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彭湃2019-01-11 16:0610,114

  /// 01

  离高考还有十七天。

  这些天我常常分不清真实与虚幻。梦境压抑混乱、顽固难缠,比清醒时还累,于是当我醒来后,反而恍恍惚惚得像在梦中。那是一种反复交叉的抽离感,有时候我上一秒还走在清晨上学的路上,下一秒就徘徊在深夜回家的街头。有时候我明明是在做试卷习题,一晃眼就好像回到小学时的午睡时光,更荒诞的是,明明是烈日当空的盛夏,却总能闻到深秋万物凋零的腐朽味道。

  我觉得世界在倾斜,而我被卡在了缝隙中。

  “小离。”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我回过神,手中的苹果已经削掉大半,红色的表皮被锋利的水果刀剥落,一圈一圈,像柔软的弹簧悬在空中。

  “再走神,就要削手指了。”青萱笑了。她脸上的皮肤越来越白,或者说越来越薄了,光线强一点儿的时候,可以看到皮肤下面淡紫色的毛细血管,她额前的头发也稀疏了一点儿,但她还是那么美,尤其是微微仰头坐在床上朝人笑的时候,有一种病态却依然张扬的妩媚,没什么可以打倒她。

  “吃吧。”我把苹果递给她。

  “削得真好,像件艺术品。”她拿到眼前认真打量一阵,“我都不忍心吃了。”

  “快吃吧,一会儿化疗你又什么都吃不下了。”

  “化疗真疼,”她皱了下眉,“可以不做吗?”

  “不行。”

  “为什么啊,反正都要死……”

  “住口!”我猛地站起来,激动得自己都吓了一跳,“我一会儿还得去学校上课,没时间陪你耗。以后我不准你再提那个字,别以为你生病了,咱们之间的事就两清了,想一走了之?你做梦吧!你给我好好活着,我不会放过你的!听到没有?!”

  “……”

  “说话啊!”

  “知道了,凶什么啊。”女孩轻咬了一口苹果,脸红了下。

  我拿起书包走出病房,迎面撞上护士的小推车,只听“哐当”一声,消毒盆里的注射器和药瓶摆动起来,光是看一眼就触目惊心,不寒而栗。

  其实我根本不急着去上学,但我知道青萱不希望我陪着她化疗。椎管内注射,把针打进脊椎里,这种苦谁受得了?再坚强的人在这种残忍的治疗下也成了痛苦的奴隶,丑态百出,不堪入目。青萱那么骄傲的人,又怎么会想让我看到?

  护士早就认识我了,亲切地打招呼:“呀,这么早就来看女朋友了啊。”

  “是啊,不过得回学校了,晚上再来。”我努力让自己微笑。

  中午,我独自一人在食堂吃饭,都懒得打菜,直接端着白米饭便坐下了,反正吃什么都味同嚼蜡。如果一辈子都这样也不错,像只老鼠,只要少量的食物,永远躲在不为人知的阴暗下水道,卑微地出生,卑微地死去。

  我正胡思乱想时,茄子端着饭盆在我对面坐下,忘了什么时候起,他不再热衷于下课铃一响就朝食堂狂奔了。

  茄子花了好长时间,才努力让自己的口气自然点儿:“青萱的病,怎么样了?”

  “就那样吧。”

  “之前是我不好。”

  “你不需要道歉,你没错。”

  “不,就算她被人……”茄子停顿了下,“那个,我当时也不应该说那种话。”

  “什么那个,包养就包养,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人家厉害着呢,到现在她的医疗费用还是她叔叔在出,换别人早被抛弃了——”

  “小离,你别这样。”茄子有些心痛。

  “对不起。”我放下饭勺,“我最近有点儿控制不好自己的情绪。”

  “你这样下去,迟早会垮。”

  “不,我才没那么容易垮。”我一把抓住他的手臂,“茄子,你也是,别做傻事,我们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打起精神迎接高考,不管怎样,这就是我们的生活,我们得继续,如果我们停下了、放弃了,我们就输了。我们不能输,听到没?”

