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彭湃2019-01-11 16:0610,982

  /// 01

  “到底怎么回事?”不知道过去多久,我又问了一遍。我腹部的伤口好像裂开了,奇痒无比,伴随着针扎般的阵痛。

  还是没人说话。

  我火了:“讲话啊!都哑巴了啊?!”

  “顾小离,我本来不想让你知道。”茄子先开口了,脸上写满了愧疚和不忍,看向青萱的时候神色却变得咄咄逼人,“你自己说吧。”

  “你让我说什么呀?”青萱撩了下脸上凌乱的发丝,笑了下,那个笑容美丽又骄傲,带着从容的妩媚,但我还是捕捉到了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慌乱。

  “星期二晚上九点左右,我在北顺路看到了你。”

  “我当时在逛街。那天我生日,本来约了顾小离,他放我鸽子了。”

  “然后呢?”

  “我就回家了。”

  “不,你没回家。你上了一个男人的车。”

  “那是我叔,他在附近顺路就来接……”

  “你还想骗我!你当我是傻子吗?”茄子怒不可遏地指着她的脸,“小雯在商场的一家衣服专卖店打工,我当时正好去接她下班,站在透明升降梯里的时候我全看到了!你上了副驾驶,你叔叔直接搂着你亲,手都要钻进你衣服里了!你叔叔还真是好人啊,又帮你妈治病,又给你钱花,现在连你的私生活都要操心……”

  “够了。”青萱冷冷打断。

  “哪够啊!我还没说完呢!你叔叔不是接你回家吗?干吗要去酒店?难道帮你辅导作业……”

  “够了!闭嘴!给我闭嘴——”青萱歇斯底里地尖叫了一声,她纤细的身体剧烈颤抖,最终以一个颓败的姿势凝固住了。她歪着头,嘴角扯出一个惨淡的弧度,慢慢回归了平静。

  ——大家好,我叫青萱,今后请多关照。

  ——因为你啊。

  ——没有啊,一开始我就希望你赢。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以后你不必什么事都一个人去承受,你想要的我会竭尽全力去做到,你不想要的我会竭尽全力去挡开。

  ——我想要你开心,这份心情不亚于你对苏冉沫,不亚于苏冉沫对枷辰,不亚于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

  ——顾小离,我喜欢你!从一开始我就喜欢你,你究竟明不明白啊?!

  恶毒的回忆像是约定好了,集体在我脑袋里炸开,我什么都听不见了,什么也分不清了。我走向青萱,可这个人根本不是我,我不知道他是谁。

  “你所谓我‘做不来的工作’就是这个?”

  “对。”

  “这叔叔每次接你回家,其实是去酒店?”

  “对。”

  “你说你喜欢我,是不是喜欢我特别蠢,特别好骗?”

  “对。”

  我一个响亮的耳光打在她又凉又滑的脸上。

  很小的时候,在那个妈妈常被醉酒的爸爸摁在地上殴打,而我却只能躲在房间哭的时候,我就暗暗发誓:这辈子绝对不打女人。今天这个誓言破了,可我怎么也想不到,我第一次无论如何都要动手去打的女人会是你。青萱,原谅我刚才的行为,原谅我接下来要说的话,那不是我,你知道的,那不是我。

  “你真恶心。”

  “对。”

  “你跟你妈一样,都是婊子。”

  “对。”

  刚才那一次声嘶力竭的尖叫仿佛耗尽了青萱所有的力气,那之后,她的脸色始终平静,回答简短又快速,干脆得像是在敷衍。她在想什么呢?恨我,轻视我,还是单纯地觉得我很可笑?

