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彭湃2019-01-11 16:0611,436

  /// 01

  高考。

  这天早晨,我从家里醒来,难得睡了一个好觉,虽然浑身酸痛,但精神倒是意外的好。

  我拿着准考证出门了,刚走两步,一辆出租车就停在我身旁,司机打开车窗问道:“小兄弟,你是这一届的考生吗?”我说:“是啊。”司机说:“上车吧,今天全城高考生都免费。”

  我笑了:“国家政策就是好啊,不过我是差生,估计坐了您的车也考不上大学。”

  司机更开心了:“那更好啊,少个人跟我外甥竞争了。”

  学校食堂准备免费早餐,今天竟然破天荒地供应了牛排,我胃口很好,吃了两份,谁知道吃完就拉肚子,去了趟厕所,算是白吃了。从厕所出来后我看了下表,九点整,青萱的手术差不多开始了,我的高考也要开始了。

  “有信心没?”考场门口,我跟茄子打了声招呼。

  “别提了,昨晚太紧张了睡不着,想去网吧玩两把魔兽缓解一下压力,一不小心就天亮了。不过没关系,语文考试嘛,时间长,可以补个觉。”

  胡扯了几句,待铃声响起,我们走进各自的考场。监考老师都是校外请来的,带着陌生又严肃的杀气,一副刚正不阿、正义凛然的样子,看谁都像是作弊嫌疑人。试卷解封,“哗啦啦”地发了下来,我看着手中的卷子,非常平静,手心连一点儿汗都没有。

  其实很多事我都记不清了,可能那年高考的我并没有那么镇定,我非常紧张,规规矩矩地写下了准考证号和姓名,然后全力以赴解答每一道选择题、填空题、算术题、分析题、证明题、作文题,所有所有的题。我按照老师的说法,就算毫无把握,就算压根儿不会,也要认真地给出我所能给出的答案,好像我虔诚的态度可以感动阅卷老师给点儿安慰分。

  这样说起来,那段时光里我所经历的每一件事,我似乎都是这样的态度,不管会不会、行不行,我都用自己那青涩、懵懂、无知、脆弱、热烈、迷茫、没心没肺又不知好歹的青春,认真做出了回答,遗憾的是,命运可不会给什么安慰分。

  毫不夸张地说,高考一眨眼就结束了。

  次日下午最后一场考试结束时,我和所有同学一样如释重负地走出考场,学着大多数同学将书包高高地抛起,将复习资料高高地抛起,胡乱喊了几句解放的口号,就算是参与过盛大的狂欢了。

  对面的男生宿舍楼,回到寝室的同学们已经开始撕试卷,白色碎片漫天飞舞,跟下雪一样,还有一些进入癫狂的同学直接把开水瓶扔下了楼,几秒后,楼下便响起了尖锐的爆裂声和魂飞魄散的尖叫声,然后我看到教导主任领着几个体育老师气急败坏地冲进了寝室。

  我饶有兴致地欣赏着这场压抑了三年的暴动,茄子从身后冒出来:“考得怎么样?紧不紧张?”

  “紧张死了,那么多选择题,生怕自己填不完。”

  “我也是。我到后面已经开始丢橡皮了,正面A,反面B,左边C,右边D。”

  我俩开怀大笑。

  笑着笑着,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下,一种说不上是空虚还是迷茫的东西在那一刻萦绕着。茄子眯着眼睛,用一种不可思议的悲戚的目光看向对面还在“下雪”、掉热水瓶的宿舍楼:“结束了?”

