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彭湃2019-01-11 16:0611,895

  /// 01

  我给苏冉沫紧急止血,抱着她冲下楼,坐车去医院,送进急救室。

  那二十分钟就像一场噩梦。

  噩梦醒来的时候,我浑身是血地站在洗手间。我用冷水冲脸,飘浮在身体上方的“灵魂”终于一点点回到体内,然后我发现自己的右手在抖,我用左手按住右手,没用,我只好将这条不听使唤的手臂往洗漱盆上砸,试图用疼痛让它停止颤抖,这时候胃部一阵痉挛,我“哇”地一口吐了。

  十分钟后我回到抢救室外的走廊上,靠墙坐下。接下来是漫长的等待,不知道过去多久,一个很年轻的医生走出急救室,我连忙冲上去:“医生,怎么样了?她没事吧?”

  医生摘下沾满血的透明橡胶手套:“真是搞不明白现在的年轻人,动不动就自杀,一点儿社会责任都没有,就这样一死了之,对得起含辛茹苦养育自己的父母吗?对得起关心自己的老师和朋友吗?全是这样的年轻人,国家还有没有未来……”

  “医生,你是救人的,你不是教导主任啊。你先告诉我她怎么样了,这之后你想怎么骂就怎么骂。”

  “幸亏你送得及时,她算是捡回了一条命,不过失血过多,还在昏迷。”

  “谢谢医生,谢谢……”我说不出别的话了。

  “你是她什么人?”他又问,语气变得微妙。

  我想说同学,但转念一想改口了:“哥。我是他哥。”

  医生还在犹豫,我立刻追问:“医生,是不是还有什么事?你告诉我。”

  “虽然这事不归我管,不过我还是告诉你好了,迟早你们也会知道,有个心理准备。”

  “什么?”

  他顿了一下:“刚才做手术时,在她的口袋里发现了测试纸,阳性。”

  “什么……意思?”我没反应过来。

  “你妹妹……”医生神色复杂地看我一眼,“怀孕了。”

  阿信的店无人打理,他必须回去一趟,苏冉沫的父母都在出差,最快也要明天早晨才能赶回来。之后的时间里,我觉得自己像是浸泡在福尔马林中——虽然我从没有真正了解过福尔马林,总之,我被一种封闭的麻木和迟钝的焦灼混合在一起的状态包围着。

  下午六点,苏冉沫醒了。

  医生确认情况稳定,让我进去了。

  苏冉沫半躺在病床上,盖着床单,纤细白皙的手臂放在外面,手背上插着输液管。她平视前方,眼神呆滞,眼睛像没有生命的镜子,那镜子里,倒映出的房间陈设被透视原理扭曲成奇异的形状,我看到自己的脸被活活拉长成一个怪物,接着我就什么都看不清楚了,因为视线模糊了,我别过脸,抹了一把眼睛。

  真讽刺,哭的人居然是我。

  “你都知道了吧。”苏冉沫声音轻柔,死里逃生后她整个人都显现出一种陌生的平和与从容。其实很早之前,她就一点点变得陌生了,只是到现在才彻底蜕变。她那张娃娃脸依然甜美,但再找不到孩童般的纯真与朝气,取而代之的是哀怨、凄冷,惨烈得犹如母性光辉般的东西。

  “孩子……”我声音沙哑,“是枷辰的吗?”

  女孩愣了一下,暗淡的眼神被奇异地点燃了,我又看到了那种飞蛾扑火的狂热生命力,但稍纵即逝。

  她绝望地笑了:“真希望是他的。”

  “是谁的?”我捏紧了拳头,“苏冉沫,告诉我,我去杀了他。”

  故事要回到一个多月前。

  我们五个人逃课去阿信店里玩游戏。两天后是星期六,青萱约我逛春天百货,帮她妈妈挑选生日礼物,结束后一起去西餐厅吃午饭。那天苏冉沫也有约,约她的人是枷辰,地点是我们第一次烧烤时见面的红旗广场。

