掉下海之前,楚天书本能地长吸了一口气。他想要保证自己头脑清醒地度过最后那五分钟。一般人不经过训练能闭气一分多钟,经过训练很轻易就能达到三到四分钟,而楚天书小时候比较喜欢游泳,他能闭气五分钟。
死前的感受是很珍贵的,他不想放弃这样的感受。
海洋的宽广对大部分人来说都只是一个概念,只有身在其中的那些人才能有切身体会。
海面上狂风大作、暴雨连绵,可是在沉入海水后不过一分多钟,就几乎感觉不到海浪的汹涌了,海面之下平静得就像是另外一个世界。
咸腥的海水刺激着楚天书的眼膜,但他并不肯闭上眼。透过海水,他能看见“飞凌号”明亮的船灯在逐渐远离,就像荒野远处一座闪亮的灯塔。
水里数十尾五彩斑斓的雀鲷鱼谨慎地在他身边窜来窜去,好奇地打量着他,似乎不太明白他是什么鱼类。楚天书知道它们是以浮游生物为食的,可是想想自己或许很快就会被某些鱼类吃掉,又不免在心中苦笑。
海水里的压力越来越大,楚天书觉得自己的肋骨就快要在压强的作用下被折断了。他已经非常谨慎地在呼出少量的二氧化碳,但海水疯狂地挤压他的肺部,似乎要把那里面仅余的空气全部挤出去,好腾出地方来让它们占据。
意识渐渐模糊,楚天书知道这是极度缺氧的表现,很快,他就无法再进行清晰的思考了。身体的热量开始散失,冰冷的海水在疯狂地掠夺着他身上的一切能量,就像一个冷酷而凶残的刽子手。
“洛洛……”楚天书在脑海里默默地念着这个名字,到了这一刻,他才知道自己心目中永远放不下那个穿着白裙、牵着他的小姑娘。
只是,她永远也不会再见到那个一直被她牵住的小男孩了。那个小男孩即将永远沉睡在阴冷的大海深处,变成一具孤独的枯骨……
隐约有阴影在晃动……
突然,楚天书在恍惚中看见一个轻盈的影子破开了厚重的海水——女孩穿着红黑相间的热裤、T恤,宽大T恤的下摆在海水中展开。她的发卡被海浪打掉了,长发摇曳,就如黑色的海藻。
楚天书下意识想要喊出一个名字……洛洛!
即使他的视线已经模糊,大脑因严重缺氧已几近罢工,可那一片深黑色如海藻般摇曳的长发,依然让他想起了生命中最难忘的景象——
那是龙洛洛披散着头发遮盖着他和她,在雷鸣电闪的雨夜,牵着他的手轻声安慰他的情景。
龙洛洛经常对他颐指气使,只有那个时候她是如此的温柔,从眼角到眉梢都是鼓励,鼓励他不要害怕。其实,那些轰隆隆的炸雷对于一个小女孩来说也应该是很可怕的吧,但她还是强忍着,展现给楚天书最温柔、最漂亮的眼神。
“洛洛!洛洛!”窒息感即将剥夺楚天书的神志,他的脑海中只有那如书卷般展开的长发。他想张开双臂去拥抱那个身影,可身上缠绕着的绳索死死地困住了他。
“洛洛!洛洛!”他张开嘴,浑不顾海水涌入他的肺部。
女孩从背后拔出一把小巧的猎鲨匕首,割断了楚天书身上的绳索,楚天书的手脚突然就能动了,他朝女孩张开双臂,试图紧紧抱住她。
他想着自己终于找到龙洛洛了,就在临死之前。这个时候,他已经顾不得去分辨这究竟是临死前的幻象还是现实,他只想紧紧地抱住对方,再也不松开。
女孩灵巧地避开他的双手。溺水的人都会和现在的他一样,死死地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而这样会把救他的人一起拖入死亡的深渊。女孩很清楚这一点,所以绝不能被他抓住。
楚天书拼尽全力也没能抓到自己心目中最重要的那个人,他的视野终于暗了下去。胸腔中仅余的一口气被海水的压力慢慢挤出,他开始无力地下沉着。就在这时,他被人从身后轻轻地抱住了。
一张温柔的嘴唇覆上他的嘴,一股馨香的气息涌入他的肺部。重新获得氧气的楚天书神志略微恢复,感觉到身前那个女孩的柔软。他想要看清她的脸,却无论如何也看不清楚。
