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彭湃2019-01-11 16:069,532

  /// 01

  我不知道我跟苏冉沫算不算在交往,其实这些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第二天她来上学了,并在放学后给我发了短信:晚上陪我放学吧。

  看到那条短信的一瞬间,我想起茄子曾对我说过的话。他说:“我以为我这辈子都会是这种人,直到小雯哭着跟我说不知道要怎么办时,我才发现,原来我还可以是另一种人。被人需要,被人相信,被人依赖——哎,我自己都要吐了,你知道我想说什么吧?”

  对不起,茄子,我当时撒谎了,我并不懂你想说什么,我只是觉得你真善良,善良得有点儿傻。

  可是谢谢你,茄子,因为现在我有点儿明白你想说什么了。是爱让我们变得更好,对不对?我以前总以为我在为心爱的人付出青春,其实是心爱的人成就了我的青春。没有什么比在十八岁的年纪为另一个十八岁的人不顾一切更美好的事情,曾经没有过,以后也不会有。

  我在这种几乎梦幻般的幸福中度过了一个星期。这一星期里我每天按时接苏冉沫上学,送她回家。我们不牵手、不拥抱、不接吻,情侣间该做的事都没有,事实上我一点儿也不想做,真的,我就想陪着她,逗她笑。

  那阵子流行一个很火的单机小游戏叫《植物大战僵尸》,里面的向日葵会生出阳光,游戏玩家需要收集阳光才可以购买植物跟敌人战斗,我觉得,苏冉沫的笑容就是我的阳光,只要有它,别说打僵尸,打哥斯拉我也不怕。

  某个深夜,苏冉沫给我打来了电话。

  我平躺着,看着窗口倒挂的月亮,以及轻轻摆动的透光纱帘,按下手机接听键的一刹那,我怀疑自己在做梦。以前很多个说不上空虚、无聊还是躁动的夜晚,我都会幻想苏冉沫给我打电话,那会儿我们根本不认识对方,但我会拿出中二少年的各种脑洞来幻想这件事,比如她打错了;比如她是隐藏在学校的特工,一直观察我很久了;比如她其实是外星人,飞船修好马上要回家了,问我愿不愿意一起走……这些幻想荒唐、遥远、永远不会成真,所以我肆无忌惮。可现在,这事成真了,我最先有的感觉不是开心,而是害怕。

  “顾小离,你睡了吗?”

  “没有,你呢?”

  “我睡不着。”苏冉沫的声音很轻,还有些疲惫,却又透着孩子的娇气,“想听听你的声音。”

  “汪。”

  电话那边笑了:“你随便跟我说点儿什么好不好?”

  “好。”

  我开始说自己的事情,尽可能挑好玩的事。要命的是,几乎所有好玩的事情都有枷辰的参与。但我不能提枷辰,对苏冉沫来说,这两个字本身就是开心和快乐的反义词,它像灵堂里的哀悼曲,当这样的曲子奏起,什么笑话都无力回天。

  无奈之下,我只好将一些三姑六婆、左邻右舍都抓来凑数,试图讲成一个一波三折、曲折动人、荡气回肠、发人深思,还具有积极教育意义的民间恩仇录。结果讲到后面我完全没法自圆其说,比如明明四楼的人把五楼某户人家的狗给毒死了,后面几场里,那只狗又突然出现了,并成为抓获在三楼偷东西的小偷的关键存在。于是我只好打个补丁:那只狗是之前被毒死的狗的远房亲戚,长得一模一样。

  电话那边的苏冉沫只是笑,并不拆穿这个三流剧本。然后一不小心我们就把电话打爆了,我翻了个身,窗外泛着微微刺眼的白光,楼下传来三五辆自行车飞快碾过马路的声音,以及自行车主人没心没肺的嬉闹声。

  “天亮了,小沫,你累不累啊?”我问。

  “累死了。”

