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1
两天后的下午，篮球总决赛还是来了。比赛地点依然是明成高中那座花了几百万才盖好的室内篮球馆。
我并没有把那晚发生在KTV的事情告诉茄子，所以当啦啦队穿着红色的清凉小背心和超短裙穿过操场时，茄子兴奋地嚷起来：“走走走，要开始了，咱们快去看超短——呸，看枷辰打球啊！”
我不想去，但敌不过茄子的生拉硬拽。
刚走到篮球馆门口，茄子忽然脸色一沉，说想上厕所，然后急匆匆地跑走了。我独自一人前往观众席，今天的观众席上人山人海，很多学弟学妹们慕名而来，一睹篮球健将们的风采，更有夸张的同学还提着大袋的零食和饮料，看来是做好了翘课也要看完全场的准备。
通往观众席的内部过道上，我意外地被一个声音喊住，回过头，居然是枷辰。昏暗的光线中，他修长清瘦的身影靠在转角处的墙上，虽然喊住了我，但他也没有再说话的意思，摆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面瘫脸。
我有几天没找过他了，放学后都是直接回家，不知道这算不算冷战。但此刻我顾不上那么多了：“怎么还在这儿？比赛马上开始了。”
“我不参加了。”
“什么？”
“我不参加比赛了。”
“今天可是总决赛！”要不是枷辰那该死的家伙说了两遍，我真的以为自己听错了！他辛辛苦苦训练了三年，不就是为了在今天好好表现给市领导看看，为了给自己高中生涯再添一枚亮丽的功勋，为了让自己保送名牌大学的成功率再高一点儿吗？现在他说他不参加了，这算什么？
枷辰站直了，缓缓走出阴影，从观众台楼梯口照进来的光亮顺着他的脚跟爬上去，最终照亮了他的全身。然后我看清楚了缠在他右手上的白色绷带。
我感觉后脑勺传来一阵钝痛，像是被人打了一闷棍。其实我早该猜到道哥那一下会让他受伤，但我拒绝接受。我现在很愧疚，同时又很生气，我想抽自己两嘴巴，也想抽他两嘴巴，乱了，全乱了。
茄子在这时冲出来，被我俩吓了一跳：“哇！你俩干吗呢？知不知道人吓人，吓死人啊！喂，枷辰你怎么还不去比……等等，你的手……你的手……”茄子终于发现了重点。
“摔伤了。”
“怎么摔的啊，你也太不小心了！这都总决赛了，你知道今天有多少妹子来看比赛吗？横幅都写好了，都等着你呢……”
“枷辰？”一个温柔的、怯怯的声音打断了茄子。
我们纷纷抬头，是苏冉沫，她身旁还站着青萱，手里提着一袋饮料。真是见鬼了，都可以凑一桌玩德州扑克了。
“啊，都在呢。枷辰，你怎么还不上场？”青萱笑着上前一步，轻松的语调立刻变了，“你的手……怎么搞的？”
“昨天帮我爸搬一箱水果，不小心从楼上摔了下来。”枷辰又撒了一遍谎，真厉害，为了让谎言真实可信，都会加入细节了。
苏冉沫跟我一样，当然知道这是谎言。她走到枷辰身边，抬头看他的时候眼睛已经湿了。她非常难过，却依然小心翼翼：“枷辰，对不起，都怪我不好，是我……”
“没事的。”枷辰打断她的话，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揉了一下她的头发，“反正比赛没有我也能赢。还有……”他停顿了一下，“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
苏冉沫愣住了，紧接着那张楚楚可怜的小脸上出现了一种死灰复燃，不，应该是万物复苏的勃勃生机。