女孩拉着他朝海面游去,修长的双腿灵活得像是海豚曼妙的尾鳍。不多时,冰冷的雨水再次落在楚天书的头顶,新鲜的空气涌入他的鼻腔,肺部再次饱胀,撑得他只觉得眼前金星直冒。
“活下来!”耳边响起女孩的声音。
“洛洛、洛洛……”楚天书喃喃地念叨着。
“你一定要活下来……”女孩的声音再次出现。
女孩拽着楚天书向游艇游去。
他努力地睁着眼,看见游艇已经开了回来,船舷边上有几个模糊的身影正在放下救生绳索。
“我一定会活下来的,”楚天书在心底轻声说,“我好不容易才再见到你……怎么能在这个时候死呢……”
楚天书缓缓睁开眼睛,眼前一片素净的白,一切都是模模糊糊的。他认为人死后是有个去处的,也许是天堂,又或者叫极乐世界,那里的人们一定是完美无瑕的。
他闻到了天使身上好闻的气息,馨香中带着沉静,有些熟悉。所以,当凑过来的那张脸纯洁无瑕,还染着一层温柔的光芒的时候,他努力抬起头,想要看清楚天使的脸庞。
“你这是打算对救命恩人耍流氓吗?”就在他几乎把脸凑到“天使”脸上的时候,对方慢悠悠地开口了。
“墨灵心?”楚天书终于看清了面前的人。他茫然四顾,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简易担架上,担架摆在房间的角落里,而这个房间很奇怪——四面是白色的墙壁,头顶亮着一盏灯,除此之外,满目都是粗重的轮机。四周隐约有煤油燃烧的味道,耳边隐约有稍远的地方传来的机器的轰鸣声和男人粗重的呼喝声。
“你放心!我不是接引你归天的天使!我是墨灵心。不错,你还没死。”墨灵心像是他肚子里的蛔虫,每一句话说的都是他的心声。
楚天书身上换了件宽大的男式T恤和沙滩裤,他试着活动四肢,除了因为血液不畅导致的酸痛,并没有其他异样的感觉。这太不可思议了,他被绑成粽子一样丢进暴风雨中的大海,怎么可能还活得下来?
“绳子绑得很紧,在水里还会收缩,所以有些痛。幸亏你下海之前憋了口气,不然现在欢迎你的就是真正的天使了。”墨灵心歪着小脑袋看着他,“这里是船上的总控室,我不敢把你放在病房,怕那些人再来找你麻烦。这里有我爹和他的下属们,他们会保护你的。”
“我居然……没有死……”楚天书轻轻说着,忍不住用力吸了口气,险死还生的濒死体验让他特别渴望空气。
“怎么情绪都没什么起伏?”墨灵心皱着眉头,“你可是在千钧一发之际死里逃生耶!能不能露出一个劫后余生、稍微开心点的表情?”
楚天书怔了怔,随后弯起嘴角,无声地笑了笑。
“算了,当我没说。”墨灵心撇了撇嘴,“你可要好好感谢我啊!你没死是因为我勇敢绝伦,第一时间跳下海把你救上来了!”
是……是墨灵心救了自己?楚天书轻轻闭上了眼睛,想要在记忆里搜索海里的情景,当时……他仿佛看见的是龙洛洛……原来那只是自己的错觉吗?
“当然也要感谢姜小芽和凌镜雪,她们一开始虽然都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跳海,但还是第一时间通知我爹把船开了回来,不然就算我把你救上海面,我们肯定也活不成。”墨灵心看向窗外,似乎很无意地补充了一句,“你不知道,刚才你昏迷的时候,那两个如花似玉的小丫头哭得跟泪人似的,连我看了都心里难受。直到我爹说你不会有事,答应让她们轮流守着你,她们才依依不舍地回去休息。你放心,我知道,既然高南飞敢对你下这样的手,那么她们也可能不安全,所以我给她们安排了新的舱室。”
楚天书有些惘然,没有作声。
“真不知道说你什么好,”墨灵心抚额,“一般男生听到这种事,不应该露出感动的表情吗?”