  “结束了。”我说。

  我跟茄子一起离开了这所待了三年的学校,没什么郑重其事的告别仪式,除了安静地悬挂在天边的夕阳,它的余晖毫不吝啬地照耀着一切美丽的、丑陋的、崭新的、陈旧的东西,尽职尽责地给莘莘学子的身影渲染出年轻又落寞的诗意。

  昨天下午刘医生就给我发短信了,说手术很顺利,但青萱需要静心调养,让我别去找她,专心考试。现在考试也结束了,我只想立刻去见她。

  不料我们刚走出校门口,一个声音就喊住了我跟茄子。

  枷辰站在外面,似乎等了很久。

  有那么几秒钟,我以为自己回到了从前。枷辰还是那个高瘦帅气的少年,穿洁白衬衫、黑色直筒裤、旧球鞋,摆着又酷又跩的面瘫脸,看起来苦大仇深,其实只是在单纯地发呆,而眼下不过是刚开学的某一天,我们三人约好在校门口集合,一起放学,一起喝可乐,一起打台球,最后去汐江上游的河堤上待上一会儿,做作业、看漫画、听音乐,顺便探讨一下某班的那个漂亮女生到底像不像郭采洁之类的问题。

  “顾离,我们谈谈。”枷辰的声音把我拉回了现实。

  “谈什么?谈中国GDP?世界发展格局?还是你和赵倩去哪所大学深造,我跟茄子去哪儿摆地摊?”我戏谑地笑了。

  “你认真点儿。”他还是面无表情。

  “认真?你现在跟我说认真?我们以前那么认真地对你的时候,你在干什么?”

  他朝我走过来:“顾离,我……”

  说真的,直到枷辰被打趴在地上,我都不相信这一拳是茄子打的。不少人开始停下来围观,更多人害怕惹上麻烦,纷纷绕道——好不容易熬过高考最后一天,被卷入斗殴什么的可不好。

  “滚!”茄子的声音从来没有这么冷过,那一秒我后悔了,我就知道我不应该把苏冉沫的事告诉茄子,我就知道最后的结果会变成这样,顾小离,你都干了些什么?

  枷辰的嘴角破了,他朝地上吐了一口血,站起来,站得很直。他总是这样,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有一米八几似的。

  “有些事敢做就要敢当。”茄子怒不可遏,浑身颤抖,“立刻滚,别逼我瞧不起你。”

  枷辰偏头看向我,等待着答案。

  “枷辰,茄子说得对。我给过机会,路是你自己选的。你想要我理解你,我可以理解你,每个人的价值观不同,但别指望我会原谅你,不可能。”我低下头,“你走吧,再说下去也没意思。”

  后来我总是问自己,我有没有为那番话后悔过。

  答案是没有。

  但我还是很难过,那个落寞得像是尘埃落定的黄昏,无数穿着白色校服的雀跃身影冲出校门,好似一层又一层的汹涌海浪。隔着那即将走向不同人生,永远不会倒退的白色浪花,枷辰朝我笑了笑,他的目光是那么的难过,又那么的决绝,像是永别:顾小离,你错了,你从没给过我机会。但不重要了。再见。

  /// 02

  暑假就这么轰轰烈烈又或者平平淡淡地来临了,对我而言,最大的改变是越来越热的天气。我妈一开始收到橙色预警的短信还惊呼:“天啊,明天有39℃,要怎么活啊?”过两天也就习惯了,每天防晒霜、防晒伞、防晒外套、太阳镜,一套下来武装得像科幻片里的战士,然后出门走个三分钟的路,大部分还是躲在梧桐树荫下,接着往麻将馆的空调房里一钻,不到天黑绝不出来。

  在这样的高温下人变得极其没精神,整天疲乏无力,蔫得要命。

  高考结束了,生活却没有结束,我总有一种翻车的感觉。我是说,本来你坐在一辆目的地明确的大巴上,大巴高速行驶,车窗外的风景飞快后退,你虽然不喜欢这种让人紧绷的速度,但至少一切合理。突然间,车翻了,目的地消失了,风景颠倒了,身体失重和视觉空白的感觉侵袭过来,让你不知所措。

  我就是这样的不知所措。

  每当不知所措时,我就会光脚走到厨房,拿出一瓶冰镇可乐,打开,任由茶黄色的泡沫“嘶”的一声喷出来,接着我仰头“咕噜咕噜”地一口喝完,疲累迟钝的身体在一阵沁人心脾的冰凉中慢慢复苏。

  下午我又去医院了。每天下午我都会去医院,陪青萱到深夜再回家。

  青萱在做完手术后,病房就转移了,那是一个简陋但多了些生气的屋子,身旁的医疗设备明显减少,我不懂那些东西,但也知道她在慢慢恢复。我相信要不了多久,等病情稳定了,她就能出院了。