其实吃惊的不仅是她，还有我。
这些年来我、茄子、枷辰三人吵过不少架，虽然我跟茄子错得多，但枷辰也有错的时候，他会道歉，但表达歉意的方式总是迂回到让人抓狂，我从没听他这么直接、诚恳地说出“对不起”三个字，还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突然间我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篮球赛、大学保送名额甚至是高考，让它们通通去死吧。我只想感谢全能的上苍，感谢仁慈的命运，没有逼我去做那个艰难到恨不得杀死我自己的抉择。
我有点儿想哭。
“你是猪吗？下个楼能都摔到。”我恶狠狠地骂了句，这样就算是和解了吧。
枷辰不说话，冷漠的脸上挤出一个艰涩又笨拙的笑容。
“顾小离，你才猪呢！不准说枷辰。”苏冉沫破涕为笑，上去拉住了枷辰的手。这丫头，真是重色轻友，翻脸比翻书还快啊！但是我喜欢。
“那个，”青萱轻咳了两声，她和茄子像是走错片场的演员，全程尴尬，“虽然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不过看起来已经圆满解决了。真可惜啊，姐姐我还特意旷课又旷工，打算过来一睹校草打球的风采呢。”
茄子油嘴滑舌：“不可惜，不可惜，我反正也是来看啦啦队的。有你们两个大美女在，还看个屁。”
“我有一个提议！”我忽然举起手。
“哈哈。”茄子已经猜到了，用他的话说就是：我一看你撅屁股，就知道你要拉什么屎。
“反正比赛也不用看了，我们旷课吧！”我说。
“好啊。”第一个响应号召的竟然是苏冉沫，“阿信来星城开的桌游吧前两天开张了，不如我们晚上过去玩吧。”
“没问题！”茄子第二个支持。
青萱一脸无奈地笑了：“虽然有点儿心疼我的工资，不过放松一下也挺好。”
最后大家齐齐看向了枷辰，他刚要开口，一道凌厉的声音冒了出来。
“不准去！”
赵倩不知何时出现在通往观众席的走道尽头，微微逆光的背影像一个战斗力2000的隐藏boss。
“枷辰，你不准去！”
“为什么？”我替枷辰问。
“球队是一个整体，就算枷辰不能上场比赛，也应该跟我一起去给队友加油。”我真服了她，能把一个如此牵强的理由说得那么理直气壮。
枷辰不说话。
气氛微妙了起来，我、茄子、苏冉沫、青萱站在靠近转角口的昏暗处，赵倩站在通往观众席的光明里，怎么看都是水火不容，势不两立。枷辰刚好站在光明与阴影的交界线上，大家都望着他。静静对峙的几秒内，我脑内已经上演了一部硝烟四起、异常惨烈的拉锯战。
“要一起来吗？”
我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佩服枷辰，这个从小到大语言表达能力为负数、抖个机灵比让他吃屎还难的人，今天居然甩出了一句这么有水准的话。
——要一起来吗？
多礼貌的邀请，多委婉的拒绝，多么华丽丽的、无懈可击的一击必杀！
然而很多年后再回想起这一幕时，我才发现自己误会枷辰了，他说的不是反话，不是嘲讽，全是肺腑之言。
我知道这样夸自己很不要脸，但那年的我们确实都是打心底里善良的孩子，善良到哪怕只是一点儿微不足道的快乐，也从不吝啬与别人分享。可惜赵倩不会明白这些，她不会明白快乐就是单纯地在一起聊天、吃东西、没心没肺地笑，快乐就是我说“你要一起来吗”，然后你笑着说“好啊”。