  “那你怎么都不挂电话?”其实我到后面也要累死了。

  “挂了也睡不着。听你的声音能让我好受点儿。”

  “该不会你把我的声音当成电视机的背景声,偷偷睡了很久吧。”

  “是啊,这都被你猜到了。”

  “移动公司肯定爱死你这种客户了。好了,准备下,我去接你上学。”

  “不想起床。”

  “乖,一会儿给你带酸奶。”

  “好。”听到“酸奶”两个字,女孩稍微精神一些了。我心满意足地挂了电话,一个鲤鱼打挺翻身下床了。

  晚自习结束后,彻夜未睡的我蹲在校门外的路旁抽烟,脸色憔悴,黑眼圈深得那叫一个哥特风。对此,茄子有不同的见解,他认为我更像吸毒犯。

  茄子蹲在我身旁,他的任务就是陪我一起等苏冉沫放学,然后有多远滚多远。

  “咱们就这样了?”自从跟枷辰决裂后,我跟茄子也好多天没认真聊过了。茄子没头没脑地抛出这句话时,我竟然听懂了。

  “不知道,可能吧。”

  茄子有些怅然地叹了口气,他抢过我的烟,装腔作势地吸了一口,结果被呛得直咳嗽,他根本不会抽烟。缓过来后,他说:“枷辰和赵倩,你和小沫,搞半天,我就这样被抛弃了。”

  我给了他的肩膀一拳:“你不是还有小雯吗?”

  “哈哈,也对。”茄子把烟还给我,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身体。

  “茄子,”我抬起头,“你恨我吗?”

  “恨你个鬼。”茄子白我一眼,“挺好的,小沫有你陪着,应该能早日走出伤痛。顾小离,枷辰是很浑蛋,可我没办法像你那样生他的气,他也挺不容易的。有些话他说得对,我们不是他,我们不明白他的生活。”

  “如果我说我早就没生气了你信吗?”

  “信,你只是拉不下脸,你跟他一副德行。”茄子又叹了口气,“等天气再热点儿,我开车带你们去乡下河里游泳吧,就咱们三个人,还跟以前一样。到时候你俩打个痛快好了,打死对方我也不管。”

  “茄子,”我鼻子一酸,“谢了。”

  “兄弟之间谢个屁啊,反正当和事佬这事也不是一两次了。”茄子踢了我一脚,“打起精神,你的小公主来了。”

  苏冉沫走出了校门口,她低着头,在蜂拥而至的哄闹人群中安静得格格不入,她身上特有的那种干净、纯真的蓬勃朝气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胆怯、害怕、无所适从的慌乱,像一只受过枪伤的天鹅。

  我一阵心痛。

  “我就不当电灯泡了。”茄子抓起脚边的书包,踩着自行车走了。

  不一会儿,苏冉沫就走了过来。女孩站在昏黄的路灯下,朝我露出一个僵硬的微笑:“走吧。”

  “好。”

  之后的行程我已经能背下来,我们会先过一条马路,走上两百米的路去最近的公交车站,站牌的后面是一家精品店,等车的时候苏冉沫会站在外面看两眼,然后我们会坐上公交车,七站路,晚上不堵车十五分钟就能到她家。苏冉沫会站在爬满常青藤的院子铁门前跟我说“再见”,有时候是说“明天见”,还有时候会很认真又很悲伤地说一句“谢谢你”。我总是笑一笑作为回应,然后踏着夜色独自回家。

  我以为今晚也会这样,但出了意外。

  不过后来我反而觉得,所谓的意外不过是必然会发生的事情,相反,那一个星期的宁静生活才是场真正的意外。

  我最先看到,斑马线的对面,枷辰和赵倩亲密地依偎在一起,赵倩落落大方地挽着枷辰的手臂,枷辰一只手插袋,一只手提着赵倩的包包,两人都很高,步伐轻快,怎么看都很般配。他们为什么会在这儿?啊,我想起来了,他们都是顺利保送的大学生了,用不着再上课,可以提前享受无忧无虑的暑假。他们今天大概玩了一整天,逛商城、吃西餐、看电影,说不定这会儿正意犹未尽地讨论着上哪儿吃夜宵或者泡吧。

