这场大火,吹到脸上的空气都是烫的,火星屑就在眼前飘来飘去,整个天空都在燃烧,跟世界末日一样。
“那晚根本用不着开灯,通红的火光能把整个屋子都照亮。外面消防车的警笛响了一夜,我很害怕,妈妈搂着我一起睡。她用手盖住我的眼睛,自己却盯着窗外的大火出神,还不停地喃喃自语:‘烧吧,烧吧,烧死我们好了。’”青萱淡淡一笑,“她以为我睡着了,我没睡,全听见了。后来我才知道,那晚我爸卷着家里所有的钱跑了,包括当初送给我妈的金项链,他再也没回来,听说是因为赌博欠了很多钱。之后我就当他死了。有时候我觉得,其实那晚我妈也死了,死在了那场大火里。”
她将骨灰盒打开一条缝,狡猾的风立马溜进去,卷出了一缕缕灰白色的烟尘。青萱几乎是惊慌地合上,她不再是那个张扬而果决的酷女孩,她像一个在大街上迷了路的小姑娘。
我伸出手,轻轻放在她的手背上。
大理石的骨灰盒盖慢慢挪动,发出沉闷而苍老的声音,像是命运的齿轮在缓缓转动。缺口一点点扩大,直至彻底打开,根本不用撒,善意的风便将它们仓促带走了,细小的白色尘埃成片地飘向远方,转眼消失不见。
过了很久,青萱才如梦初醒地回过头,声音幽幽的:“空了。”
“阿姨走了,她会上天堂的。”
“她才不会。”她倔强地笑了,“她一定会在地狱等我爸。”
“这样也好,不孤单。”我抓紧她冰凉的手。
“顾小离,如果有一天我也死了,你会把我的骨灰撒在哪儿?”
“你发什么神经?”
“必须回答。”
“哪也不撒,留在身边。”
“这可是你说的。”她认真地看着我,风吹乱了她的头发,还有那双漆黑的清澈的眼睛。
/// 03
从山上下来后,我请青萱去吃水煮鱼。下午我又带她去了游乐园,依然是我掏钱,那花光了我之后一个月的生活费。我知道青萱有钱,好几次她都要抢着结账,但我不准,到后面我甚至有些生气了。她笑笑,不再坚持。
在游乐园的那个下午,我几乎可以断定,青萱没有童年,我的意思是,没有一个像样的快乐的童年。因为她漆黑的眼睛里总是充满着小孩子才有的好奇和惊讶,不管走到哪儿都忍不住看一看、瞧一瞧,哪怕是吹泡泡、捞金鱼、圈娃娃这种幼稚得要死的玩意,她都能欢快地玩上好几次。
最任性的莫过于她非要在坐完一圈大摩天轮后,又兴致勃勃地拉着我去坐一次小摩天轮。我真的搞不明白这个全年级文化成绩第一名的人在想什么?是想计算两个摩天轮的力学关系,还是想通过不同高度的风景来感悟两种不同的人生——高考作文都爱这么立意。事实证明我高估她了。当我一边心疼自己的生活费,一边从小摩天轮上下来时,她非常认真地说了一句:“好像没什么区别啊?”
我想死的心都有了。
傍晚的时候我们离开游乐园,她突发奇想说要再去我家一次,给我做一顿晚饭。
我很感动,也很头疼。虽然我妈晚上一般都会去麻将馆奋战到深夜,但将青萱领进屋时,我的心跳还是达到了一分钟两百次。
青萱倒是镇定得像是回自己家,她脱掉鞋子,大大方方地走进厨房,打开冰箱认真地研究起了可供发挥的食材。
我坐在沙发上,听着来自厨房清脆到有些欢快的切菜声,再三叮嘱:“待会儿万一我妈突袭回来了,你一定咬死说是来帮我辅导家庭作业的,这样我妈看在高考在即的分儿上,或许会留我全尸。”
“什么?”厨房传来青萱的坏笑,“我是你女朋友,没钱去旅馆你才把我带回家的?好的,我知道了。”
“噗!”我一口可乐喷了出来。
谢天谢地我妈没有回来,温馨的晚餐时间才没有变成法制频道的命案节目。
看青萱那么信心十足,我还以为她能做出几朵花来,结果就是些简简单单的家常菜,至于味道嘛,就跟我妈搓麻将输钱之后的水平差不多。我一边喝着海带排骨汤,一边暗想:果然老天爷是公平的,人无完人嘛,可以理解。当然,看着她手中的水果刀我没敢说出口。
“好喝吗?”她期许地盯着我,像个急需丈夫肯定的家庭主妇。
“好喝。”
“真的吗?”