赵倩大概是真的很受伤，我以为她会恼羞成怒，破口大骂，可她只是微微低下了头。几秒后，她像个骄傲得不可一世的女王，在金色的逆光中扬起了下巴，一字一句地说：“你会回来的，枷辰。”
/// 02
五个人逃课算得上声势浩大，再从门卫室大大方方地走出去实在不像话。大家决定翻围墙，对我们三个男生来说，翻围墙就跟跨个栏一样轻松，可对两个女生来说就很头疼了。主要是她们都穿着校服裙，我们要帮忙呢，她们怕走光；我们要不帮忙呢，她们压根儿爬不上去。
最后茄子想到一个办法，这个办法也只有茄子这种神经病想得出来。简单说，我跟枷辰各自把书包掏空，罩住头，接着像个瞎子一样，听从茄子的指挥，帮两个女孩翻围墙。虽然整个过程怪异得像在玩行为艺术，但好歹成功“越狱”了。
之后的一路上大家都在笑。
我们去KFC吃了点儿东西，然后去看了一部电影，晚上八点左右，我们坐车去了阿信的桌游吧。
阿信的店叫“死亡诗社”，据说是一部外国电影的名字，我没看过，但听起来就特别有感觉。他的店开在酒吧街后面的一栋商务大楼的最顶层，是一间很大的复式楼房间，有我喜欢的落地窗，墙上画满了后现代主义风格的涂鸦，带着一点儿童话色彩。大家走进去的时候，有一种踏入旖旎梦境的奇异感。
阿信坐在柜台前的红沙发上玩PSP，见到我们后立刻迎上来。
“小沫，你们来啦。”他上前拍了下苏冉沫的头，“真巧，你们是这家店正式营业后的第一批客人。”
“真的？”
“骗你干吗？店开张有两天了，不过地理位置不太好，没什么人气。”
“慢慢来，酒香不怕巷子深，回头我给你去学校宣传宣传。多好的一个地方呀，娱乐、休息、聚会、约会、欣赏星城夜景，都可以来这儿，肯定会火的。”我夸奖道。
阿信眉开眼笑：“那就借你吉言了，今天你们第一次来，所有娱乐费全免，我给你准备点儿喝的，你们先上楼坐会儿。”
大家去了二楼一间有落地窗的游戏室，那间房叫“里尔克”，后来我才知道是一个奥地利诗人的名字，阿信的所有房间都是以诗人名字命名的，比如我们左边的房间是李白，右边的是海子。
不一会儿，阿信就端着几杯果汁进来了，问我们有什么想玩的桌游。我们纷纷表示这是第一次玩，之前从没玩过，一定要算的话只玩过杀人游戏。
“行，那我给你们推荐一款。”阿信从游戏室的木架上面拿出一个键盘大小的游戏盒，拆开后从里面拿出地图、卡牌、筹码以及各种我叫不上名字的道具，“这游戏叫《最后的秘密花园》。”
“听名字有点儿惊悚啊。”茄子说。
“哪有呀，明明很浪漫。”苏冉沫有不同见解。
“游戏背景大概是说，这世界上有一处叫秘密花园的仙境，传说去那儿的人可以得到永恒的幸福与快乐，大家都在寻找这个仙境，你们就是踏上冒险之旅的人。”阿信细心地整理着道具，“游戏开始前，你们会随机分到一张扑克牌，代表着不同的角色。每个角色会有不同的属性和初始资源，你们要做的，就是充分利用游戏规则把对手淘汰出局，或者让自己率先抵达终点。”
老板阿信讲完规则，开始顺时针发牌。
“看我的，看我的，我是骑士。”茄子最先摊牌，他总是嚷嚷着，生怕被大家忽略。
苏冉沫露出一个乖巧又腼腆的笑容：“我的是公主。”说完她看向身旁的枷辰，满脸的期待。少年抬起那双像是藏着一万件心事的深邃眸子，道：“我是魔法师。”
“我是——”轮到我了，我确认一遍，“吟游诗人。”
最后，大家的目光投向角落的青萱。女孩漆黑的眼睛弯成了漂亮的月牙，她慵懒地歪了下头：“卖花女。”