  虽然她跟枷辰谈恋爱也有好一阵子了,但那其实是两人第一次单独约会,还是枷辰主动提出来。苏冉沫别提多开心了,老早就买好了新衣服,是一条可爱的公主裙,也特意早起去美发店做了一次性的头发烫染。十一点她来到红旗广场,紧张又期待地等待了二十分钟,枷辰没有出现。她这才想到打电话,结果对方关机了。苏冉沫心想,可能是没电了吧,枷辰的手机是一款很老的诺基亚,难免出毛病,等他生日的时候给他买部新手机好了。很快半个小时过去,她想着要不要去奶茶店点一杯喝的,可又怕枷辰来的时候找不到她,于是继续等着,一个小时过去,她的耐心终于耗尽。

  她想到了枷辰的好朋友,我和茄子。她一直知道枷辰是个很重友情的人,说不定是跟我们在一起玩得太开心所以忘了约会时间。如果是这样,她可以不计较,谈恋爱不就应该相互理解和包容吗?

  她先打了茄子的电话,得知茄子正一个人在网吧打游戏。接着她拨通了我的号码,我正在跟青萱吃饭。电话里,我问她要不要先过来一起吃,然后她就挂了电话——我以为她挂了电话,其实并不是。

  一辆面包车突然开进广场,苏冉沫还没反应过来,后车厢的门已经打开,两个人飞快地将她拖上了车,并捂住了她的嘴。从车子出现到车子离开,整个过程不到二十秒。那是一个破旧的没有监控的广场,人烟稀少,奶茶店里的几个学生开心地谈笑着,没人注意到外面广场喷泉附近的树影下一个女孩消失了。

  废弃的仓库?封闭的修车间?烂尾楼?一路上苏冉沫所有的力气都用来哭和挣扎了,她不清楚自己被带去了哪儿。

  她特意弄好的头发被拽乱了,精心挑选的衣裳给撕坏了,几乎是眨眼间她就被剥光了,赤身裸体地暴露在几个男人下流的目光下。

  她很害怕,可她动不了,甚至发不出声音。她身旁的手机又响了起来——那是我后来不放心又打过去的电话。她努力伸出手,但根本碰不到,那个脆弱的希望离她太遥远了,半分钟后,手机静下来。

  世界也静下来。

  昏暗而凌乱的光线,潮湿而粗糙的水泥地,破碎的充满汗味的衣服,男人亢奋而猥琐的笑声,永无止境的摧毁和掠夺,这就是关于那场噩梦的所有内容。

  苏冉沫没有告诉任何人。

  多少次她躺在浴缸里把身体的每一寸皮肤都泡得发白时,她想到了死,可她不甘心,正是这份不甘心,让她做了很多蠢事,也让她稀里糊涂地撑了过来——至少她以为自己撑过来了,直到枷辰当着赵倩的面跟她说分手,直到她发现自己的例假迟迟不来。茄子陪她放学那天,她坚持一个人去家乐福,偷偷买了验孕纸,当晚她就按照使用方法检查了一遍,两条红线。她想会不会是搞错了,第二天又重复了一遍,依然是两条红线。

  后来的事,我都知道了。

  苏冉沫平静得可怕,就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可能她现在真的认为自己不再是苏冉沫了,那个苏冉沫已经死了。

  我几乎站不稳,我努力支撑起这个被愤怒撕得七零八落的躯体;努力让哽咽的声音顺利从胸腔内发出;努力像个成熟冷静的大人那样确认一遍直到现在还希望它只是个玩笑的事实:“你被道哥……孩子是……他……”

  “我不知道。”苏冉沫憔悴地闭上了眼睛,“他们有五个人。”

  /// 02

  我拨通了茄子的手机,对方吼过来:“顾小离,你搞什么?!下午模拟考怎么跑了,打你手机也不接!”

  “我去找小沫了。”

  “怎么样?”一听到苏冉沫的名字他立刻什么都忘了,“见到了她吗?她为什么不来考试?”

  “见到了,她生病了,在住院。”

  “不是吧?什么医院,我这就过来看她。”

  “不用了,就是感冒……”走廊上很混乱,脚步匆忙的医生,推着换药车的护士,拿挂号单的病人,无数人影走过来又走过去,没人在意一个蹲在墙角的高中生,没人在意他正用手捂住嘴巴,努力压抑住哽咽声,“对了,茄子,你……你现在能把小雯的手机号给我吗?”

  “可以啊,不过你找她干吗?”