  “好。”茄子点点头,嘴角浮起一个不太自信的笑。时间突然回到了十二年前的傍晚,夕阳浓得像是浸泡在温柔的血液中,那个满是梧桐树落叶的柏油马路上,我把欺负茄子的两个男孩打跑了,然后我擦了一把鼻血,拍了拍茄子的肩:“不要怕他们,你越怕他们,他们越欺负你,我们不能输,听到没?”

  茄子点点头:“好。”

  /// 02

  青萱的脸上是一层凝重的苍白,光洁的额头上密布着一层细汗,几缕被浸湿的头发凄然地垂落下来,搭在她那精致的锁骨上——虽然这个比喻很龌龊,但她的样子,真像一个刚被凌辱后的女人,无辜而虚弱。

  化疗结束了好一阵,我才走进房间。她已经穿好衣服,调整好僵硬的表情,尽量以一个轻松的甚至是愉悦的姿态迎接我,可她的身体上仍然残留着被痛苦折磨后的痕迹,到处都是,我假装不知道,她也不会提,这成了一种默契。

  她冲我笑笑,我坐在她身边,轻轻握住她柔若无骨的手,接着把它放到自己的脸上:“真凉,跟冰棍似的。”

  “要不要吃一口?”

  我张开嘴假装要啃,她尖叫一声抽回了手,像个玩游戏时耍赖的孩子。很快,她又变成了以往的那个青萱:“高考还有多久?”

  “十五天。”

  “有信心吗?”

  “怎么跟我妈问同一个问题……”

  “要不我帮你去代考吧?”

  “得了吧,你要考到中途,一口血吐到卷子上怎么办?好好治病,等你病好了,大不了我陪你一起复读,再一起考试。”

  青萱愣了愣,侧头望向窗外:“我这两天,一直在想你以前跟我说过的一件事。你说你当初会注意到小沫,是因为军训结束后的开学典礼上,她代表新生上台发言。”

  我点点头。

  “其实那天本来应该是我去发言的。”

  “我知道,小沫跟我说起过,还说她心里一直过意不去。”

  “我倒没有怪她,我只是在想,如果那天真的是我上台发言,会怎么样?”

  我猜到她想说的话了。

  “可能你会先注意到我,我们就不会等到高三才认识,我们可以早一点儿相爱,在一起的时间也会多……”

  “你要再说这种丧气话,我立马走人。”

  “别,我不说就是了。”化疗结束后她比往常脆弱一些,有时候还会撒娇。她自己都没有察觉,病痛和孤独让她变得分外柔弱。她需要我。每当想到这一点,我就幸福得心痛。

  病房门就在这时候被推开了。药水已经换过,化疗也刚结束,登记的护士要两个小时后也就是下班前才会再来一次,除了我跟茄子,青萱没有探病的朋友。那么站在我身后的人只能是他了。

  我回头,果然是青萱的叔叔,不,应该说是她的“雇主”——易止水。

  其实如果不是因为这样的关系和立场,我真的觉得他的名字很好听,温润、谦逊还充满诗意,就像他的外表一样,文质彬彬。他年轻有为,还有钱。感谢他让我知道了,原来一个人可以表里不一得那么彻底。

  他很少有时间来看青萱,这次撞见算是意外。

  男人将手中的风信子放在窗台上的花瓶里,淡淡环顾了一眼四周,最后目光不屑地停留在我身上,就好像在打量家里一个多余又碍眼的物品。

  “你来做什么?快点儿滚。之前陪你们玩过家家的游戏结束了,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现在给你三秒钟,立刻消失。”

  我不停地告诉自己,别冲动,要冷静。只有这个男人可以救青萱,只有他付得起昂贵的医疗费。可我忍不住,忍不住去想那些他对青萱做过的龌龊事情,忍不住去想他在结束肮脏的交易后从钱包掏出现金,放到床头柜上时的嘴脸,我从没见过这些画面,但我一点儿也不难想象它们,不难想象这些年他如何对青萱为所欲为。

  易止水,你这个畜生,你为什么不去死?!