“当然。”
“说实话不要紧的。”
“那,你先放下水果刀……”
“咔嚓!”桌上的苹果被劈成了两半。
晚饭结束后,我带青萱去了我的秘密基地,其实也算不上,就是小时候特别爱待的一个地方。回到房间后我将电脑里的音乐打开,接上音箱,再拉着她从书桌前的窗户翻出去,外面是一个算不上屋顶的略倾斜的水泥台,我们就躺在上面一边听音乐,一边聊天,音乐放的正好是南拳妈妈的《下雨天》,我喜欢这一首。
我感觉良好,于是很矫情地说:“咱们来数星星吧。”
青萱点点头,很快有了疑问:“为什么这些星星都在乱动啊?”她惊喜地坐了起来,“萤火虫!原来是萤火虫!”
差点儿忘了,我家的院子里确实有很多萤火虫,每年夏天都会到处飞,我已经看了很多年了,没什么稀奇。我伸手抓住她:“你小心点儿,别摔下去了。”
“小离,快给我抓一只!”
“不用抓,你躺好就行,它们一会儿就会飞到你身上来。”我骗她。
“真的?”
“骗你是小狗。”我在心里“汪”了一声。
青萱乖乖照做了,兴奋地眨着眼睛,向来苍白的脸颊居然有些泛红,像在等待圣诞礼物的小女孩,第一次我忽略了她那张扬的蛮不讲理的漂亮,我觉得她很可爱。
我们并肩躺下,静静等待。我已经做好青萱识破谎言后生气地掐我脖子的准备,不如说我一直在期待它的发生,这样我就可以在求饶的时候自然而然地抱住她,闻她头发上的栀子花香气,或许还能隔着凌乱的发丝亲一下她光洁又冰凉的额头。有色心没色胆的我美滋滋地浮想联翩。
情歌一首接一首,青萱还在深信不疑地等着。到后面我都不好意思拆穿了,我感到有一点儿恍惚,慢慢闭上了眼。
忽然,有什么东西轻轻贴到我的嘴唇上。
我一怔,没有或者说不敢睁开眼睛,那是寂静无声的三秒钟,青萱的唇很柔软,带着春天雨水的气息。
夏夜,屋顶,十八岁,初吻。
这四个关键词组成了我青春里浓墨重彩的一笔。我永远不会忘,后来我总是把它从落灰的记忆相册里翻出来回味。但在当时我什么都没记住,我只听到自己疯狂的心跳声,我知道这很没出息,我就是这么没出息。
那个吻结束后,青萱侧躺着,托腮静静看着我。
“萤火虫为什么还没有来?”
萤火虫?谁还在乎萤火虫!我强装镇定,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上去老练一点儿:“我刚还想偷袭你呢,被你抢先了。”
“就你?我怕是等不到了。”青萱坏坏地笑了。
我输了。我又有点儿不敢看她的眼睛了:“听你的口气像是亲过很多人一样。不对,是亲过很多像我这样的纯情美少男。”后面一句没水平的玩笑,纯粹是为了遮掩我的醋意。
“我不活在自己的唇上,吻了我的人将会失去我。”
“什么?”
“一个叫茨维塔耶娃的俄国女诗人说过的话。”
“学霸就是厉害,俄国诗人都认识。”
“没有,就是恰巧看到这一句。你不觉得很美吗?”
我点点头,其实我不太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很多年后我可能依然不太明白。但我永远记得,青萱用一种忧伤得近乎纯粹的目光看着我,凉凉的,像是夏夜的雨水。
“你不觉得很美吗?”她说那话时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多美。
后来我们又聊了很多,一直聊到十点,我妈还没回家,估计今天的战况相当激烈。青萱的手机响了,她接起电话,是一个声音温和、语速偏慢的中年男人,问她现在在哪儿。青萱说了一下我家的地址,他说他正好在这附近,顺路来接她好了。
“你叔叔?”
