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1
我并不想做一个多管闲事的人,我可以不闻不问,可以一睁只眼闭一只眼,但前提是别让我再看到枷辰,至少别再让我单独面对他。可生活就是一个满肚子坏水,唯恐天下不乱的编剧,笔下的角色害怕什么,他就给他们安排什么。
第二天,我见到了枷辰。
星期天晚上我妈不在家,昏睡一整天的我下楼吃点儿东西,刚经过附近的台球室就被茄子喊住了,他说:“真巧啊,正想打你电话你就自己出现了,说咱们不是心有灵犀都没人信。”
我稀里糊涂就被茄子拉进了台球室,他大言不惭地说自己进步神速,要挑战文庙台球小王子——没错就是我——的权威。我说:“好啊,既然你这么不自量力,那么本王就告诉你什么叫绝望,输的人请吃烧烤!”
刚接过茄子给我的球杆,我就看到了坐在一旁长椅上的人。
枷辰的头发有些长了,低头的时候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精致的鼻梁和线条忧郁的薄唇。他抬头,平静地看了我一眼,算是打招呼。
我胸口一股无名火立刻蹿上脑门。
这时茄子的手机响了,他聊了几句后便挂了,接着朝我们乐呵呵地傻笑:“不好意思啦,小雯呼唤我,我要先走了。枷辰啊,挑战文庙桌球小王子的重任就交给你了,明天见!”
我目送着茄子的身影消失在台球室门外的马路上,这个过程中,体内的怒火被我一点点压下去,就像喝下一大碗中药,艰难而缓慢。
店门口的老板挺着发福的啤酒肚,躺在长椅上睡得那叫一个沉,要不是嘴角还在流口水,真像一具尸体。今天台球室的生意出奇的惨淡,六张台球桌就开了我们这一桌,头顶的节能灯微微摇晃,明晃晃的光线跟着闪烁,我低头盯着自己惨白的双手,真怕几秒后它会掐在某个人的脖子上。
枷辰并没有察觉这些,他放下手中的可乐,拿起杆子。
“我先来。”他俯身,打出一记漂亮而有力的重杆。五颜六色的三角形“砰”的一声散开了,十六颗小球就像一群受到惊吓的老鼠,在绿色的桌面上四处乱撞,过了十多秒才渐渐平息。
我不说话,走到白球后面瞄准角度,一杆把1号球打进了洞,力气重得有些小题大做,接着又瞄准了一个角度,这次更加用力,撞上2号球的白球承受不住撞击,“砰”的一声飞出桌面。
“咕噜咕噜咕噜……”白球落地,一点点滚向无人的角落。不知为何,我觉得这个声音特别忧伤,像是有什么要消失不见。
“你今晚要输了。”他笑笑,转身去捡白球。
“枷辰。”我很突兀地喊住他。
他回过头,一副“怎么了”的表情看着我。那无辜的样子,简直让我怀疑昨天中午西餐厅的那一幕只是梦。
“昨天中午你在干吗?打你电话你也不接。”
枷辰弯下去的身体似乎僵了一秒,也可能没有,他捡起白球放回桌面,俯身轻轻一杆,2号球就进洞了,第二杆,3号球进洞,第三杆,稍微打偏了一点儿,他有些惋惜地直起身,很自然地看了我一眼:“在家睡觉。”
我应该冲上去揍歪他好看的下巴,可我什么都没做,我吓到了,我觉得自己根本不认识眼前的人。
这个眉清目秀、干净美好的少年,这个认真地拿着球杆,只想跟我一决高下的男生,真的是我认识了十几年的好朋友吗?我分明记得他是个死板且固执到让人抓狂,就算只说两句无伤大雅的违心话,也难受得像是要命的人啊。可现在他居然在对我撒谎,不紧张、不僵硬,直视我的眼神里没有一丁点儿犹豫。
这份气定神闲,这份举重若轻,我现在要是冲上去揍他,是不是我反而变成了那个莫名其妙地无理取闹的神经病?
“哦。”我俯身,对准了4号球,狠狠推出一杆,球进了。
/// 02
星期一的早自习上,茄子给我带了小雯打工那家店的早餐,算是为昨晚打台球时临时放鸽子的事赔罪。我没有原谅他,但还是欣然接受了他带来的早餐。我刚吃了两口油条,就被值日的学生会干部当场抓获,又是那个扣操行分像是交警给人开罚单的刘涛同学,今天我可没心情跟他斗嘴。
“小沫呢?今天不是她值日吗?”