  我大脑“嗡”地一下变得一片空白,就在我努力搜刮立刻转身的借口却一无所获时,苏冉沫抬起了头,与其说她停下脚步,倒不如说她整个人都僵住了,接着她那张气色不佳的脸迅速苍白。两秒后,她抓住我的手臂,我从没想过这个娇小纤细的姑娘体内蕴含着这么大的力量,这股力量拉着我往前走。

  狭路相逢。

  有生以来我第一次切肤地感受到这个成语的锋利。

  我们擦肩而过,是真的擦肩,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肩膀微微撞到了枷辰的肩膀,轻易地,便擦出一片荒芜的沙漠。那一刻,我知道完了,我们不可能再坐着茄子的车去乡下的河里游泳了,那些乐观的计划只不过是单纯的愿景,有些事发生了,就永远回不去了。

  手臂上的力量突然消失,我回过神时苏冉沫已经转身了。我刚要追回去,一辆急驶而过的车辆就从我眼前冲了过去,接着是更多辆车,红灯亮起,我被卡在马路中央。隔着川流不息、让人眼花缭乱的车辆,我看到苏冉沫以一种飞蛾扑火的姿态冲向枷辰。

  苏冉沫挡住枷辰的去路:“这些天你不来学校,电话也不接,一直躲着我,就是因为她吗?你们在一起吗?”

  枷辰不说话,镇定到冷漠。

  “为什么?”苏冉沫抓住枷辰的一只手,“为什么你还能这么平静啊?为什么你可以把我当成空气?顾小离不是你的好朋友吗?我现在跟他在一起你都不在意吗?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啊……”

  “我们已经分手了。”枷辰轻轻甩开她的手。

  “不!这是你说的,我不同意!枷辰,我不同意!你凭什么这样对我?”苏冉沫拼命摇头,失去了理智,“枷辰,我是不是哪里做错了?你告诉我,我跟你道歉,我改行不行?枷辰,你别离开我,我求你了,我不能失去你,我们回到以前,我们……”

  一开始还强装大度的赵倩忍无可忍,粗暴地推开她:“苏冉沫,你有完没完?!不要老是摆出一副全世界都欠了你的样子,爱情就是这样,爱就爱,不爱就不爱,有什么好纠缠的?当初枷辰不喜欢我时我有说什么吗?别在这里发神经了,你不嫌丢人,我都替你尴尬。”赵倩抓住枷辰的手,“走吧。”

  “赵倩!都怪你,都怪你!枷辰才会变成这样!”苏冉沫终于抛弃了那仅存的一点儿尊严和理智,像疯子一样从后面揪住赵倩的短发,“那些事都是你做的,别以为我傻!你这个卑鄙小人!”

  “啊——松手!贱货,这是你自找的!”赵倩怒了,反手揪住苏冉沫的头发,将她推倒在地。凌乱的发丝下,苏冉沫扬起那张已经癫狂的痛苦脸庞,再次扑上去,两人很快厮打在一起。

  枷辰静静看着两个女人为自己争风吃醋,目光疲惫而游离,好像一个事不关己的局外人正思念着战场之外的远方。

  我顾不上会被车撞死的危险,冲向她们,好几辆汽车被迫踩下急刹车,朝我愤怒鸣笛。此时赵倩完全处于上风,她扬起右手,眼看就要照着苏冉沫的脸拍下去。

  “住手!”

  青萱的出现非常及时,并且有力,她以一种长驱直入的方式冲进了这场混战,稳稳地抓住赵倩的手臂。

  “让开!少管闲事!”赵倩吼道。

  “给我停下。”青萱不依不饶。

  “啪!”