  我撞向他,他猝不及防地往后退,我一拳打在他小腹上,他继续后退靠到了墙上,我揪住他的西服往下拉,提起膝盖猛踢。

  那个安静地站在门口的男人就在这时冲进来,我不知道他是易止水的助理、司机还是保镖,他力大如牛,粗暴冷漠,一把将我推倒在地,接着开始踢我。

  我挨了好几脚,直到护士大喊大叫地冲进来劝架,接着又进来一名医生,那个男人才终于收手。

  易止水整理了下被弄皱的西装,尽管他努力维持那股做作的优越感,但声音已经气急败坏地颤起来:“青萱,为了这种愣头青,值得吗?你当初怎么跟我说的,你说你们只是同学?你居然骗我?”

  青萱笑得张狂又明艳:“是啊,我就是为了这个愣头青骗你。快滚吧,看到你的脸我就反胃。”

  易止水怔了一下,他面无表情,眼底闪过了一丝锋利的寒意:“青萱,收回刚才的话,我可以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如果我不呢?你就停止给我治病?”青萱的笑意更冷了,“易止水,我妈已经死了,我没什么好怕的了。”

  “你还小,以后的路还长。”

  “得了吧,别跟我来这套。现在漂亮的高中女生那么多,你再去找一个呗,花点儿钱,说点儿甜言蜜语,对你来说又不是什么难事。说真的,我都替你老婆可怜,她要是知道自己那么深爱的男人放着自家的孩子不管,天天在外面给那些漂亮的高中生辅导作业,该有多伤心啊。”

  五秒钟的寂静。

  “臭婊子,咱们走着瞧。”易止水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然后怒气冲冲地走了。

  房间里劝架的护士和医生满脸惊讶,刚才的信息量确实有点儿大,不过他们毕竟都是见过世面的人,相互微妙地看了两眼,便识趣地离开了。

  我扶起被撞翻的椅子,在青萱的床边坐下,一言不发。

  “小离,”青萱喊了我一声,见我不说话于是推了我一下,“怎么啦?你这人真没意思,我刚刚可是在帮你吵架,还吵赢了好吗?”

  “你脑子进水了啊!”我还是没能忍住,“我刚刚打他是我不好,我手贱,你让他揍回来就是!你干吗要跟他撕破脸?现在白血病不是什么绝症,只要有钱可以治好,让他花钱给你治啊!那是他欠你的!青萱,你怎么那么傻……”

  青萱抬起手,我知道她想帮我擦眼泪,我歪过头,吸了下鼻子。

  她不依不饶地伸手过来,温柔地捧起我的脸:“顾小离,你知道吗?我以前觉得尊严是很虚无缥缈的东西。我妈检查出白血病那年我十四岁,正读初三,那个学期的学费还是找我表舅借的。我表舅借钱的时候当着很多人的面对我妈说:‘这钱我借给你就没想要你还,但这是最后一次。’说着就把钱扔在地上,我妈弯腰捡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青萱笑了笑:“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周黑鸭做钟点工,每天放学后就去,从七点做到十一点。我最喜欢客人点鸭脖,因为都是剁好的,我只要包好称一下就行。最讨厌那些点鸭架的人,我还得给他们剁碎,有些鸭架骨特别硬,很难剁,如果一晚上买鸭架的人多,我回家都没法写作业,右手臂酸得根本抬不起来。

  “当时我们班上有一个女孩叫微薇,长得很可爱,家里有钱,但心肠特别坏。她从初一就讨厌我,因为班里人都说‘微薇虽然好看,但青萱比她还好看’。有一天她生日,放学后请了全班同学去KTV唱歌,就是没请我,当然我也没空。她把唱歌的地点定在离我打工很近的地方,唱歌结束后,她说要请全班同学吃周黑鸭,然后就把大家带去了我打工的那家店。其实那家店很小,地段也偏,我都不知道她是怎么找到的。她隔着柜台,似乎很意外地朝我喊:‘青萱,好巧,你在这儿打工呀?’然后她指着柜台里的鸭架,欢快地说,‘我要买二十斤这个,分成四十袋,剁碎点儿,谢啦。’”

  青萱停下来,眼里闪过一丝狠劲儿:“我当时杀了那贱货的心都有。”