“她今天没来上学。”
“啊?为什么?”
“好像是请病假了。”
我没再说话,一种预料之中却还是承受不起的难过填满了心间。刘涛走后,我又把早餐拿出来,大口地啃着油条。我根本尝不出味道了,只是希望能继续做点儿什么事。
胡乱几口解决了油条,我开始喝豆浆,一口气喝完。
“小离,你没事吧?”
“啊?我吗?我能有什么事?呃——。”我打了个饱嗝。
“你的脸怎么红了?”
“精神焕发吧。”
“咦,怎么又黄了?”
“防冷涂的蜡。”
“可是,好像又绿了……”
“我红绿灯行了吧,你有完没完?”我把喝光的豆浆杯扔进身后的垃圾桶,“我今天不上课了,老规矩。”所谓老规矩就是,一下早自习茄子就将我的课桌藏到男生寝室里去,这样教室里就不会有空座位,班主任不仔细看根本不会发现有同学缺席,当然,这一招仅限没有存在感的学渣使用。
“你疯了!你要去干吗?”
“有点儿事,你就别管了。”我将MP4、烟、漫画、杂志,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统统往书包里塞,“对了,把你的自行车钥匙给我。”
半小时后我站在苏冉沫家的别墅前院门口,并且按下了门铃。我也觉得自己疯了,疯就疯吧。
不一会儿阿姨就出现了。
“阿姨好。”
“你是上次那个来修电脑的同学吧?”阿姨还记得我。
“是我没错,阿姨,我听说小沫病了,我代表同学们来探望她一下,顺便给她带了几张今天要做的试卷。”我拍了拍书包,其实里面根本没试卷。
“真是费心了,进来坐吧。”
阿姨将我领进屋,我俩坐在客厅聊了一会儿。她先是寒暄了几句,很快就露出忧心忡忡的表情:“这孩子,也不知道怎么了,前天回家后一句话都不说,饭也不吃,整天闷在房间里。今早我叫她起床她说不想上学,我没办法,只好向班主任请了病假。你实话告诉阿姨,她在学校是不是被人欺负了?”
“没有。”我连忙摇头,“她在学校人缘很好的,老师和同学都很喜欢她。”
“这样啊,那就好。也可能是学习压力太大了吧,这孩子,对自己要求还挺高的。其实我跟她爸一直想送她去法国念大学,可她一直不同意。她以前很听话的,上高中后就慢慢变了,虽然孩子有主见也不是坏事,但是我们做父母的还是希望她能有一个平顺点儿的人生……”阿姨很相信我,不知不觉就跟我推心置腹了很久,直到她的手机响起,应该是工作上的事,她对我抱歉地笑了笑,“不好意思,我得出门了。”
我立刻起身,她却按住我的肩:“没关系的,一会儿保姆就回来了,会给你们做午饭。你要不急着回学校就去开导一下小沫那孩子吧,她这样子我真的很担心。”
“好。”我点点头。
阿姨离开没几分钟,保姆就提着菜回家了。我跟她简单说了几句,便上楼去了苏冉沫的房间。
我敲了敲门,没反应。
正踌躇着,我似乎闻到了纸张烧焦的味道,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情急之下我开始撞门,这一撞才发现门并没有锁。
房间里的苏冉沫穿着睡衣,跪坐在窗前,她披头散发,神色憔悴,目光呆滞得像个提线木偶,地板上有一堆火焰,她将手里的最后一张白纸扔进了火中。
我顾不了那么多了,抓起书包冲上去胡乱扑打起来,手忙脚乱地把火扑灭,又把窗户打开,让呛鼻的烟味散去。
“你在想什么?这么大的人了还在屋里玩火,很危……”
我没能说下去,原来被烧毁的并不是白纸,而是上次我们去武汉大学看樱花时拍下的照片,苏冉沫把它们都洗出来了,原本是打算给大家一人一份的,但现在全烧了,只剩下了最后一张,那张正是我们五人站在樱花树下的合影,我急忙把它从灰烬中拿起来,用力吹干净。
“我要烧掉这些照片。”苏冉沫声音幽幽的,不像在跟我说话,她的眼睛里布满血丝,让人心疼。
“好好的干吗要烧掉它们啊?”我糊涂了。
“我要烧掉这些照片。”她又重复了一遍,举起打火机。我一把夺过来,扔到了墙角:“你到底想干什么啊?烧掉它们又有什么用呢?!”