角色公布后，房间里陷入一阵微妙的寂静，大家拿着自己的扑克牌，面面相觑，忽然间都笑了。
“从你开始吧，顾小离。”
“好。”
阿信把我的扑克牌摊在桌上：“吟游诗人，生性散漫，两袖清风，但见多识广，经验丰富。你的金币最少，只有十五个，但行动力强，免疫地图上的所有陷阱，另外你还有三次机会避开对手的攻击。”
“穷鬼一个。”茄子幸灾乐祸，“我呢？我呢？”
“你是骑士，为教皇服务，忠贞勇敢但是冥顽不化。金币三十个，攻击力、防御力、行动力都很强，不过没有附加技能。”
阿信走到枷辰的身后：“魔法师，孤僻的天才，常年深居简出，一心研究魔法。你的金币是二十个，攻击力最强，生命值和防御力相对薄弱。特技是使用魔方卡片时，效果翻倍。”
“小沫，你是公主？”阿信笑了。
“是呀。”
“她一直是个小公主。”青萱接了一句，引来一阵笑声。
“你们……讨厌！”苏冉沫脸红了。
“公主属于贵族，荣华富贵、锦衣玉食。你的金币是五十个，并有一次重生的机会，但概率只有百分之五十。你生命值很低，建议多买点儿防御卡片傍身。”
阿信走向青萱：“卖花女，虽贫困穷苦，却深谙生存之道。金币十个，但可以免疫偷窃和抢劫，另外你还有蛊惑技能，可以限制一个人两个回合不能行动，但需要消耗自身生命值。”
“听上去还行。”青萱颇为满意。
“我是国王，不参与游戏，相当于裁判。如果有半数以上人要求重新发牌可以批准，没有的话就正式开始了。”
大家没有异议，游戏开始。
地图上一共分为五个地带，依次是平原、森林、沙漠、沼泽、大海，最后才是终点站秘密花园。因为行动力快，我一开始便走在最前面，茄子那家伙妒忌我的神勇，立马花钱请雇佣军团对我进行了一次追杀，害我生命值损失不少，不得不停下来疗伤。
枷辰不紧不慢跟在后面，经过一家旅馆休息时不慎遇到小偷，金币损失一半。大家笑得合不拢嘴。
苏冉沫花二十金币买了一辆马车，行动力翻出一倍。大家不禁感慨：无论现实还是游戏，有钱就是任性啊！
青萱也不是省油的灯，立刻使用蛊惑，将苏冉沫困住了两回合。
渐渐熟悉了游戏规则后，大家越玩越投入，竞争也激烈了起来。
我先跟茄子结盟，之后又毁盟，帮助过青萱两次、苏冉沫五次，伤害过枷辰七次。好吧，我想除掉情敌的动机确实有点儿明显。枷辰基本上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一个劲儿地走在最前面，青萱紧随其后。
游戏出乎意料地耐玩，转眼就到了深夜。经历了千辛万苦，大家总算前进到沼泽地带，只有枷辰一人率先到达大海。
苏冉沫是第一个被淘汰出局的人。
因为一直没人伤害过她，所以她便放松了警惕，没买防御道具，从不对任何人出手的枷辰使用高级黑魔法将她秒杀，占有她的全部金币，贿赂海盗顺利通行。
我和茄子怒了，再次联盟对枷辰进行猛烈的进攻，誓要让他葬身大海。枷辰渐渐招架不住，谁知这时青萱乘虚而入，偷袭了没有及时恢复生命值的茄子，并顺利获得了他的装备和道具，直追枷辰。
我势单力薄，三次躲避攻击的机会很快就耗尽。我都已经做好丢牌的准备了，谁知道奇迹发生——都快要抵达终点的枷辰和青萱大打出手，魔法师丢出了黑魔法，卖花女扔出每回合减血的慢性毒药，最终双双死亡。
还在沼泽的我莫名其妙成了唯一的幸存者。
“Game over。”阿信用极其磁性的嗓音宣布道。
大家面面相觑，长舒了一口气，似乎对于这样的结果比较满意。除了我，作为赢家我很难开心起来，这不明摆着是各路武林高手厮杀一通后同归于尽，最后让菜鸟捡了个大便宜吗？