  我下意识地握住青萱的手,但她把手抽了回去——她不喜欢在这种时候被人关心,她觉得那是可怜。

  “其实这些都没什么,真正让我绝望的是,我在周黑鸭做了两个月赚的钱,连我妈最基础的医药费都付不起,更别提那些昂贵的手术治疗。刘医生是个好人,他偷偷帮我妈垫了一些钱,他告诉我实情时我实在撑不住了,跑到厕所哭了一会儿。我出来时,一个男人站在外面,我一开始并不知道他在等我,直到我从他身边走过时,他才彬彬有礼地递给我一张名片,那人就是易止水。他卖给医院一批德国进口的医疗设备,那晚正好过来跟院长签合同。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知道我的事,可能正好撞上,也可能早就盯上我了。”

  青萱停下来,柔和的目光一点点变得坚硬:“我接过名片后,他对我说了一句话:‘白血病不是治不好,但很花钱,你年纪这么小,真不容易。’我立马看懂了他的眼神,从小到大,我在太多男人眼里看到过这种眼神。我知道现在眼前有一条路,可以让我妈住进更好的病房,接受更好的治疗,活得更久。而我呢,可以穿好看的裙子,用很贵的香水,做新潮的发型,漂漂亮亮、风风光光地去上学。微薇算什么?她什么都不是,给我提鞋都不配。你知道做出那个决定我挣扎了多久吗?”

  我不言语。

  “一秒都没有。我直接对他说:‘我跟你走。’”青萱抱歉地看着我,眼眶有点儿湿,“顾小离,我是个坏女孩对不对?我真贱。那晚我跟他上了车,我记得那天下着很大的雨,去酒店的路上我让他停了一次车,我跑去路边的一家周黑鸭买了半斤鸭架,我看着柜台里的女孩给我剁碎、打包,一脸的怨气和不耐烦,然后那一刻我知道了,以前在那些顾客眼里我到底是什么样子。回到车上时,易止水问我:‘你喜欢吃这个?’我摇摇头,把它丢出了车窗。那晚我还丢掉了很多东西,也得到了很多,我觉得这很公平。那时我怎么也想不到,后来的自己会认识你。”

  “我后悔了。”青萱还是哭了,“顾小离,我后悔了,我想把那些丢掉的东西都捡回来,可我捡不回来了。顾小离,我爱你,我想有尊严地爱你。可是我不配,以前电视里的那些坏女人总是被人骂当了婊子还想立牌坊,原来说的就是我。”

  我把她搂进怀里,第一次我顾不上可能会弄疼她,用力地搂住,恨不得让她融进我的血肉。我闻到她头发上的栀子花香,一瞬间,我觉得自己抱住的不是一个女孩,而是一株柔弱无骨又芬芳美丽的植物,它那么娇媚、脆弱,它的根死了,正在一点点凋零。除了抱紧,我什么都做不了。

  /// 03

  距离高考还有六天。

  班里的气氛已经不再紧张和压迫,呈现出一种安详的平静。好学生埋头做题,脸上是一种提前认命的麻木,他们终于熬过了最艰难的一关——良心谴责:这些天我已经尽全力了,考得不好也没人可以怪自己。

  至于那些放弃的差学生就更加肆意了,每天不是睡觉就是看小说,有些甚至直接不来上课,理由是在家里复习状态更好。老师当然知道这是鬼扯,但也懒得再管。至于我,我很少去想以后的事,甚至连高考都懒得想,全力以赴也好,刻意逃避也罢,我只想做好眼下能做的一切。

  我一半的时间待在学校听课,自习的时间就逃课去医院。为了打发时间,我会拿出一些试卷请教青萱,她非常乐意,用她的话说,教我做题的时候她不会觉得自己是个废人。然而即使是这种表面的乐观也难以维持,情况每况愈下,她开始频繁地呕吐、发低烧、流鼻血。后来我基本不回家了,骗我妈说睡茄子家,其实守在医院,洗澡就去附近的澡堂解决。我陪她聊天,聊到很晚,大部分时候都是我絮絮叨叨地说着,她安静地听,直到慢慢睡着。她睡着后还是蹙着眉头,我有时候特别想去抚平,但又怕吵醒她。

  每天一早起来,我为她倒水,哄她吃药,帮她收拾枕头上大把的黑色发丝,最艰难的事情是,我还得看着她干涸而红肿的眼睛告诉她:“今天还好,只掉了一点点。”

  她像个小孩一样害怕:“真的吗?”