“给我照片!”她忽然抬头朝我吼了一声,我从没看过这么歇斯底里的苏冉沫。
“不给!”
“给我!给我啊!”她冲上来抢照片。
接下来两分钟内房间里上演了一场激烈的争夺战。苏冉沫像只发疯的小豹子,不停地扑过来,誓要拿走我手中的照片,我闪躲、后退,中途绊倒了椅子,撞歪了书柜,电脑桌上的茶杯也被打碎了。我被逼到墙角,只能高高举起相片。苏冉沫开始推我,接着对我拳打脚踢。我一声不吭,就当自己是个沙袋。
苏冉沫不是一个称职的拳击手,很快她就累了,打不动了。她痛苦地跪下去,双手捂住了脸:“你们早知道了对不对?”
“苏……”
“你们不是枷辰的好朋友吗?你们一早就知道了对不对?他不喜欢我。他从来就没有真的喜欢过我!”
我无言以对,看来苏冉沫什么都知道了。
她吃力地站了起来:“说话啊,你说话啊!为什么?我究竟哪里做错了?哪里惹到你们了?你们要合着伙一起来骗我,把我当成一个笑话,一个小丑。我真是蠢得可以,还以为自己美梦成真了,还以为奇迹发生了,搞半天是一厢情愿、自作多情!我恨你们!我真希望从来不认识你们,我真希望自己没有出生过!”
“小沫……”
“滚!给我滚啊!”她用力推我,可我的身体已靠在墙壁上,不管她怎么推也推不动。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真可笑,心爱的姑娘就站在我眼前,那么伤心,那么难过,而我什么都做不了,我恨不得自己变成一堵墙,这样我就能心安理得地沉默,心安理得地接受自己就是一个无能为力的孬种。
我不知道过去了多久,苏冉沫终于不闹了。
眼泪在她脸上静静地流淌:“可是……可是为什么?哪怕都这样了,我还是不能不去想枷辰,我还是要犯贱。我真的……真的撑不下去了……顾小离,我回不了头了,我要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我非常非常努力地张开嘴,终于听到自己喉咙深处的声音,它像是惨烈生长的蔓藤,一路扎进我的血肉,最后带着一股悲伤的血腥味从我的嘴里伸出来。
“不知道。”我抬起头,“苏冉沫,我不知道。”
“不知道?”她突然就笑了,哀怨得像一朵墙缝中兀自开放又默默凋谢的蔷薇花,“既然你也不知道,既然你也帮不了我,你还来找我做什么?”
“我没有选择。”
“没有选择?”她歪着头,用那双满是憔悴的眼睛望着我,“是因为喜欢吗?顾小离,你喜欢我对不对?”
我点点头,我想撒谎,可是有用吗?
“我早该发现的。”
“不算晚。”
“不,晚了。”她疲惫地垂下头,上前一步,轻轻地抱住了我,“你知道吗?我刚才一直想,要是我死掉就好了,要是我就这么把自己烧死就好了,这样他就一直记得我了,谁也没办法把我从他身边赶走了。”
“以后不准再这么想。”
“顾小离,你真傻。”
“你不也是吗?”
“嗬,是啊,我们真傻。对不起,顾小离,让我抱一会儿好吗?”她的身体越来越柔软,声音越来越微弱,“原来这就是抱住一个人的感觉啊,枷辰甚至从没真正抱过我……”
如她所愿,我伸手揽住她瘦小的背脊,缓缓抱住,手臂的力量一点点加重,直到彼此都感到被勒紧得生疼,直到呼吸都变得局促。我知道,这里有她的发香、她的心跳、她血液的温度,却唯独没有我曾朝思暮想过的温柔。
/// 03
某个昏昏欲睡的午自习,班长抱着一沓模拟志愿表回到了教室,就如同一枚重磅炸弹在班上爆炸了,大家说不上是紧张,兴奋还是害怕地哀号起来——模拟志愿表都来了,高考还会远吗?
前面的同学把小组最后一张志愿表传到桌上时,我几乎是本能地抗拒着,老半天都不敢正视它的存在。终于还是到了各奔东西的这一天,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这是小学生都懂的道理,可是道理懂得再多又有什么用,该受的伤还是得受,该犯的错一点儿不少,该不舍的依旧不舍。
全校唯一一个不担心填写志愿的同学,今天很难得地来了一趟学校,没错,就是我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同桌青萱同学,她懒洋洋地瞄了一眼模拟志愿表,然后揉成一团丢进了身后的垃圾桶,够霸气。
解决完志愿表后,她抬头四处瞄了几下,一旦她出现这个比猫还机灵的动作时,我就知道:她要逃课了。于是我很识趣地拿出一根万宝路香烟,这次几乎是恭恭敬敬地献上。她笑眯眯地接过,一副“孺子可教”的样子。
“这是第几根了?”我随口一问,其实我想说再借两根可能咱们就毕业了吧,明明黑板上一直挂着高考倒计时的日历,明明每天走进教室都要触目惊心地感受那减少的日期的压迫感,可为什么,时间还是过得那么快?