我气得嗷嗷叫：“这什么破游戏啊，还不如搓麻将！”
“我看大家玩得挺开心的呀。”阿信拍拍我的肩膀，“这五张扑克牌就送你们啦，留个纪念，反正我这里还有备用的。”
时间已经到了凌晨，回家肯定不方便，况且苏冉沫之前已经叫青萱帮忙打电话撒谎了，大家决定在阿信店里的几张沙发上躺一会儿，天快亮的时候直接回学校上早自习。
/// 03
我睡眠很浅，感觉做了很多个零碎的梦，迷迷糊糊中被一阵悦耳的铃声吵醒，我睁开眼，跟我挤一张沙发的茄子正手忙脚乱地将手机换成静音模式。见我醒了，他嘿嘿笑了下：“我得先走了。”
我看了一眼手机，五点都不到：“这么早？”
“有点儿事。”
“行，我送你出去。声音轻点儿，别吵到大家了。”
我俩悄悄地走出桌游吧，夜风从走道尽头的窗口刮进来，微微有些冷。我默默把茄子送到电梯口，还是开口说：“我实在想不出这个时候你能有什么事。”
茄子露出一个意料之中的笑容，目光透着难得的温柔：“接个人。”
“谁啊？”
“说了你也不信。”
“信啊，怎么不信！”
“是小雯。”
我愣住了。
“喂，用不着这么惊讶吧！”
“你……你俩……该不会……”我拼命摇头，不不不，不可能，打死我也不能接受茄子这家伙居然会赶在我前面脱单！说不定他俩只是纯洁的友谊呢？说不定他现在赶过去是为了跟她一起去清晨的公园大声朗诵英语，练习口语呢？
“不是你想的那样。”茄子说。
我捂紧胸口，狠狠松了口气：“那我就放心了！”
“其实小雯挺不容易的，之前的那些事你也知道，上个月她终于下定决心跟那个姓余的分手了，所以我就……”
“乘虚而入。”我坏笑。
“滚蛋！”茄子一拳打在我手臂上，“她说怕自己意志不坚定，让我监督一下。而且小雯家里条件不太好，学费都是自己打工挣的，她最近在一家豆浆店上早班，这天还没亮就要出门多不安全啊，我得去接她。”
“别告诉我你每天早晨都去接了啊。”
“当然啊。我接她上班，她请我吃豆浆油条，很公平啊。”说完茄子自己也笑了，这个向来没脸没皮的大男孩居然会不好意思。
认识这么多年了，我第一次认真打量茄子。他身体瘦长，短发乱糟糟的，中间竖着一撮呆毛，炯炯有神的小眼睛，单眼皮，鼻梁挺拔，因为老爱哈哈大笑，所以法令纹略有点儿深。他说不上帅气，但绝对是个阳光温暖的大男生，为什么这些年一直没有桃花运呢？
“小离，你是知道的，我这人吧，挺没用的，不像你和枷辰那么有才华。”
“我有个屁的才华，我跟你一样……”
“不一样，”茄子不由分说地打断，“我难得夸你一次你就别谦虚了，听我讲完。”
我愣愣地点头。
“从小到大吧，我基本都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后来也想通了，一群人里面有人负责帅，有人负责美，有人负责聪明，有人负责大方，也得有人负责搞笑啊，我就是负责搞笑的那个。一开始耍宝只是不想扫大家兴，后来慢慢地，我发现自己就真的成了这种人。”
茄子歪着头挠了挠后脑勺：“我以为我这辈子都会是这种人，直到小雯哭着跟我说不知道要怎么办时，我才发现，原来我还可以是另一种人。被人需要，被人相信，被人依赖——哎，我自己都要吐了，你知道我想说什么吧？”
我点点头。
“我不知道我喜不喜欢小雯，可能这也不重要。我就是想帮她一把，想看着她越来越好，这件事让我充满了干劲，似乎每天早上呼吸到的空气都不一样了，特别新鲜。”