  无所谓了。

  我捡起地上那碗打包的刀削面:“茄子,走吧。”

  茄子扶着我转身的时候,青萱忽然开口了,带着不可思议的笑意,她居然还有脸笑:“至少把欠我的生日礼物给我吧,那晚我真的等了你好久。”

  礼物我从没有忘记,直到现在它还放在我的口袋里,是一个戒指盒,里面有一枚戒指。当然不是钻石的,也不是白金的,我买不起。我本应该在自己最爱她的时候送出去,然而这个时候永远错过了。

  “礼物?”我冷冷地回过头,“刚才不是给你了吗?”

  /// 02

  要高考了。要高考了。要高考了……

  之后的时间里,我每天对着自己重复成百上千遍这四个字,遗憾的是,它对我造成的压力依然小得可怜,它威胁不到我,也就没办法分散我对痛苦的注意力。

  几个月前,我真心和所有十八岁的高中生一样,觉得高考是人生最重要也是最残酷的一件事,它像圣堂一样庄严,又如刑场一样可怖,它会改变你的人生,决定你的命运,绝不讨价还价。可现在,在经历诸多事情后,我觉得高考充其量就是难熬的两天四十八小时,或许并不怎么难熬,说实话,如果它能让我现在好受哪怕一丁点儿,我愿意天天高考。

  我变得嗜睡,每天早晨都起不来,一想到昨日那些折磨了我一万遍的思绪和念头又将重新鲜活地在脑袋里叫嚣,困意就死死地压着我,拒绝让我清醒。可我没办法一直睡,迟早还是得醒,然后背着书包去上学。

  这就是另一场折磨了,相比在家里明目张胆地消沉,在学校还得应付各种事情。黑板旁边的倒计时挂历一遍又一遍地提醒着我,试卷一张一张地发下来,老师一个接一个地走进教室又出去,铃声一次一次地响起。

  然后一天结束,谢天谢地,一天结束了。

  唯一让我觉得安慰,其实不能算是安慰,但至少让我觉得不那么孤独无助的是,茄子陪着我。

  “这到底算什么?”那个逃掉晚自习的深夜,我坐在天台上这样问茄子时,他以不亚于“倒”的速度往自己嘴巴里灌啤酒。茄子以前不喜欢喝啤酒的,他更爱喝可乐,不知道哪天他就变了。

  我说:“茄子,我难受。”

  茄子说:“我也是。”

  我说:“茄子,我还是接受不了,我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这些事要发生在我身上,为什么不是发生在别人身上?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茄子说:“我爸常说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

  我说:“你爸有经历过穿开裆裤就认识的好朋友出卖自己,暗恋三年的女孩突然自杀,初恋跟他谈恋爱的时候其实被人包养了吗?当这一切他都像个傻子似的最后一个才知道,是不是还能说出‘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这种话?”

  茄子一把揪住我的衣领:“你振作点儿行吗?”

  我说:“茄子,我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办了,天天晚上跟你喝酒麻痹自己,天天催眠自己要高考了,可是根本没用。我现在每天睡觉都不敢关灯你知道吗?一关灯满脑子就是那些事,胸口难受得喘不过气,是真的喘不过气,有几次我都觉得自己快窒息了。我真的好想回到以前啊,那时候咱们多开心啊,每天对着学校里漂亮的女孩吹口哨,一瓶可乐、一张台球桌就可以玩一整晚,去网吧通宵打魔兽,第二天精神抖擞地去上课,一到家长会就吓得魂飞魄散,一到仪表检查就铁定装病请假,这样没心没肺的日子多好啊。你听过五月天的《盛夏光年》吗?歌里唱道:长大难道是人必经的溃烂?我现在就觉得自己正在溃烂,我一点儿都不像自己了,我快不知道我是谁了。”

  “小离,你还记得小时候吗?我刚认识你跟枷辰的那会儿。”茄子放下手中的啤酒,想要点上一根烟,最后因为手颤得厉害没点燃。

  “那时我个头不高,老被学校里的人欺负。我妈开了一家小商店,那些高个头男生每天放学都会拦我,逼我回家拿冰棍给他们吃,不然就打我。我乖乖照做了,可他们还是打我。后来我想明白了,冰棍什么的都是借口,他们就是乐意这样做,欺负我让他们觉得快乐。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了很久,那时候我觉得每天去上学是人生最痛苦的事情,我每天都要见到他们,他们就像苍蝇一样躲也躲不掉……