  “一点儿小事,放心,不会吃了她。你用短信发我手机吧,先挂了。”

  我飞快地挂了手机,痛苦的哭声终于冲出体内,我转身对着墙壁疯狂地踢打,骂各种难听的脏话。走廊上的人用疑惑又防备的眼神看着我,经过我的时候纷纷加快了脚步。很好,顾小离,你现在看上去很愤怒,很危险,这样别人就可以忽略你的窝囊和无能了,这样别人就不会笑话你了,可是这样就行了吗?这样就够了吗?不。

  走出医院后,我拦下一辆出租车。

  通过小雯,我已经打听出余亚彬经常出没的地方,有余亚彬的地方想必也会有道哥。我没有绝对的把握,但这是目前唯一可能找到他的方法。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我找遍了南华职高附近的所有酒吧、网吧、游戏厅、台球室、KTV,老天有眼,我找到了。

  这家店外面是一个像模像样的游戏厅,里面有个内堂,灯光昏暗,烟雾缭绕,七八张桌子摆开,每张桌子旁都围着人,桌上堆满了扑克牌和面值不等的钞票——这是一个地下赌场。老板不让我进去,我给老板发了两根烟,跟他说我是来找我大哥的。老板相信了我是个不良少年,便放行了。

  我混进乌烟瘴气的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道哥,他打着赤膊,红光满面,正赌得兴起,嘴里叼着一截烟屁股,眯眼看着手中的扑克牌,念念有词了半天,最后把牌往桌上一扔,骂了句脏话。对面的男人哈哈大笑,开始收钱。

  差一点儿我就冲上去了,但我折回外面的商店找老板买了两瓶啤酒,再次悄无声息地绕到道哥的身后。

  这局道哥手气不错,摸出一道同花顺,他乐得合不拢嘴,刚把牌一扔想收钱,一个啤酒瓶砸在他的脑袋上,他被打蒙了,直接往前倒下去并撞翻了桌子。其他几个人一看情况不对,立刻捡钱躲到了一边。道哥呻吟着爬起来,迷迷糊糊地抬起头,第二个啤酒瓶“砰”的一声在他的太阳穴上碎开,眉弓骨可能裂开了——画了几年的肖像素描,我很清楚自己砸到了哪个部位。

  他哀号着滚向一边,我抄起身旁的板凳,接下来我要做的就是往死里砸他,直到把板凳给砸碎,再换一张新的继续砸。

  可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可以恢复得那么快,我高举的板凳还没砸下去,他已经蹿起来,一头撞向我的腹部,接着我和他一起滚在了地上。

  我忍着胃部的绞痛爬起来,道哥也爬了起来,他出手依然比我快,一拳打到我的下巴上。我整个人几乎飞出去,又是两张桌子被撞翻,扑克牌和钞票满天飞。大家惊呼着、咒骂着,但没人过来插手。

  我站不起来了,剧烈的耳鸣中我只觉得世界天旋地转,天花板离我忽近忽远。我不知道过去多久,十秒,或者三十秒,然后有人开始踢我小腹,我蜷缩成一团,他便踹我的肩膀,接着是头。

  那是一连串狠毒的殴打,我连喊叫的力气都没有了。很快,当身体上的痛楚叠加到一种程度时,我就不觉得痛了。我终于害怕了,怕自己死在这儿,我从没像现在这么害怕过,我甚至想到了求饶,这个念头让我觉得羞耻。

  后来道哥还是停手了。

  赌场里面的人几乎走光了,外面的老板怕事不敢进来,道哥气喘吁吁地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和汗,抓过一张椅子,在我身旁坐下了。

  “孙子居然敢偷袭我,你以为你这点儿三脚猫对我有用?我当年挨子弹的时候你还在穿开裆裤呢。”

  “你……有种……杀了我……不然……我迟早杀你……”

  “就凭你?!”道哥站起来又是一脚,我滚向一边。

  “该不会是为了那个小沫来的吧?”道哥点燃一根烟,饶有兴致地蹲下来,“搞什么啊,现在才发现,我还以为你没种,不敢来了呢。”

  “浑蛋,我要杀了——”

  道哥一脚踩在我的脸上,声音堵在了喉咙里。

  “既然你都找上来了,我就再告诉你一件事吧,你那个朋友枷辰真没用,搞半天他女朋友还是个处呢,哈哈……”