“那小沫呢？”我故意问。
“小沫啊，喜欢啊，喜欢得不得了，你跟枷辰加起来都没有我喜欢。可她就是我的一个梦，天边的一个月亮，太遥远啦。”茄子大大方方地承认，“枷辰替我实现了，挺好。你说得对，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臭小子！”我给了他的胸口一拳，“快滚吧。”
电梯门关上好久，我还愣在原地，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这时一阵微风吹来，带着淡淡的栀子花香。
“你站在这里扮厉鬼啊！”青萱几乎是悄无声息地出现了。
“谁厉鬼啊，你才吓了我一跳好吗？”待我回过神，她已经摁下了电梯按钮，“你也走啦？”
“该走了。”
“工作？还是阿姨的病？”
“总之都是一些扫兴的事。”她挑了下眉，脸上的疲惫让她更显妩媚，“不过昨晚玩得很开心。”
“你当然开心啊。”我故意没好气地说，“整个就是你和枷辰的双人秀，我们三个都是垫脚石。”
“别说得这样难听嘛，最后你不是赢了吗？”
“你一定不甘心吧？”
“没有啊，一开始我就希望你赢。”青萱的眼睛还是一如既往的漆黑和莹润，但或许是刚睡醒的原因，里面似乎飘浮着一层迷离的气息。
“少来。”
“真的。”
电梯门缓缓打开，我很自觉地从万宝路烟盒里掏出了一根烟。她笑着接过去，还是老样子，轻轻放进了校服的胸前口袋。
我很好奇：“你为什么自己不买烟，老问别人要烟？”
“想知道？”
“想啊。”
“下次告诉你。”
“下次见是什么时候，不会是高考那天吧？”
“不会。”她走进电梯，转过身，“这个星期六有空吗？”
“怎么，想约我啊？”
“是呀，都第二次了。事不过三，想清楚了再回答。”
“荣幸荣幸，我等你电话。记住一定要打电话，别短信，这年头诚意很重要。”也不清楚她听到我最后一句话没有，电梯门缓缓合上了，她动人的笑容就像一只白鸽，被无情地关进了冰冷的牢笼里。
我呆呆地站在电梯门外，心中出现了一丝很奇异的不舍。身边是穿堂而过的晨风，世界还未苏醒，一整层楼都透着空空荡荡的寂寥。
/// 04
星期五晚上，我难得没跟茄子出去打游戏，待在家里陪老妈看着狗血剧，一边在心里吐槽为什么女主角智商情商双双欠费，各种作死，还有那么多人喜欢她——这要换到现实生活中分分钟被乱棍打死，一边安慰着身旁被女主角的爱情感动得泣不成声的中年妇女，这时青萱发来了短信。
——明天上午九点，春天百货商场。
我刚想回复，一个电话打了过来。
“短信加电话，够诚意了吧。”青萱在那头笑。
“还行，不过时间改十点，我起不来。”
“不行，九点。”
“十点。”
我们僵持不下，最后她甩出一句“九点半”便利索地挂了，讨价还价算是愉快地结束了。这时老妈扯着我的胳膊激动地嚷着：“快看，女主角要跳海了！”
“都是套路，跳海肯定死不了，会被人救上来。她要真想死，应该去跳楼。”我无情地拆穿。
妈白了我一眼：“你这人真没意思。”
我哪没意思啊，我觉得我这人挺有意思的。明明约好了九点半见面以便睡个懒觉，结果第二天我八点不到就醒了。
今天是个好天气，套用我写了十多年的作文开头语：阳光明媚，万里无云。我懒洋洋地下楼吃了一碗牛肉面，又去网吧坐了会儿，九点半准时赶到春天百货商场正门口。十几分钟后青萱出现了。
很意外，她竟然是从一辆银白色的奥迪Q7上下来的，虽然在星城这也算不上豪车，不过我身边还真没几个坐Q7的朋友。司机是一个彬彬有礼的年轻男人，他跟青萱说了几句话，回头还冲我笑了下，我赶紧点头傻笑。