  “后来你和枷辰出现了。小离,你真行,还没我高呢,凶得跟条野狗似的,你一下子蹿老高,直接把揪我头发的家伙扑倒在地,掐着他的脖子死不放手,直到他哭着求饶。枷辰就在一旁冷眼旁观,从不出手。我说请你吃冰棍,你说不用,早看不惯他们了。后来有一次那个男生喊来了四年级的人帮忙,你也打不过,枷辰就出手了,枷辰更厉害,一下把他们几个全打跑了。”

  “说这些没用的干什么?”

  “你错了,对我而言这些是比什么都宝贵的回忆。是你和枷辰让我爱上每天背着书包去上学,又开开心心放学回家的生活;是你们让我不被人欺负,一直保护我到现在。你知道吗?我们成为好朋友的这十多年,我觉得一眨眼就过去了,特别快,我还以为这种日子可以一眨眼就到老呢,我真傻。”

  他背对着我,身体缩成一个三角形。我把手放在了他的肩上拍了拍,我发现他的肩在抖。那晚我们谁都没再说话。

  /// 03

  距离高考还有二十四天。

  我想我是疯了,志愿表发下来时第一志愿居然很有种地填了一所二本大学。上帝可以作证,凭我现在的水准就算监考老师在一旁借资料让我抄我都难上二本线。可我还是鬼使神差地填了,填完回头看了眼茄子的第一志愿,居然是一所赫赫有名的一本大学。我们对看一眼,都笑了。

  赌博也好,儿戏也好,破罐子破摔也好,我们表达了自己的态度。反正横竖都是死在高考这道坎上,不如来个华丽的死法,以后跟自家儿子回忆往事时至少还可以吹嘘:“儿子啊,想当年你爸可是差一点儿就考上了名牌大学啊,什么,差多少分?这种细节谁还记得啊,反正就差了那么一点儿。”

  放学后我直接回家了,我妈特别交代,今天晚饭必须在家吃,继父明天就要走了,据说是跟着大学的导师去桂林参与一个主题园林的设计。

  我回家时,整个屋子里都飘满了排骨的香味,老妈掐点掐得很准,刚好炒完最后一道菜。

  我脱了鞋,去厨房看了一眼,手都没洗就拿起一块鸡肉丢进了嘴里。我妈一筷子敲过来:“去,叫你爸吃饭。”

  我“哦”了一声,推开继父的房门:“爸,吃……”

  我愣住了。我刚刚叫了什么?没错,我喊爸了。这么多年,我以为难以启齿的心结,我以为无法破除的高墙,竟然这么莫名其妙地就解除了。没有大彻大悟的恍然,没有感天动地的情节,电影里那些郑重其事、意义非凡的契机和巧合都没有,我漫不经心,几乎是一不小心就喊了出来。

  时间真是强大而奇妙啊,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男人早已经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我内心早就接受了,只有我自己还不知道。

  正在房间收拾行李的继父显然也惊到了,他手里拿着叠好的西服,半天忘了放进去。几秒后,这个温厚、内向的中年男人咧开嘴笑了:“啊,就来。”

  那顿晚饭吃得格外温情,因为我那一声“爸”,两个长辈紧张得像是回到了十八岁的相亲现场,那小心翼翼的模样,那局促不安的姿态,生怕我吃着吃着就把饭碗一摔,站起来说“何叔,刚才那声爸不算”——他们当我什么人呢?自己喊出口的“爸”,跪着也要认啊。

  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今天本地新闻里女主持人的声音比以前好听了一些,笑容也亲切了不少,妈妈不停地给我夹菜,爸爸一边喝汤,一边看报纸。