  我的身体在燃烧,血液在逆流。

  可我动不了。

  “真是难为她了,本来我就打算一个人玩玩,谁知道她还是第一次呢,害得我那群弟兄们都吵着要上,那天搞完的时候都天黑了,啧啧……不过我们可没白搞,走的时候给了钱的,每人给十块,就当帮她勤工俭学了,哈哈哈……”

  男人猖狂的笑声越来越大,我的脸因为他用力地踩踏而下陷,一股腐烂的橡胶味钻进了鼻腔。

  “我不会……放……过你……”

  “还嘴硬?”他声音里有一种诧异的愤怒,“上次唱歌要不是看赵倩的面子我早揍你了!你以为你算个什么东西?英雄救美?陈浩南?讲义气?别搞笑了,你就是一个小丑,小丑知道吗?我那天干她的时候她从头到尾都在喊枷辰的名字,压根儿没提过你!真有意思,到最后她都不知道就是枷辰把她给卖了,你也不知道吧?这就是你们的好兄弟?”

  滚落到一旁的手机响起来。

  我知道是青萱打来的,今天是她生日,我答应了晚上陪她一起庆祝,我还特意准备了礼物。现在看来是去不了了,我也没打算去,但至少要回条短信吧,就那么不明不白地放鸽子,她一定会担心的。

  我伸出手,道哥却一脚将手机踢开了,他拿出嘴里的烟,用力朝着我的手背摁下去,我觉得有电钻在钻我的肉。

  “啊啊啊——”

  “疼吗?”

  “杀了我啊,有种你就杀了我!”

  “我没那么傻,杀人是要枪毙的。今天给你点儿教训,让你记住这个疼,给我永远记住!下次再敢来,不用说我也会弄死你,大不了跑路躲几年,我道哥去哪儿都是道哥!而你,在哪儿都是一条狗,呸!”

  一口唾沫吐到我额头上,充斥着烟酒味的黏稠液体顺着我的鼻梁滑落下来。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有人把口水吐在我脸上,说真的,并没有想象中的恶心,只是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屈辱,那一刻我真希望自己从来没有存在过。

  我狠狠瞪着头顶的男人,看着他把脏掉的皮鞋在我衣服上蹭干净,看着他把烟头弹到我的头发上,看着他捡起地上的几张钱,看着他踢翻一张桌子,看着他扬长而去。

  我还是哭了。

  都说人的身体很奇怪,同一时间只能承受一件事,如果你害怕疼痛时,你会忘记嘴里含着的糖果;如果你濒临死亡时,你会忘记伤口带来的疼痛。此刻我明明遍体鳞伤,明明疼痛得快要死去,可为何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流?

  难道说我最难以承受的,仅仅是那份微不足道的可耻的悲伤吗?

  /// 03

  当晚我被送去了医院。

  轻微脑震荡,少量胃出血,身体多处软组织挫伤。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妈守在我身旁,意外的是继父也在,他连夜坐飞机赶回来的——作为园林设计师的他经常在外出差,有时候一个工程要大半年。妈妈又变回了很多年前那个柔弱又哀怨的女人,抱着我的头不管不顾地哭。继父在一旁沉默着,眼里藏着心痛的泪光。

  后来警察也来了,我撒谎说是被几个混混勒索,因为反抗所以被殴打了。

  晚上爸妈回家了一趟,他们一连两天没睡了。我勉强能下床走动,便跌跌撞撞地去了苏冉沫的病房,推开房门时,十几双眼睛立刻盯过来,苏冉沫的父母、同学、班主任都在。如果我知道有这么多人,我一定不会来。人群中我一眼就认出了苏冉沫的父亲,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有着一张不苟言笑的脸和锐利的眼睛,不怒自威。

  阿姨也看着我,刚想说什么就被叔叔一个眼神制止了,他起身走向我。整个病房都陷入微妙的安静中,我能听到隔着玻璃窗的空调机箱运转的嗡嗡声。

  “你就是那个顾小离?”他沉声问。

  “是我——”

  一个耳光重重扇过来,我的左脸立刻燃烧起来。我歪头看向苏冉沫,她眼睛里闪烁着愧疚的泪光。我一下子就什么都明白了,那一刻我甚至在心里松了口气,没关系的,苏冉沫,我知道你不想拖累枷辰,如果这影响到了他,你一定会难过,你难过的话我也会难过。所以,这个坏人就让我来做。