“抱歉，久等了。”青萱穿着一条轻盈可爱的雪纺裙，一次性烫卷的长发俏皮地垂落在胸前，她就那么甜甜美美地下了车，我真的不知道原来她还可以比平时的样子更美，第一次见她时那种惊艳的紧张感又出现了。我避开她的眼睛，没话找话：“刚才那位是你叔叔吗？”
“嗯，我之前提过。”
“你确实提过，但你没提过他这么有钱呀！”
“怎么，仇富呀？”
我打了个哈哈：“是有点儿羡慕嫉妒恨。”
“做外贸生意的，具体我也不清楚。”青萱苦笑了一下，“这几年幸亏有他的照顾，不然我妈的事我一个人还真搞不定。”
青萱说着把手上的小纸袋递给我，我愣愣地接过来，袋子里是件叠放整齐的白T恤，我一眼就认出了是自己的。
“多麻烦啊，直接扔了就好，反正是去年的，我也穿不下了。”
“你现在想扔也不迟。”她一边说着，一边往商场走。
“算了，我还是拿回家吧，当块抹布也不错。”
我们走进商场，上了电梯，青萱回过头说：“我直说了吧，今天找你出来，是想让你陪我挑选一件礼物。”
“送给谁？”
“我妈。”
“挑礼物这种事干吗不找小沫啊？”
“我有约啊，她今天没空。”
“好啊，搞半天我是备胎。”
“对呀，有什么意见憋着，快帮我想想送什么。”青萱已经走向了Dior香水的专柜，俯身看起来。
“阿姨喜欢什么？”我试着帮忙出主意。
“我想试试这款。”青萱指着一瓶绿色的香水对柜台小姐说，接着看向我，“她唯一喜欢的事情就是跟我吵架。”
“那跟我妈很像，她也喜欢吵。改天可以介绍她俩认识认识，交流下吵架心得。”
“这不同的。”一丝柔软而灰暗的光泽划过她的眼底，柜台小姐拿起香水小样，在她的手腕处喷上一点儿，她闻了闻，把手伸向我，“怎么样？好闻吗？”
我凑过去闻了下：“还好。”
“真敷衍。”
“没有，我只是不知道怎样的香味才算好。我有时候能在你身上闻到栀子花的香味。”
“拜托，那是洗发水的味道。”
“那味道我挺喜欢的。”
“我总不能天天洗头吧，会累死好吗？”
“也对。女人都爱香水吗？”
“或许吧。”她离开香水柜台，往前走，“我妈的病情很反复，老是住院。我经常得去医院陪她，你闻过病房里的味道吗？就算是刺鼻的消毒药水也盖不住那一股腐烂的血腥味儿。闻得多了，就算不在医院，那股味道好像也一直跟着你。那之后我就开始用香水，它可以掩盖那种味道。”她的语调很平和，甚至是轻松，但我还是听出了一点儿抱怨的意味。
“阿姨最近还好吗？”我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她的笑容在一瞬间敛去，脸上冰冷得像是结了一层霜：“顾小离，你并不关心她的死活，你只是装模作样地问候一下，再听我随便说几句，然后你就可以继续心安理得了，因为对于别人的不幸，你已经表示了同情。”
“不是……我其实……”
“就是。”她咄咄逼人。
我无话可说。
几秒后，她忽然又笑了：“我刚才的样子是不是很吓人？”
“说实话……我差点儿以为你要吃了我。”
“哈哈，因为老是被人这样问起，所以有些反感。”
“为什么？”
“我不喜欢被人同情。你不觉得吗？那些同情你的人往往什么都没做，你却好像欠了他们似的，凭什么啊！”
“你说得对。”
“好啦，不说这些了，快帮我挑礼物吧。”
逛了一上午，最后青萱给她妈妈选了一套蓝色的真丝睡衣。她的原话是：“送别的她也用不着，但我实在受不了她天天穿着医院那件蓝白条病服，跟个囚犯似的。”