  我摸摸她的脸:“当然,骗你干什么?”我当然在骗她,我就这样撒下一个又一个谎,看着她一天一天逐渐衰弱。

  那天下午,青萱的主治医生刘医生找我谈了一次话,内容简单明了:易止水已经停止续费,青萱只能住到这周星期天。我需要有所打算,续费,或者让青萱出院等死。续费的话是一笔大数目,病情很不乐观,骨髓移植手术不能再拖。

  放学后我难得地回了一趟家。很意外,妈没有问我最近夜不归宿的原因,她什么都没问,只是看着我憔悴得不像样的脸,心疼地说了句:“瘦了。”晚上她给我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饭,我努力让自己多吃一点儿,然而根本吃不下。

  ——妈,家里不是还有些存款吗?借给我吧。很多次,这句话已到嘴边,我又吞回去了。我对自己说:顾小离,这不是你的钱,这是何叔的钱,就算为了救你心爱的人,你也没有权利让你妈去跟何叔开这个口,你不能这么自私、这么无耻。

  妈看出我有心事,她放下碗筷:“说吧。”

  “什么?”

  “我知道你有事,别怕,说吧,天大的事,妈帮你扛着。”

  差一点儿我就说出来了,但最终我跟她说了另一件事:“妈,我喜欢上了一个女孩。”

  “就是上次带回家的那个?不行,太漂亮了,你以后保准吃不住她。”

  “你——怎么知道的?!”我还真被这个回答吓了一跳。

  “那晚下那么大的雨,我想着你还没回家,有点儿担心,就一直在窗口望着,看到你拉着一个女孩冲进了院子,两人都湿成那样……”妈笑了,“给你开门的时候只看到你一个人,我就猜到你那点儿心思了。跟老娘斗,你还嫩点儿。”

  我苦笑了一下:“妈,她可能活不了多久了。”

  妈没说话,很久后,她长长地叹了口气。

  “妈,我不知道要怎么办。我真的受不了……我真的……受不了了……”我攥紧了手里的筷子。

  “儿子,”妈妈宽容地看着我,“你知道我当初为什么要给你改名吗?”

  我摇摇头。

  “你妹妹出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精神都不太稳定,心理病。后来我专门去看了心理医生,也不能叫心理医生吧,反正是一个很有智慧的大师。她跟我说,这生和死不是对立的,是一起的。”妈舔了舔嘴唇,“我没她那么有文化,总之是这么个意思。大师说生和死是一起的,就像葡萄和葡萄干,两个东西看上去差远了,但你不能说它们不是一个东西啊,它们只不过是两种形态。有些人走得快,有些人走得慢,但迟早我们都会在死那一边见面。这世上没有永远的分离,每一次分离,都不过是很短暂的分离。所以,我们跟我们爱的人,迟早会团聚的。这样一想,我就觉得人生没什么过不去的坎。”

  “妈,我吃饱了。”

  我站起来,再不走我一定会哭,但我不能当着我妈的面哭。自从爸妈离婚那一天起,我就告诉自己:我是家里唯一的男子汉了,男子汉不能哭。

  晚上我又去了医院,青萱戴上了一顶红色呢绒帽,帽檐压得很低,但我还是看到她耳边头发被剃光后的模样。疼痛就是那么蛮不讲理地钻进了我的心窝,我花了好一阵才喘过气,轻轻走过去,抱住了她。

  “每天都掉,嫌麻烦,我让黄姐帮我剃了。”她语调轻松,“她还送了我一顶帽子,好看吗?”