她最终还是放弃了把楚天书往正常人方向领,只说:“你体力消耗很大,我去给你弄点吃的,你先休息一会儿。”
楚天书看着墨灵心离去的背影,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浑身都在微微地颤抖。
早前他在看《吴三桂全史》的时候,还在想象龙洛洛如果被人欺负他要怎么样,可当事情真正发生的时候,他只感觉到一种深切的无力。如果不是墨灵心,或许他已经沉在海底了。
墨灵心说她最心爱的猫被人踹得半死,可是她只能想办法去救猫,不能把那个凶徒怎样的时候,他还觉得有些不忿,现在他终于明白了这种无奈。
是啊……就算找到了那个大汉,他又能怎么样呢?他实在是太弱小了啊……弱小的人连自己都保护不了,又怎么保护别人啊……就算高南飞当着他的面欺辱那些女孩,他又能怎么样呢?
“该死!古山!你这反应也太慢了!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混到大副的……”高大威猛的船长墨海洋正对着一个唯唯诺诺的年轻人喝骂,气势十足,转头又对操控台后面的楚天书喝道,“小子!别尽躺着!起来活活血!”
楚天书深吸口气,从担架上坐了起来,尽量伸展身躯,有些踉跄地走了几步,扶住总控台。
墨海洋走过去拍了拍楚天书的肩膀,很豪爽地大声道:“小子,别担心,你就待在我这,谁也不敢再动你!我看得出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他沉默的片刻,看了一眼一边愣怔的大副古山。
古山一哆嗦,急忙继续认真掌舵。
“我记得孟子有句话说得挺好:‘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墨海洋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压低了声音,“或许就因为你是个聪明人,老天才要给你更多的苦难和折磨。你只要坚持过去,就一定会比别人更强大……你说是不是?”
墨海洋这番话似乎意有所指,楚天书心中微动,抬起头看着船长沧桑的脸,正想说话,却被古山打断了。
“船长!”古山一直戴着无线电台的耳机,语气有些惶急,“再次收到海事局的信号,暴风雨正在逐渐变大,三个小时内风力会增加到十级,降水量会超过两百毫米。这是罕见的大暴雨,可能伴有雷暴现象……我们应该寻找浅水区落锚,否则可能会有危险。”
“不必担心,这艘船在南海闯过十二级风暴……”墨海洋望向外面黑沉沉的天空,沉默了一会儿,“这话是不是根本没有安慰?”
古山:“……”
墨海洋叹了口气,说:“说实话,我也有一种大难临头的感觉……”
一滴滴雨水砸在前窗,而后裂开,风在嘶吼,船在摇晃。楚天书抬起头朝外望去,窗外雨水狂泻,茫茫大海中看不到其他任何一艘船,不安的海面上只有“飞凌号”的氙灯在雨幕中闪烁。
“全速转舵,向东。”
古山迟疑了片刻,而后问:“朝东走?那不是离海岸线越来越远了?”
“来不及回去了。”墨海洋的语气很平淡,“风暴是朝西移动的,我们跟着它跑,就会在回去的途中侧翻。现在只有朝东行驶,在最近的岛屿落锚,如果三个小时内能靠岸,我们就安全了。”
“可是东边的海路图上没有岛屿啊……”
“有些太小的岛是不会被标注在海路图上的。”墨海洋摸出一支没有过滤嘴的香烟,点着,狠狠地吸了一口,“我爷爷也是海员,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个方向应该有岛。”
“……如果没有呢?”
“少乌鸦嘴!转舵!”
“……是!”