  我摆正了脸:“对不起。”

  “对不起?”又是一个耳光扇过来,我没有躲,但牵扯到腹部的伤,我一个趔趄撞到墙壁上,叔叔抓住我的衣服把我扯过来,“现在说对不起有什么用?我女儿哪一点对不住你了,她做错了什么,你要那么糟蹋她!”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

  我忘了自己说了多少声“对不起”,也数不清挨了多少个耳光。

  “别打了,苏先生,他还是个孩子啊,早恋这种事情也是没有办法……”班主任终于看不下去了,上来劝阻,她和同学们自然不知道苏冉沫怀孕的事情,只以为我们就是单纯早恋分手,苏冉沫想不开轻生了。

  路过的医生也过来劝架:“先生,他还是病人,你有话好好说,别激动啊。”

  后来的事情我忘了,我好像晕过去了,醒来的时候已经被人抬回了病房。

  两天后的上午,我决定提前出院,茄子还是找了过来。这两天他给我打了很多次电话,我都没接。但是很快苏冉沫自杀的事情就在学校里传开了,于是他知道我骗了他,这场对峙肯定是躲不掉的。

  茄子没有敲门,也没打招呼,就那么神色阴沉地走进来。他将手里的水果篮直接甩到我的床头柜上,把水杯都撞翻了,接着他“哗”地一下拉开了窗帘,刺眼的阳光照得我有些眩晕。

  “马上出院了,还买什么水果。”我换好衣服,去抽屉里拿手机。

  “是买给小沫的,她病房里都快变成水果店了,我就拿过来给你了。”茄子的语气冷淡,我知道他在生气,要是平时,他已经嘻嘻哈哈地嘲笑我缠在脑袋上的纱布了。

  “她怎么样了?”我问。

  “睡着了,她爸给她请了护工,跟个保镖似的。”茄子看我一眼,“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小沫想自杀。”我说了句废话。

  “好好的为什么突然要自杀?还有你,为什么突然搞成这样了?”

  我不说话。

  “算我求你了。”茄子眼睛红了,语气也软了下来,“到底怎么回事,你告诉我行吗?我们是好兄弟啊,你瞒谁也不能瞒我啊。”

  我差一点儿就动摇了。

  可是茄子,正因为我们是好兄弟,我才不能告诉你。你那么喜欢苏冉沫,你曾经说过她就是你的梦想,枷辰替你实现了梦想。可是现在你的梦想亲手被枷辰给出卖了,被道哥撕碎了,践踏了,知道这些的你该有多难受?我可不傻,很早以前我就知道痛苦这玩意是不能分担的,它只能传染,来一个死一个,来两个死一双,所以你就让我伟大一次行吗?让我逞一回英雄好吗?就让这个恶毒的传染病永远在我体内猖狂,直到跟我一起溃烂吧。

  “可能高考压力太大了吧。”我穿好鞋子,想往外走。

  茄子一把拉住我:“那你的伤又是怎么回事?”

  “晚上被几个混混勒索,我不肯给钱,就挨揍了。”

  “在哪里?”

  “文庙那一带。”

  “几个人?什么打扮?”

  “看不清,太黑了。”

  “他们说了什么话?”

  “忘了。”

  “他们……”

  “你烦不烦啊!挨打的是我又不是你,你要那么清楚做什么?我当时都以为自己要死了,尿都吓出来了,我哪记得那么多?”

  茄子直勾勾地盯着我:“顾小离,你骗不了我。你撒谎的样子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你要那么想我也没办法。”我绕开他。

  “是你逼我的。”茄子拉住我。

  “你想做什么?”我笑了,“打一架吗?行啊,奉陪到底。”

  “不管怎么样,我今天必须得知道。顾小离,我们交换秘密。”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把这件事告诉我,然后我告诉你一件事。”

  “我为什么要……”

  “关于青萱的。”

  我愣住了,有那么一瞬间我怀疑茄子在套我的话,但很快我知道他没有撒谎,因为他撒谎我也一眼就能看出来。

  “青萱怎么了?”

  “你先告诉我。”

  “你……”我冲上去揪住了他的衣服,“这不一样!青萱到底怎么了?你说啊!”