  我捧着一束满天星推开门时,发现今天的青萱居然很有兴致地看起了书。

  “你来啦。”她一如既往地冲我笑。

  “学霸果然爱学习。”

  “太无聊了,刘医生就借了一本书给我。他说作者是他大学时代的偶像。”她将手中的书拿起来,是海子的诗集。

  “看不出啊,刘医生以前还是个文艺青年,一边拿着手术刀解剖尸体,一边朗诵诗歌,想想就很有感觉。”

  青萱乐不可支地笑了,她把书给我:“你念诗给我听吧,我想睡一会儿。”

  “好。”

  女孩安心地闭上了双眼。

  我随手翻阅,发现除了课本上学过的那首《春暖花开》外,其余的诗歌几乎全是绝望的,我真搞不懂刘医生为什么要给一个大病初愈的花季女孩看一个卧轨自杀的人写的诗。我抬头一看,青萱已经呼吸平稳地入睡了,最近她越来越像一只倦猫了,想睡就睡。

  我找到一首相对温和点儿的诗——《日记》,我不确定自己读懂了没,反正从字面意思看是海子写给姐姐的一封信: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笼罩

  姐姐,今夜我只有戈壁

  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

  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

  这是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

  除了那些路过的和居住的

  德令哈……今夜

  这是唯一的,最后的,抒情

  这是唯一的,最后的,草原

  我把石头还给石头

  让胜利的胜利

  今夜青稞只属于她自己

  一切都在生长

  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 空空

  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很奇怪,我被结尾那句“一切都在生长,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 空空”给击中了,或者说完全感动了。我知道跟作者深沉的悲伤比起来,我的悲伤太过稚嫩、肤浅,甚至可笑。但不代表那不重要,对我来说它们就是最重要的,它们是我的尊严,我的血肉,我的一切。后来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明白,生活就是不断地对号入座,不断地渴求理解与安慰,然后一个人走完全程。

  “青萱,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最后一句我私自篡改了一下,我想海子叔叔不会生气的。

  念完了,我俯身,在青萱的额头上轻轻一吻。

  之后的一小段日子里,我每天都会给青萱念诗,陪她聊天。有时候我也会问她什么时候出院。她笑笑说:“应该快了。”有时候她又会突然有点儿害怕,说:“其实我一点儿都不想出院,就这样多好呀,每天什么事都不用想,一睁开眼睛你就在身旁,睡觉前还有人给我念诗。最主要的是,我现在头发都没有了,完全不想见人。”

  我差点儿拿起海子的诗集往她脑门上砸,看她那楚楚可怜的样子才忍住了。我说:“青萱同学,做人要厚道,不能太自私。这些天里我累死累活履行了一个做男朋友的义务,可是连半点儿做男朋友的权利都没享受到,哪有这样的啊,你还是快点儿好起来,补偿补偿我吧。”

  青萱刚想说什么,一口血就咳了出来。

  我吓坏了,赶紧去床头柜拿卫生纸:“怎么搞的,不是都治好了吗?我刚刚也就说说,不想出院也用不着这样威胁我吧?你等一下啊,我去叫刘医生。”

  青萱挥挥手:“没什么,别大惊小怪,总得有个过程,你以为这是演电影啊,手术一完就满血复活蹦蹦跳跳了?”

  我这才稍微镇定了一点儿:“那现在怎么办?继续给你念海子?”

  “不用了。”她的眼神忽然间带着点儿撒娇的模样,“要不,你给我根烟吧?”

  “你疯了?!”