“十三根。”果然是学霸,记性出奇的好。
“快满一包了啊。”
“是呢。”
“青萱。”我喊住了她。
“嗯?”
“你说人会变吗?”
“大概……会吧。”她的目光闪过一丝很温柔的情绪,我猜她已经知道我在说枷辰。
“为什么说变就变呢?”
“不要用一副咨询心理医生的表情望着我。”青萱把烟放进上衣胸前的口袋里,单肩背起小书包,“在意的话就去问清楚吧,逃避不能解决任何事情,也不会减少分毫的伤痛,只会让事态在日渐腐烂中走向毁灭。”
“你真有文采,不愧是全年级第一名。”
“过奖,说实话我也挺在意的。全年级第二名那家伙的事,就交给你了。”青萱挥挥手,“拜拜。”
“Hi,亲爱的,想不想我啊?”能以这种开场白恶心我的人非茄子莫属。最近除了每天中午去食堂抢饭之外,他又多了一个爱好,那就是在青萱踏出教室门后立马夺回属于自己的宝座,分秒不差,无缝对接。
“想你个鬼啊想。”我白他一眼。
“打算去哪所大学深造啊?”茄子一把夺过我桌上的志愿表,“哟,还没填啊。”
“模拟表有什么好填的。”我立刻效仿青萱,将其揉成一团丢向身后的垃圾桶,一个漂亮的擦边进球。
“你不要自暴自弃啊,加把劲儿,说不定我们三个又能在一块了。”
“哪有三个?”我糊涂了。
“枷辰啊!”
“你别幽默了好不好?人家可是直接保送名牌大学的高才生。”提到他我立马来气了,茄子一点儿也听不出我话里的讽刺,依然笑嘻嘻的:“那可不好说,据小道消息,枷辰的保送还不一定。”
“什么?”我很吃惊,以他高中三年的漂亮履历,这事不都十拿九稳了吗?
“听说今年我校重点大学保送名额才三个,候选人有十个。单靠脸的话,枷辰绝对是遥遥领先啦,但人家是招生又不是选妃对吧?上次篮球决赛他没上场,这事也会影响到评估。况且现在有一个名额已经内定了,剩下九个人争两个位置,鹿死谁手还不好说。”
——鹿死谁手。
出息了,这小子都会用成语了。
“内定的是谁?”我抓住重点。
“赵倩啊,除了她还有谁?”
“她不是出国留学吗?”
“是啊,我们都以为她会出国留学,用万恶的金钱去腐朽资本主义,谁知道她那么爱国啊,毅然霸占了一个茅坑,不,应该叫黄金马桶。”
保送,名额内定,赵倩,枷辰。
所有元素忽然连成一条线,贯穿了我的太阳穴,轻微的耳鸣中,我已经分不清楚是头疼还是胸闷。
顾小离,你真蠢!你早该发现的不是吗?哪有那么复杂啊,真相往往简单到残酷,简单到荒谬,简单到你觉得根本不可能时,它已血淋淋地呈现在你面前。就像魔法师手中的魔杖,你总是以为那是他的武器,但事实上,真正攻击你的是他口中呢喃的咒语。
魔法师,是枷辰。
我几乎是浑身战栗地站了起来,捏紧了拳头。茄子吓了一跳:“干吗啊?快坐下!还没到下课时间呢。”
“茄子。”
“啊?”
“这些年,你有当我和枷辰是兄弟吗?”
“你吃错药了啊,突然这么矫情……我当然拿你们当兄弟,不然当什么,当女朋友啊?”他还在拉我坐下。
“我也是。所以,有些事我必须让你知道。”
下了午自习后,我拽着一头雾水的茄子去1班找枷辰。他不在,苏冉沫也不在,我找刘涛打听了下才知道她已经一个星期没来上课了。我又想起了那天苏冉沫送我离开时的模样,女孩无力地倚在家门口,朝我憔悴而忧伤地笑,她说:“顾小离,我没事了,你快回去吧。”一个星期不来上课,这也叫没事?