  茄子不说话,挺起胸膛看着我。

  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初二的时候,茄子有一次英语考试超常发挥拿了八十六分,当时全班最高分英语课代表才考了八十九分,班主任站在讲台上发试卷,当他念到茄子的名字和分数时,露出一个促狭而轻蔑的笑容:“抄得不错嘛。”全班哄笑。所有人都以为茄子会没脸没皮地跑上去领试卷,再讲几句俏皮话,包括我。茄子没起身,老师说:“你聋了吗?赶紧来拿试卷。”茄子说:“我没有抄。”老师露出一个“行了,别装了,我不跟你计较”的宽宏大度的笑容,扬了扬试卷。茄子不动,我在一旁推他,骂他别找死。可他就是不动,他倔强地坐着,面无表情地盯着老师,那个眼神,就是现在这种眼神。

  我知道他不会让步了,既然如此,那就没什么好谈的了。

  “我回家了。”我松开他的衣服兀自走了,我没有回头,茄子也没有追上来。

  /// 04

  尽管十分钟前我口口声声对茄子说我要回家,尽管一个小时前我在电话里口口声声跟我妈说我想提前出院回家,但此刻我一点儿也不想回家。老实说我不想面对任何人,不想跟任何人讲任何话。

  我还没从那场粗暴的屈辱中走出来,还没有准备好若无其事地重新投入生活。好吧,我承认,我憋屈,我愤怒,我痛苦,我无助,我不知道要怎么办,我真希望可以被一棍子打晕,然后醒来的时候已经三十岁甚至五十岁,所有过不去的事就那么过去了。

  呵呵,我在做梦。

  我举步维艰地游荡着,今天的星城是如此的陌生,就像一个吵闹的、充斥着冷漠与恶意的巨大迷宫。时间还没到中午,烈日已经能把人的皮肤晒出痛感,空气闷热,我像走在桑拿房一样疯狂流汗,身上还没愈合的伤口奇痒无比,仿佛植物的种子要在上面破土而出。

  我还是没能坚持住,扶着路旁的电线杆呕吐了起来,仿佛一股暗力钻进五脏六腑,再用力拉拽,将体内污秽的、腐烂的东西疯狂地倾倒出来。

  吐完之后我顿时感到轻松多了,身旁不知何时多出一个保洁员大妈,她拿着扫帚的姿势就像端着刺刀,看我的眼神像在看鬼子。那一刻我突然领悟了一个很残忍的道理:某种程度上,每个人的快乐都是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上的。

  谢天谢地,保洁大妈没有跟我计较,她清扫完我的呕吐物便匆匆离去。就在那个过程中,我发现头顶的烈日忽然间隐匿了,风越来越大,大颗的雨水砸落下来,一开始很稀疏,随后变得密集,我的脸和头发很快就湿了。我倒是想找个地方躲雨,但是放眼望去,还真没有适合的场所。

  记得去年夏天南拳妈妈的《下雨天》特别火,不管是音像店还是理发店都很爱放,我很喜欢这首歌,每次听到时都会五音不全地跟着哼唱。歌的第一句就是:下雨天了怎么办,我好想你。

  有一次,我才唱到“怎么办”时,枷辰就冷不丁地冒出一句:“打伞。”表情特别认真,以至于让人分不清楚他是在吐槽还是在单纯地回答。那件事我笑了一下午,我跟茄子说:“你都不知道他当时有多可爱,我估计他这辈子的可爱都用在那儿了。”

  我正想着,一把伞挡在了头顶。

  我抬起头,是枷辰。

  按理说我应该冲上去弄死他,但是因为事发突然,我一下没反应过来,而且以我目前的状态估计也很难弄死他,于是我就那么傻愣着。

  好些天没见,除了微微晒黑的肤色,他还是老样子,干净、清秀,一张心事重重的面瘫脸忧郁而文艺。他僵着身体,高举起一把洛可可风格的黑色遮阳伞。赵倩站在他的身后,很不友善地望着我,满脸“老娘的遮阳伞为什么要给你挡雨”的愠怒。

  枷辰回头:“赵倩,你先回家吧。”

  赵倩不太乐意,保持沉默。

  “算我求你。”以前枷辰很少求人,现在,我不知道。

  赵倩动摇了:“行吧,这么大雨也玩不成了,我回家洗澡睡一觉好了,晚上我们老地方见。”