  “抽半根。”她可怜巴巴地望着我。

  “不行。”

  “那一口。”

  “不行。”

  “求你了,小离,你最好了。”

  “行行行,怕你了。”我招架不住认输了。

  我起身把病房门关上,又打开窗户,这才偷偷摸摸地掏出一根万宝路,自己点上,接着放到她嘴边。她轻轻地吸了一口,立刻被呛得不行。我马上把烟扔出窗外,赶紧上前拍她的背,又起身去给她倒水。我在心里骂自己是个傻子,恨不得给自己两嘴巴。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青萱轻柔而高兴的声音:“这样,我借你的烟就凑满一包了。”

  我一愣,白开水从杯沿溢了出来。

  /// 03

  暑假过去没多久,高考成绩出炉了。

  打死我也没想到,我的第一志愿——那所二本大学公布的录取分数线,我竟然过了。一大早,我妈拿着报纸发出一声杀猪般的号叫——一点儿也不夸张,然后她冲到厕所抱住了我。我当时正刷着牙,一口牙膏泡沫吐在了镜子上,我转身说:“你干吗啊?”泡沫又溅了她一脸。

  我妈全然不顾,转身在客厅跑了三圈然后冲出了家门,完全精神失常了。其实我是可以理解她的,对于枷辰和青萱那种学霸而言,我考上的学校或许连做他们的备选都不够格,但对我们家而言,这种光宗耀祖的喜悦完全不亚于当年北京申奥成功时的喜悦。

  我刷牙洗脸后从厕所出来,裤袋里的手机响了,是茄子发过来的短信:我知道你不信,但这是真的,我第一志愿过了。

  啊,这世界真疯狂。

  今天我妈死活留我在家吃晚饭,说要给我庆祝。晚饭结束后,茄子过来找我了,刚进门就让我妈来了一个热情的拥抱,我妈激动得都要亲上去了。

  茄子来到我房间时,我连忙替我妈道歉:“对不起,我妈今天疯了,别理他。”

  茄子无所谓地摊摊手:“可以理解,我妈今天才叫疯,连邻居家的萨摩耶都要抱着亲两口。”

  茄子将手中沉甸甸的购物袋放到地板上,罐装啤酒瞬间像散乱的积木一样滚落了一地。他捡起一瓶抛给我:“来,今天陪兄弟喝一晚,不醉不归。”

  我有些犹豫,因为青萱还在医院等我,不过我还是打开了手中的啤酒:“恭喜啦,瞧把你开心的!”

  “其实我倒没有多开心,不就一所大学吗?”茄子笑了笑,那个笑容竟然有点儿伤感和落寞,“我只是觉得咱俩很久没有喝过酒了,这些天里我满脑子都是高考,逼着自己学习,忘记一切,可是到考场那天才发现,大部分题目我还是不会做,然后你猜怎么着,我斜对面一个同学做得特别快,我就抄了一些,结果后来我一打听,人家是全年级第三名,本来要保送的,可惜名额太少,被枷辰和赵倩给挤了下来,结果他高考坐在我身边,而我靠着抄他的答案考上了大学,你说搞笑不搞笑。我现在越来越觉得,很多事情都是命……我也不知道我想说什么,不废话了,喝酒喝酒!”

  “好,喝酒。”我当着他的面干了半罐。

  “够意思。”茄子也喝了大半罐。

  这时手机响了,我看了一眼,心立刻沉了下来。是青萱打来的,这些天,青萱从没打过我的电话,她一直很骄傲,哪怕再需要我也不会主动找我。她总是安静地等着我推开门,然后冲我笑。

  我连忙接起:“喂?青萱。”

  “小离,你现在过来好吗?”青萱的声音很轻很轻,几乎带着祈求,“我怕。”

  “别怕,我马上来。”

  挂断电话后我看向茄子,一个眼神他就了然于胸。他挥挥手中的啤酒,无奈地笑了:“重色轻友,滚吧滚吧。”

  “她现在更需要我,下次再陪你喝。”

  “嗯,下次。”他点点头。

  青萱又换病房了,我在病房门口撞见了刘医生。他摘下眼镜,神色疲惫:“老实说,青萱手术恢复得不太好,情况不是很稳定,刚刚我们进行了一番紧急治疗,现在好点儿了。”

  “我可以进去了吗?”