  “好看。”

  “骗人。”

  “对,我骗人。这顶帽子丑死了。但是你好看,青萱,你是全世界最好看的人。”

  “哼,算你有眼光。”她伸出手,抱紧了我。

  那晚,我做了场梦。

  梦中我跟青萱又去了一次游乐园,时间是晚上。青萱拉着我坐完大摩天轮后又非吵着要去坐小摩天轮。我有点儿不耐烦地说:“上次也这样,明明没什么区别,干吗要连着坐两次啊?”青萱不说话。忽然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好多人,人流像汹涌的海浪一样冲向了我们,惊慌失措中我没能抓稳她的手,转眼她就消失在人群中,我大喊大叫四处寻找,然后梦就醒了。

  我抬起头,发现青萱没有睡,窗外月色皎洁,她漆黑的眼睛缓缓眨着,像两颗寂寞而瑰丽的宝石,她伸过手来摩挲着我疲惫的脸颊。

  “怎么了?”

  “做了场梦,梦见你又要连着坐两次摩天轮,我不肯,你就离开了。”

  “你这些天一定是累坏了,明天别来了,回家休息吧。”

  我摇摇头,把她的手放在自己脸上。夜风吹进窗户,一瞬间,房间里那些棱角分明的轮廓全部温柔了下来。

  青萱眼睛闪烁了一下:“我突然想起很早以前看过的一部日剧,叫《在世界中心呼唤爱》。你看过吗?”

  “没有,我不看日剧,只看抗日剧。”

  青萱欢快地笑了:“故事挺简单的,说的就是女主角患上白血病,最后死掉了。那时我还被里面的剧情感动得稀里糊涂,哪想到有一天这种事也发生在了自己头上。”

  女孩的声音变得很轻柔,还带着一点儿浪漫:“我最喜欢里面男主角说过的一句台词,现在还能背下来。女主角叫亚纪,男主角抱住快要死去的亚纪说:‘如果亚纪可以笑,我可以一生不笑;如果亚纪想哭,我可以忍住不哭;如果让我替亚纪去死,我会高兴地去死……’是不是很感人?那时我还白痴地想,要是有谁能对我说这种话,死就死吧。”

  “这有什么,我也可以说。”

  “喂,你不用当真啦。”

  “不,我要说!给我听好了,这么矫情的话我可不会说第二遍。”我认真地说了那句话,“如果让青萱可以笑,我可以一生不笑;如果青萱想哭,我可以忍住不哭;如果让我替青萱……”

  青萱伸手堵住我的嘴:“就到这儿。”

  “我还没说……”

  “抱我。”

  我凑过去,把她从床上抱起来,揽进自己怀里。她真轻,好像一眨眼就会消失。

  但是青萱,我不会让你消失,不会让你死。青萱,你等着,我要你长命百岁、寿比南山;我要把你养胖,将你变蠢。我要拖着你,缠着你,耗着你,让你的骄傲被生活一点点磨平,让你的美丽被岁月一点点侵蚀,让你变成一个庸俗、丑陋、长满皱纹的老太婆。

  /// 04

  距离高考还有一天。

  再没有什么紧张冲刺、挑灯夜战了,最后一天,学校给高三的同学们放了假,让大家好好放松心情,迎接高考。

  我去了医院,但没法青萱的病房,而是坐在大厅里等待。我不停地看表,对方迟到了半个小时,但还是出现了。透过医院的玻璃门,我隐约看到马路对面停下一辆熟悉的奥迪Q7,接着易止水潇洒地下了车,这次只有他一个人。

  他走进大厅后我立刻站起来,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谁给你我的号码?”

  “刘医生。”

  他冷冷笑了:“我很忙,给你五分钟。”

  “我们换个地方。”

  我领他来到住院部的天台上,这里没有人,只有清洁人员一早晾好的床单,一排又一排地铺展开来,在风中凌乱地响动着,像一群巨大的白鸽在扑棱着翅膀。彼此都心知肚明,这不是谈判,而是一次祈求与施舍。

  “你刚说什么?我听不见。”易止水点上了一根烟,眯起眼睛。

  “我说,只要你把青萱治好,我保证离开她,你让我做什么都行。”

  “做什么都行?”