  “好,老地方见。”

  赵倩在马路边上拦下一辆车,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没事吧?”枷辰转而低头看向我。

  “没事,有点儿晕,你过来扶我一把。”我笑笑。

  枷辰走了过来。

  我一拳挥出去,枷辰早有准备,敏捷地避开了。反而是我用力过猛跪到了地上。漂亮,我的好兄弟干什么都那么厉害,我就算玩偷袭也不是他的对手。

  枷辰过来拉我,我伸手抓稳了,起来后又是一拳打出去。这次他跑不掉了,也没法挡下来,谁让他另一只手还握着伞呢。

  非常完美的一拳,正中他那少年气十足的精致下巴。

  枷辰咧着嘴,疼得要命还是死不吭声,手中的伞一动不动地举着。

  这一幕彻底激怒了我,枷辰,你是在可怜我吗?谁准许你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宽容者的姿态?你以为你现在做这些事情就是所谓的补偿了吗?你以为我们还能冰释前嫌、既往不咎吗?你以为你算什么?你不就是有一副好皮相吗?不就是脑子聪明一点儿吗?你凭什么瞧不起人?你凭什么生出那种骨子里的优越感和骄傲?你知不知道现在我要能杀了你,我真的会杀了你?现在如果有人愿意拔刀相助,我可以替他去坐牢!

  “你滚吧。”我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

  “雨太大了,你受伤……”

  “滚!给我滚!”我用力推过去,他一个没站稳滑倒在地,伞滚落在一边,瓢泼大雨中他迅速湿透,雨水顺着他秀气的刘海往下滑,模糊了他的脸,以及那双让人琢磨不透的忧郁的眼睛。

  我终于心理平衡一点儿了,现在,大家都一样落魄了。

  “枷辰,我问你,你真当我是朋友吗?”

  枷辰深深地、难过地凝视着我。

  “说话啊!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

  “顾离,我知道你恨我。”

  “对,我就是恨你,恨之入骨!我恨不得自己出生在第三世界的贫民窟也好过认识你!你这个畜生、人渣!你背叛我和茄子,出卖苏冉沫,你践踏我们的感情,让它变得一文不值。你知道你干了什么吗?苏冉沫被道哥那狗杂种强奸,还怀上了孩子,要不是我及时发现,她已经自杀死去了。我去找那个杂种报仇,却被他当狗一样踩在地上,他用烟头烫我,往我脸上吐口水。现在你全知道了,你满意了?你为什么还要站在这里,你到底还想要怎样啊?这些还不够吗……”我嘶吼着,直到喉咙沙哑,直到冰凉的雨水顺着脸庞流进我的嘴里。

  倾盆大雨中,枷辰的脸色一点点变得苍白。

  “事情变成这样不是我想要的……”

  “那你想要什么?!”我冲上去揪住他的衣服,“想要我们都跪下来求你吗?求你大发慈悲放我们一马?”

  “少用这种话来羞辱我!”枷辰推开我,“顾离,你又懂什么?你只知道自己喜欢的人、在乎的人,你所谓的友情,所谓的道义!你觉得重要的事就义无反顾、天经地义,你觉得错的事就不可饶恕、罪该万死。凭什么?世界是围着你转的吗?法律是你写的吗?你口口声声说我自私,其实一直以来你才是最自私的那个人!从小到大,你真的在意过我的感受吗?问过我的想法吗?你没有!从来没有!”

  精彩绝伦。

  第一次,不善言辞的枷辰骂得我哑口无言。

  是啊,我跟茄子总是用“朋友”要求他,朋友就应该这样,朋友就应该那样。我们都知道朋友应该怎么样,可谁告诉枷辰应该怎么样呢?是“朋友”之前,他首先是“枷辰”啊:母亲早死,父亲下岗,生活贫困,从小沉默、早熟,为了“有出息”三个字奋力往上爬,一秒也不敢停歇,那么辛苦,肩上的担子那么沉重。他又有多少选择呢?