为了感谢我——事实上我什么忙也没帮上，中午青萱请我去西餐厅吃饭。虽然我一个劲儿地说随便去肯德基吃个汉堡就行了，但她还是坚持。我们在靠窗的卡座坐下，青萱不饿，点了杯拿铁，我点了一份七成熟的菲力牛排，看到价格时吓了一跳，这要换文庙的烧烤摊，可以吃多少串肉啊。
因为很少来这种优雅的高档场所，我有些拘谨。青萱倒是仪态从容，半倚着沙发靠座，慵懒得像是在自家后院的睡椅上。她随手翻阅着一本时尚杂志，修长白皙的手指在阳光下仿佛能跳跃出音符，指甲上依旧是醒目的黑色指甲油。
“你是指甲油控吗？”
“我吗？不算吧，我只喜欢深色。”
“为什么？”
“喜欢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啊，一定要说的话，可能深色看起来比较深藏不露吧。”
“你已经很深藏不露了。说真的，认识这么久了，我还是一点儿都不了解你。”
青萱合上杂志，托着下巴看过来：“言下之意，你很想了解我咯？”
“是有一点儿。”
“听说，喜欢一个人才会想要了解他。”
“呜——”
一辆改装的机车从窗外的马路上呼啸而过，我的思绪就像被那串性感狂野的引擎声给带走了，一下飞到很远的地方，接着又慢悠悠地回来了，然后我听到自己加速的心跳。
“去去去，我只爱我家小沫。”
“你撒谎。”
“你怎么知道？”
“你自己说的，一个人撒谎时会不自觉地眨眼睛。”
“我乱讲的。”
谢天谢地，咖啡被服务员端了上来，不然我真的不知道这个话题要怎么继续。青萱抿了一口咖啡，干脆脱掉脚上的松糕鞋，像只猫一样蜷缩在沙发上。一束阳光照在她洁净的锁骨上，肌肤雪白如玉。
我的手机响了，是苏冉沫打过来的。
“喂？小离，是我。”
“嗯，我知道。有事吗？”
“你现在在做什么？”
“吃东西。”
“跟枷辰一起吗？”
“不是，怎么了？”
“我们今天约好了一起逛街，我在红旗广场这等了快一个小时了，打他电话他也不接。我以为他跟你在一起。”
“没有，他今天没找我。”
我们都沉默了下来。
哪怕隔着手机，我也能感觉到她语气里的失望和难过。这时餐厅门被推开了，有人走了进来，青萱抬头看了一眼。
“要不你先来我这儿，我跟青萱在一起……”
电话被挂断了，苏冉沫一定生气了，我的心忽然疼了一下，我想再打过去，桌底下青萱踢了一下我的脚。
“干吗？”
“小声点儿。”她拿起杂志半遮住脸。
“怎么了？”我压低了声音，十分疑惑。
“看身后。”
如果可以选择，我多希望自己正在肯德基排队买汉堡，而不是在这间高雅别致的西餐厅里吃牛排；如果可以选择，我多希望青萱没有抬头看，这样我也就不会偷偷回头看。然而没有如果，于是下一秒我看到了枷辰，以及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赵倩。两人手牵着手，跟迎上来的服务员说了两句，便一起上了二楼。
我的牛排就在这时被端了上来，服务员小心地为食物淋上一层浓稠的黑胡椒汁，原本安静的牛肉瞬间沸腾起来，噼里啪啦地爆响着，我忽然觉得那不是牛排，而是我的心脏。
“青萱，”我的声音沙哑得像是吃了一口石灰粉，“我刚才是不是认错了？”
“没有。”
陆
——曾经，我喜欢这一切，因为有你们。现在，我不再喜欢，我只是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