“枷辰呢?”我又问,语气凶得像是要杀人。
“不清楚,不过上午看他背着个画板。他真是个怪人,专业考试都结束了还画什么画。”刘涛一脸不解,“要不你去画室找找看,钥匙一直是他在管,他说不定在那儿。”
我二话不说便奔向四楼的画室,茄子稀里糊涂地跟着。
五分钟后的那一幕,后来经常会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我的梦里:画室里堆满闲置的木画架,它们横七竖八地躺着,像一片被寒冬摧残过后的荒芜森林。悄然来临的夏季里,午后的阳光温热,照进天窗的光束中飘浮着无声而忧伤的尘埃。
尽头的隐秘角落,那个我以前最爱的位置,枷辰美好地静坐着,他的白衬衫干净得一尘不染,周身散发出的安静气息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他在画画,神色专注,越来越长的头发下面那双深邃而忧郁的眼睛已经看不真切。
“砰!”
我一脚踹开虚掩的画室门,茄子跟进来了。
“你来了。”枷辰看了一眼门口,然后轻轻取下画板,放在墙角,这副泰然自若的模样,好像早就知道我会找上来。
我大步走到他身边:“你在干吗?”
“画画。”
“专业考试都结束了,还有什么好画的。”
“突然想画,就画了。”
“‘突然想画,就画了。’还真是悠闲啊。”我冷冷地笑了,“你总是这样,突然想,就拿走;突然不想,就丢掉。你可真潇洒,反正整个世界都围着你转,反正所有人都会给你让路。”
“啊,这是干吗啊?”茄子就算再迟钝,也能听出我话里的火药味,“都是兄弟,有话好好说嘛。”
枷辰看着我,不知过了多久,他似笑非笑地扯了一下嘴角。
这个笑容彻底激怒了我。
“都要高考了,你就不担心文化成绩吗?你就那么自信一定能成功保送名牌大学?还是说你早就知道结果了?!”
“……”
“枷辰,前途对你就那么重要?”
“……”
“顾小离,你在说什么啊?”茄子上前拉我,我一把甩开他,“回答我啊!为什么不说话?你聋了吗?还是听不懂?”我一脚踢翻了他前面的画架,“行啊,今天咱就把话挑明了。枷辰,你伤害苏冉沫,骗我们,去捧赵倩的臭脚,你做了这么多,不就是为了一个名牌大学的保送名额吗?”
“我没有。”
“没有?那上星期六中午你本来约了小沫逛街,结果却跟赵倩手拉着手去了西餐厅,我跟青萱看得一清二楚,这事你怎么解释?!”
仅仅是一秒钟,枷辰的脸色变得苍白。
“枷辰,第二天晚上打台球的时候我给过你机会,我当时还在想,只要你跟我说实话,我就什么都不计较了,毕竟爱谁是你的自由,可你竟然连我都骗,我们认识十五年了!十五年啊!”
“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事发突然,茄子有些蒙,“枷辰,你愣着干吗啊?你倒是说话啊!”
枷辰无话可说。
我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你画的人是谁?”刚闯进画室时我无意看到了,他在画一个中短发的女孩。
“随便临摹的。”
“你临摹都不带书的吗?”
“默写。”
“满嘴谎言!”我咄咄逼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画赵倩!”
“不是。”
“不是为什么要藏起来,为什么不敢让我们看?你画的要是苏冉沫,我现在立马给你磕头道歉。说话啊!别装哑巴,我受够你这一套了!全世界就你枷辰最委屈,最无辜,最多苦衷,我们都是傻子,都欠着你!你以为你算什么?你就是人穷志短还要强调自尊心,你就是当了婊子还想立牌坊!我瞧不起你,枷辰,我瞧不起你!”
我在伤害他,我知道。
我在往他最痛的地方捅刀,我知道。
因为我愤怒,因为我害怕,因为我不知道要怎么办,所以只能像一条发疯的野狗到处乱咬人。我希望枷辰反击、打我、骂我;希望他拿起画板狠狠砸我的脑门,就像当初为了保护我用啤酒瓶砸余亚彬那样;希望他告诉我他喜欢的人是苏冉沫,在乎的人是我和茄子,他撒谎是因为迫不得已,而我才是那个无耻小人,误解他,责难他,中伤他。
可是我希望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枷辰倔强地站着,那是一个仿佛置身在南极的对峙,寒冷而绝望。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其实并不太久,他倔强的眼神松懈下来,划过一丝卸下伪装后的疲惫。他似笑非笑地望着我:“顾离,你有什么资格说我?我比你们所有人都努力一百倍、一千倍,过得却没有你们一半好。你们说我穿校服好看,但你们知道我每天晚上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洗校服吗?有时候赶上下雨天,校服两天两夜都干不了,全是潮的,但我还是要穿着来上学,因为除了两套校服,我根本没别的衣服穿!