  小时候,我特别希望一家人能吃上一顿自然、放松,甚至是懒散的饭,每个人脸上写满了“自己人”的理所当然,不用想着说错一句话就会气氛骤冷,不用想着做错一个动作就剑拔弩张,否则好像不是在吃饭,而是在拆炸弹。

  今天,我终于吃上了一顿这样的饭。

  突然间我就什么都不怕了,因为我知道即使在外面遇到再多的挫折和伤害,至少还有一个地方十年如一日,它的每个角落都有你熟悉的气息,你闭着眼睛就能默写出来。它永远等着你回来,那是你的家。

  可青萱没有家了。

  该死,我为什么要想起她?!为什么要想起那个从一开始就玩弄我感情的贱人?为什么胸口又痛了起来?为什么手还要伸进裤袋去摸那个戒指盒?对了,为什么我还不把那玩意给扔了?难道留着自取其辱,留着哀悼自己的悲情吗?

  “怎么了?”妈察觉到我脸色沉了下来。

  “没什么。”

  “来,喝汤。”妈给我盛了一碗海带排骨汤。

  我的天。

  晚饭后我去了一趟医院。

  这些天我去探望过苏冉沫很多次,但由于大部分时间她母亲和那个保镖一样的护工都在,所以我从没进去过,顶多是隔着门上的玻璃窗看几眼,有时候她在睡觉,有时候在发呆,还有时候在喝阿姨带过来的鸡汤。确认她很好,我就走了。

  关于她的事情,我大部分是从茄子那得知的。苏冉沫可以出院了,但医生建议再住一段时间,每天接受一些心理上的辅导治疗。我猜这里面还有一个很隐秘的原因:苏冉沫的孩子肯定不能要,但还需要等待一段时间才能做手术,所以她的父母干脆让她一直住医院。

  在医院门口,我撞见了同样来探病的阿信。

  他捧着一大束水仙花,我们交换了一个很复杂的眼神。那天阿信跟我一起送苏冉沫上医院的,苏冉沫怀孕的事他自然也知道,我求他保密,他答应了我。

  我们一起去了住院楼,刚出电梯,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依墙站着,弓着背低头看手机。是茄子,他看到我后紧张得像是看到教导主任,愣了两秒才朝我冲过来:“小离,你怎么来了,你今天不是回家吃饭了吗?”

  “你家晚饭吃到十点啊?”

  “不是,那啥……何叔不是明天就走了吗?他难得回家一次,你们要不要一起聊聊天、看看电视,共享天伦之乐什么的?”

  “不会用成语就别乱用。”

  有鬼!这是我的第一反应,当茄子试图挡住我时我更加确信了这一点。我绕开他,飞快地冲向苏冉沫的病房,我没敢冒失地推门进去,而是站在门外透过玻璃窗往里看。今天很难得阿姨不在,那个虎背熊腰跟柔道选手一样的护工也很配合地坐在房间角落里吃着水果。苏冉沫半躺着,气色好了很多,她微笑,是的,我没看错,她在微笑,脸上带着我刚认识她那会儿才有的纯真的神采,有那么几秒,我觉得所有发生在她身上的不幸只是一场梦,她仅仅是不小心得了感冒,住了几天院而已。

  几秒后,我看清楚了,坐在病床旁边的枷辰。

  我应该推门而入,可不知道为什么我转身了,一把将茄子推到墙上:“都是你干的好事?”

  “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是叫枷辰过来……”

  “你有病啊?你叫谁不好你叫他!”