  赵倩的另一只手毫不犹豫给了青萱一巴掌,她已经气急败坏打红了眼。

  这一巴掌很重,青萱将被打歪的脸慢慢转回去,摸了摸嘴角,戏谑地笑了,毫无畏惧地盯着赵倩。

  “要不要再来一个?”

  “你……”

  “不过瘾就继续!姐陪你玩。”青萱的身体里忽然爆发出一股锋利的狠劲,她看人的眼神,好像下一秒就可以抓着对方同归于尽。

  寂静了三秒钟。

  “嘁!”赵倩甩开青萱的手,转身拉着枷辰就走。苏冉沫不死心,还想追,青萱不由分说地将她拽了回来,接下来,一个不轻不重、不偏不倚的耳光落在她的脸上。

  “闹够了没有?”

  苏冉沫怔在原地,眼泪还在脸上簌簌地流。她回望着枷辰走远的背影,狂热和痴癫的火焰在眼中一点点黯淡下去。枷辰很快便消失了,她终于回过头,表情平静得让人心痛,她对我们说了声“对不起”,然后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不去追吗?”青萱看我一眼。

  “算了。”我摇摇头,其实我早已经追过了,不止一次,但失败了,我不后悔,我只是很难过,原来这些天我做的一切并没有意义,我感动的只有我自己。

  这时我发现了什么:“青萱,你……没事吧?”

  “没事。”

  “你流血了!”

  青萱用手抹一下擦破的嘴角:“那疯女人力气真大。”

  “你的鼻子……”

  “鼻子?”青萱有点儿无辜,“放心,没整过,不会被打歪。”

  我真佩服她还有心情讲笑话:“我是说你流鼻血了!”

  青萱怔了下,似乎不相信。很快她感觉到了,因为鼻血已经流进她的嘴里,接着是整个下巴。她仰起头,用手抹了一把,鼻血消失了一秒,接着又源源不断地流出来。她尴尬地侧过脸,一只手捂住鼻子,一只手朝我挥舞:“没事……没事,一会儿就好……”

  可是并没好,她的整只手都红了,鲜血仍在不紧不慢地溢出来,一滴一滴,落在她洁白的校服上再慢慢洇开,就像宣纸上的玫瑰花。

  女孩终于皱起了眉头:“怎么这么多?”

  她的身体一晃,朝我倒了过来。

  “青萱!喂?!青萱……”

  /// 02

  半个小时后,青萱醒了过来。

  深夜,她安静而虚弱地躺在一家小型诊所的病床上,接受着输液治疗。这家诊所离明成高中很近,学校没有医务室,跟这家诊所属于合作关系。记得高一军训那会儿,好多中暑的同学都是往这里送,我跟茄子没少讨好这里的医生,就是为了开几张感冒发烧的证明,解决旷课的后顾之忧。

  青萱晕倒在我怀里、血溅我一身的画面,真像是在拍什么枪战片。我想过要打120——因为确实被吓坏了,最后还是决定先把她背到就近的诊所。医生立刻给她止血,又问我她的情况。我说她贫血,以前有晕过,医生检查了下,说没大碍,输完液就好了。

  醒过来的青萱微微眨了下眼睛,老半天才适应头顶亮眼的灯光。她歪过头,朝我笑了笑,那个笑容妩媚又凄楚,好像刚刚经历了一场艰难的生产。我把这个比喻告诉她,她笑得更开心了,问我生的是男孩还是女孩。我说男孩。她又说在哪儿,她想看一眼。我说是葫芦娃,六娃,隐身了,你多叫几次他就出来了。

  她白了我一眼,我扶着她慢慢坐起来。

  “对了,我在哪儿?”她问。

  “学校外的诊所,手别乱动,还在输液。”

  “好。”

  “好你个头,你上次吃东西是什么时候?”