  “可以,她现在很清醒。”

  “谢谢。”

  “不客气。”离开前,刘医生拍了拍我的肩,“多陪陪她。”

  我没有看刘医生的眼睛,我本能地抗拒着。

  相对之前的病房,这间病房闭塞了很多,灯光也非常暗淡,罗列在床前的医疗设备更是繁多复杂。青萱单薄的身体被它们团团困住,像一只落网的鸟,我一时半会儿都找不到靠近她的位置。

  她闭上的眼睛微微颤了下,睁开了:“小离,是你吗?”

  “是我。”

  “我刚刚做了一个噩梦,有点儿怕。”

  “别怕,我这不是来了吗?”我将手伸进被单,握紧她的手才发现她手真冷,我决定说点儿开心的事,“对了,青萱,今天成绩出来了,我考上了第一志愿。”

  “太好了。”青萱由衷地笑了,“你真棒。”

  “还有更夸张的,茄子第一志愿填的是一本,居然也过了,听说是因为他斜对面坐着全年级第三名的学霸,然后他抄……青萱?青萱,你在听吗?”

  “在听呢,然后呢?”

  “也没什么然后,他今晚挺高兴的,打算找我喝酒庆祝。”

  “早知道就不打电话给你了,你应该陪他的。”

  “没关系,以后机会多得是。”我无所谓地笑笑,“等你出院了,大家一起喝。”

  “小离,你不觉得,茄子才是最需要爱的那个人吗?”青萱歇了会儿,继续说,“以前我们在一起时大家很少在意他,但他总是特别照顾我们的心情……”青萱眨了眨眼,“茄子是个好人,你回去吧,我没关系。”

  “跑来跑去,累死了,休息一会儿再走。”

  “好。”

  我像以前那样把她的手放在自己脸上,轻轻地摩挲。其实我不过是随便说说,我才不会走,我知道青萱舍不得我,她就是犟,爱逞能,死到临头还嘴硬——呸,什么死不死的,顾小离,你什么时候能改掉嘴贱的毛病?你以为自己很幽默?你这个脑子进水的蠢货!

  我用力握紧了她的手。

  “干吗?我又不会跑。”青萱笑了。

  好吧,青萱,你赢了,你胜利了,是我需要你,是我离不开你,是我怕,可以了吗?你这个坏姑娘。

  那晚我没有走,陪着她一起睡着了。

  半睡半醒中我又做梦了,还是接着上次的梦。夜晚的游乐园里忽然冲出来很多神色麻木的人,他们冲散了我跟青萱,眼看她单薄的身影就要消失不见,我大喊大叫地推开身边的人,跑上去拉住了她。我说:“青萱,你别生气啊,你别离开我。我答应你就是了,我们去坐摩天轮。”

  青萱安静乖巧地点点头,我带她坐上了摩天轮。

  摩天轮的轿厢在升高,我们趴在光线朦胧的窗口,看着脚下的景色一点点远离,直到越来越小,最后融入灯火通明的城市,化为一片飘满橙黄和酒红的汪洋。然后我还是忍不住问了,我说:“青萱,你为什么还要再坐一次摩天轮呢?”

  青萱回过头。

  梦醒了。

  时间应该是后半夜,我不确定,这个房间没有窗户和月光,只能通过门外走廊的微弱灯光辨别时间。青萱醒了,黑暗中她的眼睛很明亮,一下一下地眨动着,就像生日蛋糕上那些小小的摇曳的烛光。

  “小离。”她叫我的名字,声音微弱得像婴儿的梦呓。

  “我在。”我轻声回答。

  “我的十八岁礼物,还在吗?”她问。

  “你说那个戒指吗?当然在,怎么说也是我一个月的饭钱啊,我天天带着呢。”我笑了。

  “送给我,给我戴上。”

  “现在吗?”