  一时间,我糊涂了。

  如果连他都不能怨了,我还能恨谁?我想不到答案了,浑身的力气正在迅速流失,眼前的视线变得模糊,我以为是雨水钻进了眼睛,我想抬手去擦,手却变得轻盈,最后我觉得自己飞了起来。

  /// 05

  我又一次入院了。

  这确实很尴尬,毕竟我才出院不到一个小时。我生龙活虎地离开,半死不活地回来。我醒来后护士跟我说:“帮你整理好的床单都没来得及拿去洗,谁知你又回来了,真好,省事。”我傻笑。护士又说:“背你回来的那个人是你朋友吗?好帅啊!”我笑得有点儿抽搐,说:“不认识,大概是多管闲事的路人吧。”

  医生检查了下,说我没大碍,就是太虚弱了,得多休息,安全起见建议再留院观察一两天。这次我不再勉强,很快就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茄子坐在我身旁,他还是很有良心的,没再逼我,也不跟我吵。

  我跟茄子说:“我饿了,想吃刀削面。”茄子说:“太远了,要走两条街,换一个吧。”我说:“我就想吃刀削面。”初中的时候,我、茄子和枷辰几乎每星期都会去那家店吃两次,那家的刀削面嚼劲够,味道也正。后来它被当地美食电视台报道了,忽然人气大增,每天去吃的人都要排队,我们非常愤慨,有一种自家的秘密基地被所有人知道了的感觉,逐渐也就去得少了。

  茄子一脸不情愿,但还是出去给我买面了。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茄子还没回来,其间我想过给青萱打个电话,但手机淋了一场雨后就自动关机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坏掉了。我想了很久,还是不放心,便撑着头重脚轻的身体去外面找人借手机,一个慈眉善目的医生朝我走来,我刚想开口,就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这个声音来自我身旁的楼梯间,我不太确信地推开虚掩的门,果然看到一男一女两个人影。他们急匆匆的,准确地说是男方强硬地胁迫女方往楼下走,女方试图挣扎但没有用,走到楼梯转角时,男方把女方往墙上一甩,停下来。

  “你干什么啊?”青萱的声音。我一惊,悄悄跟了进去。

  “你来这做什么?”茄子的声音,我隐约看到他手里提着东西,应该是打包的刀削面。两人一定是在我病房外的走廊上撞见了,然后茄子把她拖到这个幽闭昏暗的楼梯间。

  “听说他住院了,我来看他。”

  “你还有脸来看他?”茄子冷笑。

  “茄子,你说什么呀?”青萱微笑着,有些惊讶,还带着一些无辜。

  “我说什么你心里清楚!”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青萱的声音冷了几分。

  “青萱,我当你是朋友,有些话我不想说得太难听。”

  “我的事不用你管,让开。”青萱想走。

  茄子一把抓住她:“你的事我不管!但顾小离是我兄弟,这事我必须管!我警告你,最好识趣点儿,以后别再缠着他,否则我对你不客气!”

  “放手!”青萱想甩开茄子的手,但失败了,“别用这种口气跟我讲话!”

  “我就用这种口气怎么了?!我最看不惯你这种人,表面一套,背后一套,满口谎言,玩弄别人的……”

  青萱一巴掌扇在茄子脸上,阻止他说下去。

  茄子怔了下,他用力一推,青萱狠狠撞到墙壁上,他扔掉刀削面,掐住青萱苍白的下巴,青萱胡乱挣扎,几乎是拳打脚踢,但他没有松手的意思,就那么粗暴地掐住她,用一种愤怒而鄙夷的目光审视着她。

  我冲上去,用力推开茄子。

  青萱得以喘气,她柔弱的身子顺着墙壁缓缓滑落,接着痛苦地咳嗽。茄子恢复了一丝理智,站在一旁重重喘着粗气,似乎不敢相信刚才自己做的事情。

  “到底……怎么回事?”我的声音沙哑得像是肺部在漏风。

  之后便是怪异而可怕的沉默,光线暗淡的楼道间,沉默像一张巨网笼罩下来,我们变成了三条徒劳地挣扎后精疲力竭的鱼,除了苟延残喘地呼吸着,什么也做不了。

  拾

  ——突然间我就什么都不怕了,因为我知道即使在外面遇到再多的挫折和伤害,至少还有一个地方十年如一日,它的每个角落都有你熟悉的气息,你闭着眼睛就能默写出来。它永远等着你回来,那是你的家。

继续阅读: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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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送你的年华还留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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