“上次烧烤,你们准备食材和工具,就让我从家里带一点儿调料和水果,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可怜我吗?那天你还问我记不记得小学时候烧烤的事,我说不记得了,那是因为我不想记得!你以为我是为了你才去河里捡帐篷顶的吗?不是!我是知道自己赔不起!三百块,那时候三百块是我爸一个月的工资!你们这种衣食无忧的人懂什么叫生活吗?如果你们跟我换一个出身,你们什么都不是,还轮不到你们在这里教训我!
“顾离,你问我画的是不是赵倩,现在我告诉你,没错,是她。她马上生日了,我得给她准备生日礼物,我没钱,我只能画一幅画!我为什么跟她在一起?没错!因为跟她在一起我就可以保送名牌大学,年年都拿最高的奖学金,这样我爸就不用为了学费和生活费,每年冬天还站在街头给别人洗车。我当初跟苏冉沫在一起,也不过是看中她家里有钱,要不是你多管闲事,我早跟她和平分手了,也不用搞成现在这样……”
我以为我可以听他滔滔不绝地讲完,毕竟这十五年来,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能言善辩,像个声情并茂的演讲家,像个演技精湛的话剧演员,这些话一定在他的心里藏了很久吧,一定反复练习过很多遍吧,我不应该打断的,可我做不到。
我一拳砸在他的下巴上,这一拳我已经忍了很久了。枷辰,你不知道吧,十五年了,你这张漂亮、精致得如刀刻般的脸,你这张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脸,我早就想撕烂了。没错,我嫉妒你的皮相、你的天赋、你的才华,以及你随随便便就唾手可得的一切。今天我终于有理由揍你了,正义凛然、不遗余力地狠狠揍你!
枷辰生生挨了那一拳,整个人都往后倒,撞翻身后的画架,接着无数的画架开始倒塌,就像产生连锁反应的多米诺骨牌。
“顾小离!你干什么呀?我们是好兄弟啊……”茄子从后面抱住了我,我奋力挣扎着,我觉得自己像是被海啸给吞没了,整个世界都变得沉重而迟缓。茄子的声音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你干什么呀?我们是好兄弟啊。
不,我们不配。
/// 04
晚上我回家的时候,天空下起了雨。
跟上次的暴雨不同,今晚的雨水丰沛却很温柔,像轻盈而冰凉的薄纱一层一层地笼罩下来。我仰起头,发现每一滴雨都在坠地的瞬间染上了夜晚特有的忧伤的橘黄色,像是成千上万个发着光的浮游生物。
再下两场这样的雨,夏天就要来了吧?
我喜欢夏天,喜欢把一切事物烤到扭曲变形的烈日,喜欢把景色的轮廓都描得黑白分明的酷暑,喜欢篮球场质感柔软的橡胶地板,喜欢游泳池里清凉的天蓝色瓷砖,喜欢干爽的人字拖和散发着淡淡洗衣粉味的背心,喜欢喝到嘴里特别过瘾的可乐气泡和酸到掉牙的冰凉粉,喜欢飘散着烧烤香和啤酒味的堕落街,喜欢河堤上略微腥咸的风,喜欢仿佛永远不会结束的漫长深夜。
曾经,我喜欢这一切,因为有你们。
现在,我不再喜欢,我只是怀念。
我就这样怀念着,伤感着,魂不守舍地游荡在街头,不知道游荡了多久,不知道走在哪条街上,直到一声尖锐的急刹车声出现,它从前方路口处传过来,听上去像是来自沉重的大卡车,我犹豫了一下,随即便冲了过去。
苏冉沫跪在马路中央,精神恍惚,手里的便利袋和东西散落一地。但所幸她并没受伤。司机打开门,从两米多高的车上跳下来:“兔崽子不长眼睛啊?亮了红灯还横穿马路,这次是车上没货,要是有货刹都刹不住!到时候你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对不起师傅,给您添麻烦了,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别往心里去。”我匆忙上前,假装老气横秋地发了两根烟。司机接过烟,还不解气地骂了两句,这才愤愤地回车上了。
我连忙帮苏冉沫收拾好东西,带她离开了斑马线。
“你没事吧?”