  “昨天……中午?想不起来了。”

  “你多大了啊,有没有智商啊?还全年级第一名呢?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别说你这种贫血体质了,我就是一天不吃饭也得晕啊。你知不知道你刚才血流得跟来‘大姨妈’似的,你看我的校服,全红了,我要这样子回家,我妈肯定以为我杀了人。”

  “我说顾小离,你就不能对我温柔点儿吗?怎么说我现在也是病人啊。”青萱有些委屈。

  “不好意思,我跟温柔不熟。”

  “换成苏冉沫,你肯定跟温柔很熟。”

  我一愣,竟然半天不知说什么,只能干看着输液管里的药水。一直以来,我都觉得输液是个特别寂寞的医疗方法,我们必须躺在病床上,看着这些透着光亮的晶莹液体一滴一滴注入自己的身体,细数它们,就像在细数时间。

  不知过去多久,青萱再次睁开了眼睛:“你真的跟她在一起了吗?”

  我沉默。

  “顾小离,你看不出她在利用你吗?她不喜欢你,她跟你在一起只是因为你跟枷辰是好朋友,她接受不了从此以后再跟枷辰没有任何联系,才……”

  “我知道。”我打断她的话。我早就知道了,青萱你很聪明,但我也不傻。

  “值得吗?”

  还真是难倒我了,这不是一两句俏皮话就能含糊带过的问题。值得吗?值得吗?值得吗?我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可是没有答案。只有粗粝而尖锐的悲伤像密集的子弹一下子全打入我的身体,把我打得血肉模糊、面目全非,就在我快不知道自己是谁又在做什么时,一只手放到我的脸颊上,温柔而小心地触摸着,就好像手的主人是一个盲人,只能通过这样笨拙的方式感知我的脸。

  我熟悉这只手,柔软、冰凉,我想起了阳光明媚的三月,想起武汉大学附近那条人潮拥挤得像是世界末日的街头,是这只手牵着我一直往前走,我握紧它,一点儿也不害怕会迷路,或者说,就算迷路了也一点儿都不害怕。

  青萱。

  青萱。

  其实很早以前就想说了,念你名字时,总让我有种莫名的难过。你不知道,我对你凶是因为我不敢温柔,因为这种温柔是一种不可饶恕的背叛。我痛恨这种背叛,尽管它已经悄无声息地发生;我痛恨自己不够坚定,又不够洒脱,只能以善良的名义,实则伪善地自欺欺人;我痛恨苏冉沫转身离开的那一刻,我发现自己竟然一点儿也不想再追上去;我痛恨即便如此,却还要故作伤感地自我辩解,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放弃的事实;我痛恨我曾经视为珍宝、坚信不疑的东西,原来可以轻轻松松地就被否决和抛弃;我痛恨这一切都跟你的出现有关,所以我喜欢你,又害怕你,我真希望自己从没认识过你。

  “顾小离,你知道我当时为何要去阻止赵倩吗?因为我知道如果是你的话,一定会这样做,就算什么都改变不了,你也会去做,你总是什么错都往自己身上揽,你无法对朋友的痛苦坐视不理,否则你会更加痛苦,你就是这样的人。可是你当时被车流隔开了,你什么都做不了,所以我帮你做。”

  “青萱,别说了……”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以后你不必什么事都一个人去承受,你想要的我会竭尽全力去做到,你不想要的我会竭尽全力去挡开。我想要你开心,这份心情不亚于你对苏冉沫,不亚于苏冉沫对枷辰,不亚于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

  “别再说了……”

  “顾小离,我喜欢你!从一开始我就喜欢你!你究竟明不明白啊?!”

  房间安静了,安静到我几乎能听到药水流动的细微声响,时间开始回溯——阳光明媚的三月初,舒服又慵懒的午后,从窗户吹进来的微风里夹杂着淡淡的玉兰花香。老师的讲课声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又慢,又恍惚,还带着一点儿催眠的效果。教室的角落里,两个学生说着悄悄话。男孩觉得女孩特别美,美得让人有点儿不敢看,他调整好呼吸,摆出一副吊儿郎当无所谓的样子:“你在1班不好吗?干吗要来3班?”