  “好好的怎么吵起来了?”阿信上来劝架。

  “阿信,对不起,这是我俩的私事,我跟他聊下。”我拉着茄子去了走廊尽头,憋着一肚子气,结果茄子先说话了:“小离,我知道你很生气,但我就是觉得能让苏冉沫开心点儿的人只有枷辰。”

  “开心?!”我简直要被这两个字气炸了,苏冉沫的一切痛苦都是枷辰所赐,现在茄子居然跟我说他能让她开心,“我求求你别添乱了行吗?你什么都不知道。”

  “对!我什么都不知道,那不是因为你什么都不肯说吗?”茄子回道。

  我怔住了。

  “所以我现在用我能想到的办法来帮小沫,我觉得我没错。顾小离,你就承认吧,不管咱们做什么对小沫来说都无关紧要。从头到尾她眼里只有枷辰,不管枷辰是个好人,还是个浑蛋,她只喜欢他。你刚才为什么不推门进去把枷辰拉出来,你也看到了不是吗?她在笑,你想想她有多久没笑过了?”

  我以为我会大吼大叫地骂回去,会找出无数理由反驳茄子。事实上我哑口无言,茄子说得对,她在笑,我有多少天没看到她的笑容了?我曾在一本青春小说里看到过一句话:爱情就是求仁得仁。我以前觉得这句话真装,现在我明白了。

  求仁得仁。

  真漂亮。

  “小离……”茄子拉住我,我拍了拍他的肩:“你做得对。我就先回去了,你知道,我要进去肯定得跟他打起来。”

  茄子松手了。

  “替我向小沫问好,我明天再来。”

  /// 04

  第二天晚自习,我光明正大地跟班主任请假,理由是去火车站送我继父,他下次回来估计得过春节了。班主任给我批假条的时候露出一个宽容又无奈的笑容:“你还跟我请什么假啊,校门就在那儿,你直接走出去不就行了?”我也笑了笑,鼓起勇气跟老师调侃了一句:“谢谢老师不开除之恩。”

  班主任把请假条拿给我:“顾小离,你的志愿我看了,挺有想法。但你知道班上其他同学暗地里都在笑话你吗?”

  “无所谓。”

  “其实是有所谓的吧?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做梦都想争口气。这人活着,不就为了一口气吗?”班主任摘下眼镜,目光清明,“我知道你不爱听长篇大论,但老师还是想说,你跟茄子都是很聪明的孩子,专业成绩也都考得不错,最后一个月了,努力一把,以后你们会感谢今天的自己。”

  “谢谢老师。”我是真心的。

  “别谢老师,也别怨老师。成为什么样的人,全在于你自己。”

  我来到火车站广场,一眼便找到了我妈跟何叔。

  两人站在进站口附近,妈妈一边为他整理衬衫领口,一边叮嘱着什么,那依依不舍的羞涩模样跟个少女似的。我从他们身后的方向慢慢走过去,最先注意到的竟然是何叔脚下那个硕大的黑色行李箱,已经用了很多年,表面的黑漆脱落得厉害,滚轮装置也坏过两次,都是他自己修好的,箱子的表面贴满了安检、托运之类的字条,看上去就像是岁月的补丁。

  我想打招呼的时候,隐约听到了他们的交谈声。

  “要不你还是搭飞机吧,身体不好就别逞能了。”

  “客户开销给得不多,能省就省吧,反正睡一晚就到了。”

  “火车上怎么睡得好啊?”

  “习惯了也能睡。小离马上要读大学了,花钱的地方可不少。再过个几年他毕业了,要是找个本地媳妇,咱家那房子可不行,年轻人还得买新房……”

  妈不经意地转身,吓了一跳:“啊,你这臭小子,神出鬼没的,打声招呼会死啊。”

  我也想打招呼,但鼻子有点儿酸,半天没喊出声。

  何叔上来拍拍我的肩:“我这次走,要到年底才能回。你在家里要听话,别老惹你妈生气,高考也不要有压力,保持平和心,尽力就好。”

  我一个劲儿地点头。

  “桂林我第一次去,也不了解。你有什么喜欢的东西没有?我到时候给你寄回家。”

  “不用了。”我抬起头,“爸,路上小心。”