她不说话,眼里死灰一片,像是灵魂出窍了。
“这么晚了你怎么一个人在外面啊?很危险的你知不知道?”
“饿了,想吃点儿东西。”她轻轻动了下嘴,声音微弱。
我刚帮她捡东西时都看到了,全是些没营养的零食:“就吃这些?你家里人呢,保姆呢?”
“爸妈在上海,保姆请了半个月假。”她回答得有气无力。
“所以你才一连两个星期都不来学校?苏冉沫,你到底在想什么?你还要不要高考了?你把自己搞成这样值吗?枷辰他……”
我停下来了。我要说什么?说我今天亲口听枷辰说他根本没喜欢过你,他只是看中你家里有钱,现在有赵倩就不要你了,所以他甩了你。为什么我要说这些?为什么每次都是我来做坏人?
“枷辰他怎么了,他说什么了吗?”她扔掉袋子,上前抓住我,生命的炙热在这一刻又回到了她憔悴的脸上。
“他说他现在只想专心学习,所以才跟你分手。”
“那他跟赵倩呢?”
“他怕赵倩做出什么冲动的事,所以先假装答应她。”
“是吗?”她笑了笑,俯身去捡袋子,那个动作很慢很慢,单薄的身影像一道伤口,斜斜地投射在夜晚的马路上。
当我再次看到她时,我发现她哭了,眼泪静静地流淌:“明知道你在骗我,心底居然还是开心了一下,真是可怜。顾小离,你别管我了,回去吧,我没事。”
我也想回去,我也想就这样走掉。可我做不到,我不能接受那个扎马尾,笑起来有酒窝,站在讲台上发言后元气满满地跟大家鞠躬的女孩就那样消失不见;我不能接受恒温室里那天真纯洁、美丽芬芳,给所有人带去温柔善意和憧憬的花朵就这样死在一场忽如其来的暴雨中。
我不能接受。
“嘿,你家冰箱里还有吃的吧?”
女孩慢慢回头,疲倦又疑惑地望着我。
“我给你做顿吃的。”
“算了……”
“你搞错了,我没在征询你的意见。”我走上前,一把抓住她细瘦的手腕,“我给你做顿吃的。”
这是我第三次来苏冉沫的家,却是头一次进门之后感受到了奢华气派之外的东西,偌大的屋子里没有开灯,漆黑而寂寥,一股高级家具的味道带着没有生气的冷清气息扑面而来。
回到家的苏冉沫像是完成了一件艰辛又漫长的任务,她将东西随意扔在地板上,拖着摇摇晃晃的身子一头栽倒在沙发上,她把头埋进抱枕里,并拢双腿,安静地、脆弱地蜷缩成一团,像个刚出生的婴儿。
我打开柔和的壁灯,去了厨房。
冰箱里的食材很丰富,我刚想问苏冉沫爱吃什么,回头一看发现她已经睡着了。
我曾经也有过一段嗜睡的日子,无非是为了逃避现实,为了自我保护。因为不知道要怎么面对已经发生的事,于是拒绝去面对,昏昏沉沉的状态可以让人的大脑变迟钝,感情也变得麻木,对什么都不感兴趣,睡睡醒醒,醒醒睡睡,直到现实和梦境的边境模糊,变成一个柔软而脆弱的茧。但这不是长久之计,迟早,我们会有睡到想吐的那一天,然后还是得清醒、痛苦,赤裸裸地面对这个世界,伤痛可以延缓,但不会凭空消失。
我做了一碗不算太正宗的意大利面,尝了一口,自认为还不错。我将盛好面的盘子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转身去清理厨房。等我再次回到客厅时,苏冉沫已经悄悄醒了,正小口地吃着。她吃得很慢,动作几乎有些艰难,但透着一股较劲儿般的执拗,像一只刚刚接触固体食物的小奶猫。这一幕让我开心得想哭。
我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安静而卑微地站在她身后,大气都不敢出,害怕自己突然出现打断她吃东西。
十分钟后她吃完了,她回过头,目光还有一点儿呆,但不再涣散:“我还饿。”
“锅里还有。”
我又去厨房给她盛了一点儿,她拿过叉子,迫不及待地卷起面条,塞进嘴里。这次我坐在她身旁,静静地看着她吃面,老半天才鼓起勇气问:“好吃吗?”