  “对。”

  “那现在就给我跪下。”

  “……”

  “搞半天你就这点儿诚意?看来我们没什么好谈了。”他不耐烦地转身,我拉住他,他回过头,一字一句道,“我再说一次,跪下。”

  “行,我跪,你开心就好。”我跪下了,一瞬间男人高出我一大截,逆光的身影盖住了我的脸。

  妈,你不是常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吗?你还说,一个人的尊严比什么都重要。可是你似乎搞错了啊,当我的膝盖沉沉磕下的这一秒,我觉得尊严真的什么都不是,就像青萱说的,它太虚无缥缈了,它不能当饭吃、不能当衣穿、不能当钱用,它存在的唯一价值就是在别人践踏你的时候让你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

  “嘁。”易止水不费吹灰之力就胜利了。他傲慢地俯视着我,眼里闪过一丝恶毒的寒意,然后他一脚踢到我的胸口,我滚到了一边。

  “给我跪好了!你就这点儿诚意吗?!”他高声吼道。

  我颤颤巍巍地爬起来,跪好。

  第二脚踹到我的左肩膀,我歪了一下,没有倒下去。

  “很好,跪稳了。”男人松了两颗衬衫纽扣,卷起袖口,摘下手表,游戏就这样开始了,我是一个不倒翁,易止水是那个试图把不倒翁推倒的人,我们就这样较上劲了,他用脚或者拳头把我打倒,我爬起来,他再次打倒我,我再次爬起来。

  没几分钟我就输了,我没力气爬起来了,整个人都贴在滚烫的水泥地上,炎热的蒸汽炙烤着我的皮肤。

  “你以为你是谁,也配跟我斗?”他一脚踩在我的头上,“你就是一条狗。”

  “对,我是一条狗。”

  “对嘛,这才是我的好狗。”易止水把脚拿开了,“今天主人我就可怜一下你,以后我不爽的时候,记得这样给我跪下,知道了吗?”

  “知道了。”

  “钱半个小时内到账,你去告诉刘医生,骨髓移植手术越快越好。我跟那婊子的事还没完,别让她死了。”

  什么是悲伤?

  悲伤就是,易止水心满意足地掏出手帕擦汗,慢条斯理地整理被弄皱的衬衫然后扬长而去,被摔上的天台铁门“咯吱咯吱”地摇曳着,好像一艘飘荡在海上的破旧的铁船;

  悲伤就是,我躺在滚烫灼人的水泥地上,脸上那讨好的扭曲的笑容还僵硬着,没有愤怒,没有屈辱,什么都没有;

  悲伤就是,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如果青萱可以笑,我可以一生不笑;如果青萱想哭,我可以忍住不哭;如果让我替青萱去死,我会高兴地去死。

  回家洗澡,处理伤口,下午我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一切正常地回到青萱的病房,她刚结束化疗,静静地躺在病床上,见到我后笑了笑,像只躲在草丛里的小白兔,虚弱又害羞。

  “我想吃苹果。”她说。

  “交给我。”我在她左边坐下,微微侧过脸,苹果削到一半时候她还是发现了我额角的伤:“你的脸怎么了?”

  “没什么,今天上午坐茄子的自行车,摔了一跤。”我咧嘴笑,“对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有一个很有钱的朋友,小学同学,关系还行,他爸搞房地产的,特有钱。他以前欠过我一个很大的人情,知道这事后说愿意帮我,所以医疗费的事已经解决了。我跟刘医生说了,明天就准备给你做骨髓移植手术,你别怕,一定会顺利的。”

  青萱没有说话,静静凝视着我。

  我继续说:“明天高考,我没办法陪你了。”

  青萱还是不说话。

  “要是你怕,我就不去了,我陪你做完手术。没关系,大不了明年复读,正好咱们可以一起。”

  “别。”青萱终于开口了,“你去参加考试,要加油。我也加油。我们一起加油。”

  她微笑着,一连说了三遍“加油”,然后张开双臂抱住了我,和我手中没削完的苹果。

  拾贰

  ——后来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明白,生活就是不断地对号入座,不断地渴求理解与安慰,然后一个人走完全程。

继续阅读: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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