  “嗯,现在。”

  我犹豫了一下,其实从一开始我就是要送给她的,但我总是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再准备好一句郑重其事的诺言,我希望当我拿出这枚戒指的那一刻,能像教堂钟声敲响的时刻那般庄严而圣洁。然后,在这份庄严和圣洁之中,我们相互拥抱,原谅彼此间所有的过往,然后一起开始新的生活。

  然而事实是,在这个充满刺鼻药水味的逼仄空间里,我紧张又仓促地拿出戒指,借着微弱的光亮依稀辨别出她右手的轮廓,找出无名指为其戴上,我的手心都是汗,动作一点儿都不优雅从容。

  “喜欢吗?”最终我还是鼓起勇气问。

  “喜欢。”女孩笑了,很浅很浅。

  就在那一刻,一股孕育了很久很久的力量破土而出,生根发芽,疯狂蔓延,灌满了我的五脏六腑。它像悲伤一样深沉,又像幸福一样鲜活,还像一种精灵的语言在我的耳边絮叨。

  “嗡嗡嗡……嗡嗡嗡……”

  很快,那些抽象的耳鸣变成了具象的手机振动声,我看了一眼手机,是茄子的来电,但讲话的不是茄子,是一个声音低沉的中年男人,他用一种客气而冷厉的腔调问我:“请问是顾小离吗?”

  “是我。”

  “叫茄子的人,是你朋友?”

  “是。”

  “他杀人了,现已被拘捕,作为凶手作案前最后的目击证人之一,得麻烦你来趟派出所做个笔录。”

  “你再说一遍?”

  “我说你的朋友杀人了,现在请你过来配合一下调……”

  “你大爷的!现在几点了知道吗?!下次骗人给我挑个好点儿的时间!”

  那边停顿了下:“这不是诈骗电话。”

  我当然知道不是,电话响起的那一秒我就隐约猜到了。我只是不相信,不相信茄子最后还是骗了我,他以前那么听我的话,什么都听我的,从来就没有过什么主见,可为什么这次要这么固执呢?去上大学不好吗?好好过日子不行吗?就一定要去做那个英雄吗?

  我挂了电话,呼吸在一瞬间冰冷,我把头埋得很低,把脸融进深深的黑暗中。

  “快去吧。”青萱艰难地伸出手,放在我的脸上,“等你回来。”

  /// 04

  凌晨五点,即将破晓的太阳还在奋力挣扎,漆黑的天空染上一层淡淡的红光。通宵达旦的狂欢已经结束,星城像一个刚刚艰难生产后的母亲,疲惫而妩媚。我精神恍惚地坐在出租车里,望着外面干净的灰色街景,有一种掉入黑白世界的错觉。

  派出所门口站着一个穿便装的中年男人,正在抽烟透气。他眼神锐利,只抬头瞄我一眼,就把我从头到尾看了个透。

  “顾小离?”

  我点点头。

  “跟我来。”

  我跟着他走进办公大厅,在靠近审讯室的一个办公桌上看到了小雯。小雯泪流满面地冲上来抓住我:“顾小离,他整晚都和你在一起对不对?顾小离,我求你告诉他们!茄子他没杀人,他那么好,怎么会杀人呢?”

  “没用的,”警察司空见惯地叹了口气,“他是自首的,而且有很多目击证人。找你们来只是确认作案动机,姑娘,你的笔录做完了,没事就回去吧。”

  小雯失声了,绝望如同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割断了她身后的线丝,她像个坏掉的提线木偶那样呆呆地坐在了地上。警察挥挥手,另一个同事走过来扶着她往外走。

  我看到了茄子。

  经过一个审讯室时,我在玻璃窗里看到了他。他面无表情,戴着手铐的双手放在桌上,浅蓝色的体恤上是一大片已经干掉的暗红色血渍。我趁警察一分神撞门进去了,里面正在审讯的警察想阻止我,我直接跳上桌子,扑到了茄子身上。

  茄子没有反抗,我们一起摔倒在地。我照着他的脸就揍下去:“浑蛋!你骗我!你当初怎么答应我的?你当初怎么说的?”警察上来把我拖开,我不要命地挣扎,用脚踢他,“茄子,我不会原谅你的!永远不会!”