  何叔笑了,眼角的鱼尾纹似乎又多了一些:“别担心。”他看了下手表,“到点了,我进站了,你们快回去吧。”

  我跟妈一起目送何叔进站,夜晚的车站拥挤混乱,但因为夜色和霓虹灯光的关系,竟不那么让人讨厌了。白天的火车站就像一个巨大而冰冷的人口输送机器,可现在,我觉得它像一艘大船,浮在码头摇摇晃晃,温存而慈悲地看着大批的旅人走进自己的腹中。

  不一会儿,何叔的背影就淹没在进站口的人群里,我都没来得及多愁善感一下,妈就过来搂住我的肩:“儿子,高考有信心没?”

  “你问这个问题,不是给自己添堵吗?”

  她一把揪住我的耳朵:“考不上我就把你也从这儿送走。”

  “送我?去哪儿?”

  “东莞。”

  送走何叔后,我没跟妈回家,半路去了一趟医院,虽然时间有点儿晚了,不过我还是想去看看苏冉沫,半个小时后我才知道这永远不可能了。

  苏冉沫走了。

  那张熟悉的病房门意外地敞开着,我心一沉,冲了进去。

  单人病房里被收拾得一尘不染,事实上,苏冉沫还待在这间房里时它就干净得不像话,现在把那些水果鲜花拿走后,它更加冷清了,强烈的光照将一切陈设照射得黑白分明,那锋利的轮廓几乎能割开人的视线。

  茄子呆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失魂落魄地垂着头,像个发条松掉的小机器人。

  “茄子,你怎么在这儿?小沫呢?”

  “走了。”他声音沙哑,还有些发颤。他吃力地扬起手臂,手中捏着一封信,浅蓝色的信封上写着五个娟秀的字——顾小离,亲启。

  顾小离: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走了。爸妈很早前就希望我去法国,我以前一直不同意,现在答应了。我想了很久,还是用信的方式告别好了,况且以我爸的脾气,肯定也不会让我们再见面了。

  首先要跟你说声对不起,跟枷辰分手后,我明知道你是喜欢我、关心我,却利用了你,你看,这才是我的真面目,其实我一点儿也不像你说的那么好,我特别坏。我不求你原谅我,我只是觉得很对不起你,也希望你别再为我去做傻事了,还有茄子也是,不值得。

  不管你信不信,有件事我还是想告诉你。还记得赵倩骗我们去KTV的那次吗?那个人欺负我时,你跑来帮我,后来我本能地躲在了你身后。那时我自己都觉得好奇怪,明明我爱的是枷辰,为什么第一个先想到的是你呢?后来我才意识到,有你在身边时,我总是感觉特别亲切、特别安心,我知道这个世界上只有你会无条件地保护我、纵容我,明明知道我所有的坏心眼,却从不拆穿。

  最近这段时间里,我常常会做梦。梦里我躺在草地上睡着了,有人在我耳边轻声问:“小沫,做我妹妹吧?”我想睁开眼看看他是谁,可就是睁不开,真的睁开眼时梦也醒了。那个人的声音,特别像你的。我想如果我有哥哥,一定就是你这样子的。而且我总是觉得,你好像真的问过我这个问题,可是我忘了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了,我想不起来了,最近好多的事情我都想不起来了,记性越来越差。但也不是坏事吧,这样总有一天,我也会把那些伤害我的人统统忘掉。但我会记得你,记得你为我做的一切。

  认识你真好。谢谢你,顾小离。

  永远想念你。

  苏冉沫

  我一字一句地读完,没有太多感觉,我的意思是,什么撕心裂肺、万念俱灰、放声恸哭这种级别的反应我都没有。我就是胸口闷得慌,好像有什么硬块卡在肺里,怎么呼吸都不顺畅。我想抽根烟,可医院是禁止抽烟的,这让我有些难受了。

  不能抽烟,那我现在要干些什么呢?这时候总该干点儿什么啊。

  “顾小离,我来的时候小沫还在。”茄子开口了,他的声音像是从一个密封的盒子里发出来的,有一种怪异的沙哑。

  “哪里可以抽烟……”

  “她说她从一开始就知道我喜欢她,但她说真的很对不起,说我是个好人,让我好好跟小雯在一起;她说别让我给你打电话,因为她没脸面对你,但她有封信留给你;她说她要走了,再也不回来了,而我全程像个傻子一样笑,除了笑我什么都不会做,你说我怎么还是跟第一次见她时那样孬呢?”