  逆光下,女孩的侧脸罩着一层静谧的洁白,她漫不经心地偏过头,微微一笑:“因为你啊。”

  手机铃声拯救了一段冗长到可怕的沉默。

  青萱拿起电话,她什么都没说,安静地听着,脸色在一瞬间苍白如纸。她几乎是粗暴地拔掉手背上的针头,倒流的血液立刻从静脉喷出,溅到了白色被单上。她站起来,由于动作过于猛烈,缺氧的眩晕感差点儿让她再次跌倒。

  “青萱,你还不能动。”我去扶她。

  “别管我!”她推开了我,“有答案了不是吗?你刚才的沉默已经说明了一切。”

  “我……”

  “没事,没什么,反正我一早就猜到了。我现在有事得先走了,真不好意思,每次分离都这样仓促,不过我想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了。”她笑,眼里却噙着泪,“真可惜,欠你的烟凑不满一包了。”

  青萱夺门而出的那个转身,我可以抓住她的,但我没有,我的手就那么悬在半空,不知道因为什么而犹豫了一下。接着我听到奇异的风声,像是拉扯开一道血淋淋的伤口时发出的撕裂声,然后我意识到,这道撕裂正狠狠地、不遗余力地在我胸口上发生。

  /// 03

  青萱辍学了。

  我在三天后才知道这件事。

  五一长假即将来临的前一天,整座学校都洋溢在兴奋又雀跃的躁动中,每个人都魂不守舍,无心听讲,不仅是在课后,就连一些不无关紧要的课堂上,都开始偷偷换座位,三五成群地小声交谈,计划着假期的内容。这些主要是说不知人间疾苦的学弟学妹,高三的学生们依然死气沉沉,五天的长假骤减到两天,而且就是这两天也别想睡个懒觉,因为还有做不完的试卷和背不完的单词与公式等着。

  下午,茄子躲在男厕所抽烟被抓,被班主任叫去办公室训话,回来后他一脸阴郁。我说:“茄子,这可不像你的作风啊,区区一次训话,你怎么就苦大仇深跟死了全家似的?你要实在不解气,改天哥们陪你去小学门口恐吓下班主任的宝贝儿子,让他以后只准把红领巾捆脑门上,把内裤穿在外面。”

  茄子一反常态没跟我斗嘴,僵硬地笑了笑,然后转身睡觉了。

  一天就那么过去了,放学后同学们迅速离开了教室,只留下几个值日生还在打扫着卫生,不耐烦的身影穿梭在乱糟糟的课桌间,很快他们也走了。傍晚金灿灿的夕阳照进来,就像一幅完全不把黄色颜料当回事儿,使劲浪费的水彩画。

  我以前特别喜欢放学后的傍晚,尤其是假期前一天的傍晚,明明假期的安排也不过就是睡睡懒觉、打打游戏,可就是有一种新鲜的、不可思议的期待感,就好像小时候还很爱学习的时候,买了一个崭新的飘满纸香的作业本,用钢笔认认真真地写下自己的名字,然后翻开洁白的第一页时的那种期待感。

  现在,这种期待感没有了。后来我才明白,青春里的很大一部分美好,都来自憧憬。在那些日复一日的憧憬中,我们动用了所有的想象力,燃烧了所有的荷尔蒙,挥霍了所有的美丽心情。然后,憧憬破灭,我们长大。

  对面教学楼的1班似乎拖堂了,这会儿同学们才陆陆续续走出来,我慌忙别过头,害怕在人群里看到苏冉沫的身影。自从那件事情之后,苏冉沫没有再给我发送过“晚上陪我放学”的短信,我也不再去找她。

  我看了眼还在睡的茄子,叹口气:“先走了。”

  “顾小离。”茄子喊住我,原来他根本没睡。

  我没说话,继续收拾书包。

  “最近我越来越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每天吃饭、睡觉,跟个白痴一样。枷辰不来上学了,打电话也不接,我上他家里找他,他爸说他出去了,我跑去我们以前常去的那个河堤,他也不在。然后我才发现,我根本找不到他了。”

  茄子的声音很沮丧,他趴在桌上,也不管我听不听:“中午的时候我看到小沫了,第一眼的时候我差点儿没认出来,她真的……就像行尸走肉,你之前不是还陪着她吗?为什么这几天也不去找她了?我们以前说好的那些话都不算数吗?”