  茄子满嘴的血,他颓败地坐起来,用那种心疼又羞赧的眼神冲我笑了笑:“顾小离,有些事不能就这么过去,不然我这辈子都瞧不起自己。”

  我像一条愤怒的疯狗挣开警察,再次冲上去:“王八蛋,你当自己谁啊?你以为自己很伟大?你个混账东西!你想过你爸妈没?!想过小雯没?!想过我……”

  警察动真格了,一记擒拿差点儿把我的胳膊给卸下来。我哀号着被他们拖出了审讯室,铁门重重地关上了。

  凌晨五点,我,顾小离,十八岁,高三毕业生,坐在审讯室里接受着一个警察的审问,我花了很长时间才被迫接受了这个荒谬的事实。我很累,我现在只想倒头睡过去,对面的警察也早已一脸倦容,但程序还得走。

  警察抽了两口烟,把烟灰弹到了旁边的一次性水杯里:“我简单说下事情经过,你朋友于今天深夜两点半,拿着一把高仿的瑞士军刀在一家酒吧刺伤了一名外号叫“道哥”的中年男人。据他自己交代,是从背后袭击,一共捅了五刀。现在受害者在医院进行抢救,活下来的希望不大。你朋友说是报仇,但具体的情况不肯再说。下面你把你所知道的事都告诉我,他什么时候离开你家,离开前有跟你说什么话,他跟道哥之间有什么恩怨,越详细越好……”

  “五刀吗?”我反问。

  茄子,你真行!你连我们几个的份儿都算上了。真没看出来啊,小学时候那个被别家小孩揍得鼻青脸肿只会哭的鼻涕虫竟然是个这么变态的狠角色。现在我算明白了,你没有骗我,是我自己骗自己。茄子,你怎么可能会放弃报仇啊?你早就在等今天了吧,你当初第一志愿填了一本大学根本不是出于你有信心,是因为你早知道自己填什么大学都一样。你那句“我可是要考重点大学的人”不是在激励自己,是在激励我,你不希望我影响到高考,所以等我跟个傻子似的考完了,你就可以放心地去报仇了。可是然后呢?你知不知道你在我的心里也捅了一刀?!

  警察翻了下口供:“一共五刀,你要在意的不是这个。现在你是唯一能帮他的人,把你所知道的全告诉我,他已经成年了,成年人杀人最坏的结果是死刑,这点你应该清楚。”

  “我说,我全说。”我什么都不顾上了,苏冉沫,对不起,我没办法了,你会原谅我的对吗?茄子他以前就说过想为了你战死沙场,他真的做了,可是我不想看他死啊,你也不想的对吗?

  那个笔录很长。

  从最早我冲进台球室,从枷辰把一个啤酒瓶砸到余亚彬的脑袋上,故事就开始了。这个故事一直讲到了第二天中午。白晃晃的太阳光从天窗照进来,照亮了隔开我和警察的黑色木桌,一次性水杯里的烟头塞得满满当当,有他的,也有我的。笔记整整十几页,中途他多次停下,反复确认了很多细节。

  结束后他长长舒上一口气,揉了揉太阳穴,疲惫地看向我。

  “完了?”我问。

  “完了。”

  这时警察的手机响起,他毫不忌讳地当我面接听了,闷声应了两下就挂了。他双手合十,目光平静:“两个消息,一好一坏,先听哪个?”

  “好的。”

  “名叫道哥的人的身份查出来了,他前科很多,外加你刚才所说的事情如果属实,绝对可以酌情处理。”

  “坏的呢?”

  “受害者经抢救无效确认死亡,你朋友的蓄意杀人至死罪成立,你朋友的家属联系上了,情绪很不稳定,建议你劝他们请律师。”

  “你当警察多少年了?”

  “十七年。”

  “你能不能直接告诉我,最后的结果?”

  “量刑是非常复杂的,我可以给你一个不负责的估测。”

  “你说。”

  “从宽处理的话,至少也要十五年。”

  “谢谢。”我默默起身了。

  我并不悲伤,因为根本没力气了。

  我眼皮沉重,身体僵硬,精神恍惚,我只想回家沉沉睡上一觉,然后睁开眼睛发现一切还是从前,接着我就可以舒服又贪婪地伸个懒腰,下楼洗脸、刷牙、吃早饭,再告诉老妈:“妈,今天星期六,我去找茄子和枷辰玩了。”妈一边在厨房忙活,一边喊着:“嗯,早点儿回家,别在外面惹事。”我说:“知道啦,知道啦。”