“嗯,这几天家里搞葬礼,一团乱,我暂时在他家住两天。”
终于我还是忍不住问:“为什么要辍学?你叔叔那么有钱,先借你学费……”
“不是钱的问题。”青萱摇摇头。
“那是什么问题?”
“我以前一直跟我妈较劲,现在她死了,我忽然觉得没什么意义了。”
“上学不光是为了阿姨,也是为你自己啊。你成绩那么好,不觉得可惜吗?”
青萱背对着我,摇摇头:“我有很多觉得可惜的事,但这件还算不上。”
我们就这样沉默了,几分钟后,楼下就传来喇叭声,那辆熟悉的银白色奥迪Q7开进了胡同,停在我家前院的流苏树下。
“我要走了。”青萱不舍地看我一眼。
“电影里这种时候男女主角通常都会吻别。”
“想得美。”青萱笑了,眼睛亮了下,“顾小离,下星期一你有空吗?”
“星期一啊?我想下,好像要模拟考,不好逃课。”
“没关系,晚上就行。”
“那好,不过得先告诉我理由?”
“我生日。”
“二十八岁?”
“找死啊!”
我想了下:“五月生日,是双子座吧?”
“是啊,你会看星座?”
“不会,不过我听说双子座的女孩都特别美,比如张柏芝。”
青萱眉开眼笑,这时楼下的喇叭又叫了一声。真烦!没见过高中生早恋吗?不过我多少能理解楼下那位司机焦灼的心情,我家门口这条路又长又窄,确实不便久留,车稍微多几辆就会堵住,到时候一个小时都别想出去。
“不用送了,下周一见。”青萱起身钻回了窗户,不一会儿她单薄的白色身影就穿过了植物繁茂的前院,钻进了车。我在屋顶目送她离开,车子开走没两分钟,手机响了,是青萱的短信。
——我要礼物。
/// 04
星期一,模拟考。
我很不安,原因不是数学试卷上那一大版我完全不熟的考题——我跟它们就没有熟过,让我不安的是:苏冉沫没来学校,谁都清楚模拟考对一个高考生来说有多重要。
一开始我并不知道这件事,中午在食堂碰到了刘涛,刘涛喜欢苏冉沫我是知道的,虽然他自以为隐藏得很好。他知道我跟苏冉沫比较熟,问我她为什么没来考试。然后我整个人都傻了。
我跑去找茄子,他心事重重,我们互看一眼便什么都明白了。
“怎么回事?”
“我也是才知道她没来考试,电话也关机了。”
“你不是说她打起精神了吗?这叫打起精神?”我急了。
“其实……”茄子吞吞吐吐。
“都什么时候了,赶紧说!”
“其实上星期六我约你跟苏冉沫,她说不太舒服,也没有出来。但是昨天下午她忽然找我,说想去阿信的桌游吧玩,我说要叫上你,她说不用了,于是我就一个人陪她去了。见到她时我就觉得她有些不对劲。”
“怎么不对劲?不说话?”
“不是,相反,特别活跃,一直跟店里的客人玩桌游。你知道,她平时其实不太会跟陌生人讲话。到晚上了我要送她回家,她说还不想走,我心想阿信是熟人,靠得住,就先走了。”
“等一下,星期五那晚呢?你送她回家时她有什么不对劲吗?”
“那天倒是很正常。”
“有没有发生什么事?”
“回家前她说要去趟家乐福,我说要陪着但她执意拒绝了,她从超市出来后我也没见她买什么东西,这算不算?”
毫无头绪,我拨打苏冉沫的电话,还是关机。我又打阿信的电话,想问问苏冉沫昨天什么时候走的,走之前是什么情况。阿信的手机接通了,他似乎有些忙,我直奔重点:“阿信,昨天小沫什么时候走的?”
“小沫呀,没走呢,一直在我店里。”
我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你能叫她接下电话吗?”