“嗯,很香。”她的声音很细,懒懒的,但多少恢复了一点儿元气。
“多吃点儿。”
“顾小离,你是万能人吗?”
“啊?”我没反应过来。
“感觉你什么事都会做。”
“才修过一次电脑,做了一碗面,就成万能人了?”我笑了。
“我就不会。”
“其实我也不是天生就会,小时候我爸成天喝得烂醉不务正业,我妈妈又得出去赚钱,我一个人在家没人管,不自学点儿生存技能没法活。”
“抱歉,让你回想起这些。”有那么一瞬间,我错觉那个善良、温柔、细心的苏冉沫又回来了。
“没事,后来我妈就带着我改嫁了,我现在过得挺好,我这是在忆苦思甜,没事想想以前,提醒自己要珍惜现在嘛。”
她点点头,放下叉子。
“吃饱了?”
“嗯。”
“我去刷碗。”
“不用,我自己来。”她端着白瓷盘起身了。
“别跟我客气了,你好好休息,争取早日返校。”我赶紧抢过来,不料太滑,我一个没抓稳,瓷盘“砰”的一声掉在地上,碎了。我刚刚还被她夸是万能人,立马就打碎了人家的盘子,真丢脸。我手忙脚乱地去捡,压根儿忘了世界上还有扫帚这种东西,然后一不小心又丢脸了——划破了手指。
我“啊”的一声缩回手,倒也不是很疼,跟体检验血时扎针差不多,偏偏鲜血却非常夸张地从指尖涌出来,很快染红了整个指头,我的第一反应是:拜托,中指大哥争气点儿啊,你是用来鄙视别人的,不是用来丢人现眼、被别人鄙视的。
我连忙将手指头塞进嘴里,试图把血吸掉,结果太急呛到喉咙,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这下好了,成凶案现场了。
苏冉沫吓得不轻,立马去翻出急救箱,给我结结实实地包扎了一通。几分钟后我的中指就变成了一根臃肿而充满喜感的白萝卜。
我们两人跪坐在地上。
苏冉沫还在处理那根被白绷带五花大绑的中指。她眼帘低垂,小巧的鼻尖上闪烁柔软而美好的白色光晕。她的鼻息离我很近,还是和以前一样,带着淡淡的奶油香气,我不是什么正直的人,我看到美女也会心动,甚至冲动,但不知道为什么对她却没有丝毫邪念,我只想抱住她。
“我包扎得不好,你回家后自己再处理下,别感染了。都快高考了,万一影响到握笔写字会很麻烦的。”她又抽出纸巾,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帮我擦掉了嘴角的血,“还有,以后受伤了别用嘴巴处理,不卫生,口腔细菌很……”
“小沫。”我打断了她的话。
她怔怔地抬起头。
“你知道吗?有一次赵倩骂我,说我就是一条哈巴狗,只能装疯卖傻摇尾巴地跟着你们,装出很开心的样子……”
“小离……”
“那时我很不服。我觉得我只是太在意大家快不快乐,因为如果你们都很快乐,那么我也会很快乐。可是现在我才发觉,你们并不快乐,不管我怎么努力,枷辰、你,甚至是茄子和青萱,都不快乐。”
“小离,我……”
“对不起,请让我讲完。你以前问我相不相信奇迹,我不知道,但现在我信了,我觉得这一分钟就是我的奇迹,如果我不说出来,以后再也不会有勇气。后来……后来我才发现,原来狗只能有一个主人,它不应该奢望自己能取悦所有人,它又不是马戏团的小丑,就算是小丑还是会有人扔臭鸡蛋对不对?所以至少,枷辰不在的时间里,让我做你的那条狗吧,不管你怎么看我,怎么想我,我一点儿都不介意,只要你能开心一点儿。”
苏冉沫望着我。片刻后,她缓缓伸出手,像上次那样轻轻地搂住我的背,我感受不到她有多开心和感动,但我能真切地感觉她的呼吸慢了下来,她的脸很安心地枕在我的肩上。
“这真是,我听过最奇怪的表白了。”
“反正今天够丢人了,不差这一次。”
“谢谢你。”
“汪。”我说了个蹩脚的笑话。
苏冉沫笑了,笑着笑着,温热的眼泪便滴落在我的脖子上。
柒
——后来我才明白,青春里的很大一部分美好,都来自憧憬。在那些日复一日的憧憬中,我们动用了所有的想象力,燃烧了所有的荷尔蒙,挥霍了所有的美丽心情。然后,憧憬破灭,我们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