  “对了,厕所可以抽,茄子你有打火机没,借个……”

  “借你大爷!”茄子蹿起来一巴掌拍过来,把我嘴里的烟打落了。他用力推我一把,我像个软蛋一样倒下了。我浑身一点儿力气都没有,索性坐地上不起来了,我就那么躺着,天花板真亮啊,好像是一片倒挂着的雪原。

  “你到底还想瞒我多久?什么事非得自杀、非得出国啊?昨天我把枷辰都叫来了,两人不是聊得好好的吗?她怎么今天说走就走了啊?说话啊,别给我装窝囊!起来!”茄子将我拽起来,“那天小沫自杀住院后,你立刻找我问了小雯的手机号码,你找小雯打听了余亚彬经常出没的地方,第二天你就受伤住院了,你别以为我猜不到,你为什么就不能告诉我呢?我们是兄弟啊!别逼我恨你!”

  “你会后悔的。”

  “那就让我后悔!”

  整个过程中茄子只是平静地点头,当我停下来时他便看我一眼,示意自己在听,让我继续讲。

  我讲完了,我没有看到一个愤怒或懊恼的少年,在他脸上我甚至找不到心痛。他轻轻点着头,好像是一种不自觉的习惯,最后他冷冷地笑了一下,那个陌生的笑容让我胆寒。

  我将苏冉沫的信甩在他脸上,一把揪住他的衣服:“这是苏冉沫的信,给我好好看看。茄子,我警告你,别做傻事。我已经做过一次了,什么都改变不了,那滋味不好受。我现在就你一个朋友了,你要敢犯蠢,你要敢试一下咱们就完了!我发誓,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知道。”他点点头,抹了一把脸,“说话别那么大声,喷我一脸的口水。信我早就看了,马上要高考了,我可是要上重点大学的人,拎得清。”

  “你骗谁啊?”

  “没有。”茄子歪着头,“我知道的,不管做什么都回不去了。”

  我陪茄子走出医院,在一条梧桐树叶遮天蔽日的老街边蹲下来,抽了根烟。夜晚,急驶而过的车灯晃过他麻木的脸,他的眼神黯然,透着冰凉的温度,像是两块烧红后又迅速冷却的铁。我本以为他会发疯,会喊着要报仇,然后我尽全力拉住他,把他骂醒,再陪他去喝酒喝到吐胆汁,最后一起抱头痛哭,一起承认自己的无能。可这些都没发生,他静静抽完了一根烟,是真的抽,以前他觉得我抽烟很酷,跟我学,但在我看来都是不合格的,他从没有把烟吸进肺里,偶尔吸进去了也咳个不停,可今晚这根烟他真真正正地抽完了。

  他扔掉烟头,起身拍拍屁股:“先回家了。”

  茄子双手插进裤袋,弓着背走了,他的背影被路灯投射在灰白色的水泥路上,像一道狭长的伤口。后来我总是想起这个渐行渐远的背影,以及他的那句话:“马上要高考了,我可是要上重点大学的人。”

  他没食言,他做到了。

  /// 05

  茄子走了。

  正如我所预料的,秘密倾吐后痛苦并没有被分担一丝一毫。但那一刻我确实感受到一股奇异的解脱。就像死死抓着一个怎么也拉不上来的同伴,直到你力气用尽松手了,看着他滚落山崖。现在,你终于不用再像罪人一样饱受责任的煎熬,不用再背负道德审判的十字架,你可以大大方方地手足无措,痛痛快快地伤心难过,因为你也是受害者,只是受害者。