“昨天她在我店里跟几个客人玩通宵了,这会儿估计还在睡。”
“哦,那算了,等她醒来了你再告诉她,就说我找她。”
“行。”
我挂了电话,下午的考试铃声响起了。
走廊上的同学们集体哀号了一声,互相打气或取笑,推推搡搡地钻进了考场,那些混乱的声音交织成片,我抬起头,接近纯白的午后阳光从玻璃窗上反射过来,晃进我的眼睛,在轻微的耳鸣和眩晕中,我似乎听到了某种命运的密语,我能感受到它的急切和慌乱。
几乎是一瞬间,我脑海里闪现出以前常做的噩梦:三岁的我睡着了,但睁着眼睛,还是婴儿的妹妹翻出了婴儿床,执着而无声地爬向落地窗,书房里的爸爸正在聚精会神地工作,只露出小半个背影。我不停地喊,可没人听到我的声音,我自己也听不见。然后我就醒了,心里空荡荡的。
不对,哪里不对!
我没有进考场,而是冲出学校,打了一辆出租车直奔阿信的桌游吧,着了魔似的。我清楚地听到心里有个声音在说话:顾小离,你必须去找苏冉沫。
二十分钟后我站在阿信的店门外,他被大汗淋漓的我给吓到了——这栋大楼一部电梯在维修,一部电梯迟迟等不到,我爬的楼梯。
“你怎么过来了?”
“小沫呢?!”我上气不接下气。
“还在睡觉呢,先进来喝口水。”他拍拍我的肩。
店里空调开得很低,彻骨的寒意立刻包裹住滚烫的皮肤,我像是掉进了一个冰窟。一楼的客人不多,几个年轻人正在喝咖啡,还有四个中年妇女开了一桌麻将,搓得火热。我看了一眼,没有苏冉沫,立刻上了二楼。
我直奔那间叫“里尔克”的游戏室,阳光从百叶窗外照进来,散成格子形状投射在木地板上,墙壁上是温和而鲜艳的壁画,整个房间静谧得像是一间童话里的小教堂。苏冉沫穿着那条婴儿蓝的漂亮裙子,并拢双腿,侧睡在墙角的白沙发上。
看到她安然无恙,我松了一口气。
我擦掉脸上的汗,轻声走到她身边。她很恬静,脸色白得几乎透明,整个人都呈现出一种虚弱的病态。她察觉到动静,睫毛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眼:“枷辰?是你吗……”
“是我。”我的心一阵刺痛,不是嫉妒,是心疼。
“顾小离,是你呀?”她浅浅地笑了,听得出有一点儿失望,“我有点儿冷。”
“你等下。”
我想起身去拿毛毯,动作却僵住了——我感觉到自己的双脚似乎踩在了什么液体上,有点黏,我倒吸一口冷气,难以置信地低下头——是血!殷红色的鲜血从沙发底下蔓延出来,像一张企图吞噬整个地板的狰狞笑脸。
我扯开她半遮住身体的抱枕,揪出她藏在沙发里面的右手,手腕上是一道又长又深的伤口,血不停地往外溢,染红了整条手臂,那只颤抖得已经握不稳东西的手还努力攥着两张卡牌,分别是《最后的秘密花园》里的“公主”和“魔法师”。
像是被人用铁钉贯穿了脑袋,沉闷的钝痛让我不能思考。两秒后,钝痛消失,我变得飘忽,像灵魂出窍一样,我觉得我悬浮在身体的上面,正看着这个叫顾小离的人手忙脚乱,他一边掐住苏冉沫血流如注的手臂,一边朝着楼下大喊:“阿信!苏冉沫自杀了!”
“哦,好,稍等一下。”楼下是不紧不慢的回应,但只停顿了一秒,一串“扑腾扑腾”连滚带爬的上楼声接踵而至,阿信脸色煞白地冲进来,“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他的普通话终于不再磁性、不再好听,此刻尖锐得像一副公鸭嗓。
“你瞎了吗?”我快疯了,“她割腕了!打120!”
玖
——很早以前我就知道痛苦这玩意是不能分担的,它只能传染,来一个死一个,来两个死一双,所以你就让我伟大一次行吗?让我逞一回英雄好吗?就让这个恶毒的传染病永远在我体内猖狂,直到跟我一起溃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