  “我不知道。”其实我知道,苏冉沫在利用我,她在犯傻、犯规甚至犯贱,可我不忍心指责她,更不忍心让茄子知道,他那么喜欢她,在他眼里她就应该是个纯真无邪的天使。

  “什么叫不知道?”茄子抬起头,一双眼已经猩红,“你今天中午要是跟我一起看到小沫那个样子,你还说得出这种话?!”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我突然火了,“你不是也跟小雯在一起了吗?”

  “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不就是一个女人吗?被枷辰玩腻了,凭什么要我来擦屁股!你以为我像你一样没尊严啊?就只配吃别人剩下的?”我无耻,我浑蛋,我就是一个恶贯满盈的下流坯子,就让所有事情都变成我的错吧。

  “你——”茄子揪住我的衣服把我往墙角推,要不是垃圾桶被值日的同学拿走了,我估计已经被他塞进了桶里。

  我推开他,他扑过来勒住我的脖子,这次不是开玩笑,是玩真的。我被他勒得倒在地上,我乱踢乱蹬,他便用膝盖顶住我的腹部,一只手揪住我的头发,一只手愤怒地举起拳头。我不再反抗,闭上了眼睛。

  拳头没有落下来,我睁开眼,茄子在哭。

  他泄了气,收回拳头,放开我,一屁股坐下了。他用力揪住自己的头发,身体无声地战栗。

  “我什么都做不了。”茄子说。

  “我也是。”我整理了一下衣服,在他旁边坐下。

  “大家之前不是挺好吗?为什么突然间就变成这样了?”茄子问。

  “你问我,我问谁?”

  “顾小离。”茄子仰头靠着墙,闭上眼睛,“有件事本来不想告诉你,怕你难过,但既然你这么爱逞能,哥成全你!”

  “我会怕?我被吓大的。”我从茄子口袋里找出了皱巴巴的万宝路烟盒和印有恶俗美女泳装图的打火机,这是他今天上午找我借走的。我叼着烟,准备点燃。

  “青萱辍学了。”

  我停了一下,然后把烟点上:“挺好,以后就没人跟你抢座位了。”

  茄子不看我,继续说:“我当时在办公室挨骂,班主任正好在处理青萱的辍学手续,还跟副校长电话汇报,我都听到了。你不想知道她为什么辍学吗?”

  “为什么?”

  “三天前的晚上,她妈抢救无效,死在了医院。她现在是孤儿了。”

  太阳穴胀痛得要命,吸进身体的那口烟变成了硫酸,狠狠灼烧着我的肺部,腐蚀着我的内脏。

  三天前的晚上……

  我在哪儿?

  我想起来了,我在那个安静、明亮的诊所。青萱满脸泪水地推开我,她说“真不好意思,每次分离都这样仓促”,她说“不过我想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了”,她说“真可惜,欠你的烟凑不满一包了”。我当时在干什么?我为什么不拉住她?为什么不问一下她去哪儿?在她最脆弱、最难过、最需要我的时候,我都干了些什么?

  终于,把肺部那口烟吐了出来,我听到了自己沙哑的声音:“该死。”

  捌

  ——这些日子,我早就见识过她举重若轻的强大,漫不经心的冷酷,还有那什么都不怕,什么都别想打垮她、摧毁她的美丽和嚣张。可我还是自作多情地想,哪怕是这种人也会有脆弱的时候,有撑不下去,希望有人在身旁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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