  我丢掉烟头,站起来。

  我想回家陪老妈看电视剧,看综艺节目,看《动物世界》,看什么都好,就那么坐着,直到睡着。我一摸口袋却发现少了样东西,是一个盒子,一份永远不会再送出去,却还是天天带在身边的礼物。我早就想把它处理掉了,现在丢掉了更好,眼不见心不烦。

  我走了两步,又停下来。

  顾小离,你为什么这么贱?

  我转身朝医院狂奔,它只可能掉在一个地方,那就是苏冉沫的特护病房。当时茄子把我推倒在地,戒指盒应该是那时候掉出来了。那间病房之前收拾过,应该不可能马上又收拾一遍,只要没有新病人入住我就能找回来。

  住院部的电梯挤满了人,我等不及于是改爬楼梯。在那个跑向病房的过程中,我一直祈求那戒指不要被查房的护士看到,然后贪小便宜私吞了,美女,那不过是个高中生买的便宜货啊,银制的,不值钱,你要了也没用,做人要有梦想对不对?你应该等着自家男朋友送一枚卡地亚钻戒啊。

  我撞开了病房门。

  青萱穿着浅蓝色的宽松病号服,长发微乱地披散着,整个人显得单薄而轻盈,她静默地站在病房中央,像只偷偷在森林里散步的羞怯的小鹿,四周充斥着一种异样的宁静。开门声打破了这份宁静。

  她回头,嫣然一笑。

  我的心就那么碎了。

  “你在找这个吧?”她伸出手,是那个还没来得及打开的戒指盒。我立刻上前抢回来,转身就走。

  “我还以为是送我的呢。”

  “你想多了,再见。”我背对着她,咬紧了牙。

  “再见。”

  一步。

  两步。

  跨出第三步时,我的身体不听使唤地停下了。

  我有很多缺点,比如冲动、软弱、敏感、自负,我痛恨它们。我也有很多优点,也可能不算优点,搞艺术的学生难免比一般人观察细致、想象力丰富,现在我更痛恨它们。

  可来不及了。

  我不能说服自己没发现女孩手背上的固定输液器,那是需要长期输液才使用的医疗器具,加上这身病人的打扮,只能说明她在住院,并且会住很长时间。

  “你在住院?”

  “是的。”她指了指天花板,“上面一层。”

  “你生病了?”

  “对啊,你也知道我这份‘工作’很辛苦的,难免累倒。”她歪头自嘲地笑了笑。

  “什么病?”

  “贫血,然后劳累过度,住几天院就好。”

  “你说谎。”

  “没有。”

  “不,你说谎。”我斩钉截铁道。

  忽然间,往日所有的细节都串联起来,永远苍白的脸,贫血晕倒,无故流鼻血,涂深色指甲油,无理由地辍学……

  猜到答案的那一秒,我被女孩的从容击倒了,被她撒下弥天大谎却还能镇定自若地微笑的勇气打败了。如果今天我再一次被骗过去,这声“再见”是否真的成了所谓的再也不见?

  “白血病吗?”当我问出这个问题时,我知道自己哭了。

  青萱叹了口气,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个孩子,好像需要可怜和心疼的人是我。

  她耸耸肩:“没办法,遗传的。”

  “什么时候开始的?”

  “很久以前。”

  拾壹

  ——青萱,我不会让你消失,不会让你死。青萱,你等着,我要你长命百岁、寿比南山;我要把你养胖,将你变蠢;我要拖着你,缠着你,耗着你,让你的骄傲被生活一点点磨平,让你的美丽被岁月一点点侵蚀,让你变成一个庸俗、丑陋、长满皱纹的老太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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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送你的年华还留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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