  /// 05

  六月盛夏,高考结束后的第十一天,2009年6月19号。再准确一点儿的话是茄子杀人的第二十一个小时后,我昏昏沉沉一觉睡到晚上醒来后发现窗外下着大雨,浑身湿透地赶往医院,站在走廊上惨白得能割伤人的灯光下,手机上的时间显示为11点26分,我得知一个消息。

  青萱死了。

  我没能见她最后一面,当我毫不知情地赶去时,医生正在收拾着一些私人用品。房间里的灯光全部打开,主治刘医生站在一旁,白色的高瘦身影突兀而落寞。我觉得自己还在做梦,我说:“刘医生,青萱呢?又转病房了吗?”

  刘医生摇摇头。

  我难看地笑了下:“出院了吗?出院了怎么不通知我一声?”

  刘医生沉默了,在一旁收拾东西的护士也沉默了,全世界都沉默了。

  死寂的十多秒过去,刘医生看了一眼护士,对方如临大赦地离开了房间。刘医生走向床头柜,把一个白色的骨灰盒端过来:“一个小时前从火葬场送过来的。”

  一颗子弹狠狠命中了我的胸膛,世界就在那一刻失去了声音和颜色,我接过骨灰盒,捧在胸前,好像它是一颗跳动的鲜血淋淋的心脏。

  不,这不是真的。

  “怎么会这样?!不是做了骨髓移植手术吗?!不是说会好的吗?!这算什么……刘医生,你别玩我了,肯定是青萱跟你串通好了对不对?她肯定是在生我气,我昨天不应该走的,我错了,我对不起……”

  “根本没做手术,青萱拒绝了手术。她要求我替她隐瞒这事,你不是病人的家属,所以原则上我得尊重病人的意愿。”

  我极力忍住才没有挥拳揍他:“嗬,真有职业道德啊!又当医生又当演员的,这些天真是难为你陪她一起演戏了,要不要我给你颁个奥斯卡小金人?”

  “你想听真相?我现在就告诉你真相。她情况特殊,做手术成功率很低,就算成功了也活不长,而且她早知道你去求了那个易止水,她不想再接受他的救济,她说她活得够窝囊了,至少希望死得能有尊严一点儿。她之所以骗你,是怕影响你高考。还有,前天晚上她差一点儿就死了,硬是撑到了见你最后一面。她早就交代我了,不想让别人见到她的遗体,希望死了能立刻火化。”

  医生摘下眼镜,看了窗外一眼:“她留了东西给你,跟我来。”

  我站在刘医生的办公室门口。

  几分钟后,刘医生出来了。他换下工作服,穿上了便衣,现在他已经不是一个见惯了生死离别的医生,而是一个认识青萱的朋友,他叹了口气:“这孩子命苦。”

  “别可怜她。”

  医生愣了下。

  “她不喜欢别人可怜她。”我笑了,我真佩服自己还能笑。

  “像她说的话。”刘医生点点头,拿给我一个透明塑料袋。我永远不会忘记接过它时的沉重感和寂静感,它那么重,重到整个世界都在倾斜却没有一丁点儿声音。

  塑料袋里分别是:

  一枚银戒指,

  一包万宝路香烟,

  一张卖花女的纸牌。

  雨还在下,湿冷的夜风穿堂而过,在那风中我隐约闻到了流苏花的淡淡清香。时间回到了某个下雨的深夜,男孩在自家的门口遇见了一个女孩,她浑身湿透,黑色长发无精打采地垂落,搭在了纤细单薄的肩膀上。倾盆大雨中,女孩就像一株忧伤又孤独的热带植物,摇摇晃晃地走过来。

  “这么大的雨你还在外面跑什么,快回家呀!”男孩说。

  女孩一愣,笑了:“我没有家。”

  拾叁

  ——人们总说一个习惯养成只要二十一天,是不是改掉一个习惯也只要二十一天?可是你都离开无数个二十一天了,我还是没办法停止想念你。

继续阅读:第十三章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我送你的年华还留着吗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