听船长和大副的意思,现在的情况应该蛮危险的吧……
但楚天书完全没有紧张的感觉。刚刚在鬼门关走了一圈,现在死亡给他带来的恐惧已经大大降低了。虽然身边有人在忙忙碌碌,大声说话,可他依旧感觉到无比的孤独,好像自己是个隐形人。
这种孤独让他想起了Alice,世界上最孤独的鲸鱼。
正常鲸发声的频率大概是15~25赫兹,而Alice发声的频率却足足有52赫兹,所以在其他鲸鱼看来,Alice就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巴。
打出生以来,Alice就没有一个亲戚朋友,因为没有一条鲸鱼知道她不是哑巴,她唱歌的时候谁也听不见,难过的时候谁也不知道。
楚天书很难想象这种没有人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没有人了解自己,没有人接近自己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活的时间越长,那种深入骨髓的孤独就会越强烈吧?
后来Alice离开了人类的监控范围,谁也不知道它去了哪里,甚至不知道它是否还活着。
但楚天书总觉得,它一定是满世界去找能理解自己的同伴了。因为与其这么孤独地活着,也许还不如死了好……自己不是Alice,也不是族群里最后一个,为什么要活得这么孤独呢?
他好不容易活下来,或许就应该换一个崭新的生活方式才对……
楚天书突然就很想去找沈猛,找姜小芽,找凌镜雪,顺便也把墨灵心拉出来,哪怕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就这么简简单单地看着他们也不错……
“飞凌号”的五台48/60CR发动机拼命地燃烧着重燃料油,顶着狂风在黑暗的大海中急速航行。
48/60CR发动机使用的是MAN Diesel & Turbo技术先进的共轨喷射系统,号称仅次于核动力的强力发动机。如果不是有这么好的动力源,古山也不敢冒这种风险。
“嘟嘟!”声呐探测器突然发出报警声。
古山看着雷达传回来的画面忍不住瞪大了眼睛:“立刻转向!船长!我们要立刻转向!前面那是……天哪!那……那是什么?!”
楚天书循声看向雷达界面,也忍不住怔住了。
《逍遥游》中说:“北冥有鱼,其名曰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楚天书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想起道家学说《庄子·逍遥游》的首句。
也许是因为只有这样的形容,才能将雷达界面上这个物体的大表述出万一。雷达是根据电磁波反射面积大小来描绘物体的形状和大小的。而在眼前的雷达界面上,铺天盖地全是那个东西的身影,而那明显还只是它体积的一部分!直到此刻,它甚至都还没有完整进入雷达的扫视范围!
“天哪!”古山呆滞地看着那随着距离的接近开始逐渐放大的身躯,喃喃道,“难道我们遇到美军航母了……”
楚天书苦笑了一声,美国要是拥有如此巨大的战舰,早就统一地球了,哪里还需要玩什么政治平衡。
墨海洋不愧是航海经验丰富到了极点的老船长,他深吸口气,用最快的速度反应过来,说:“航母表面的隐形涂层根本不是我们这种民用雷达能探测到的。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我只知道,我们要是再不转向,就会被它撞翻!全船人一个也别想活!古山!左满舵!”
古山浑身一个激灵,急忙开始拼命地向左连打舵盘。
“飞凌号”像是一把用弧圈手法掷出的飞刀,沿着航道飞快地向左侧冲去。
楚天书不得不死死抓住固定在舱壁上的铁柜,才勉强稳住自己的身形。
墨海洋眼神如刀,射向前面空荡荡的海面,同时按下控制台的红色播报键,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稳:“全体同学请注意!全体同学请注意!新一轮暴风雨即将来临,甲板上非常危险,请大家无论如何不要走出舱房。游轮即将非常颠簸,每张床上都有安全束带,请大家立刻放下手头所有的事,将自己固定在床上,以免被撞伤。待会儿你们可能有坐碰碰车的刺激感,但请放心,这都是正常现象。”
墨海洋一边说一边用安全束带将自己固定在舱壁上,古山也顺手把自己绑在舵轮上,同时看向楚天书,指了指舱中那把固定在地上的指挥椅,上面有专用安全带。
碰碰车……
楚天书一边把自己绑在椅子上,一边敬佩地看着墨海洋。不管那东西是什么,以它如此巨大的体积,哪怕只是靠近轻轻掀动一下海面的浪花,“飞凌号”都难免船毁人亡的下场。能在生死存亡之际保持镇定和幽默感,才是真正扛得起事的男人。
墨海洋关闭扩音器,沉声道:“打开船上所有探照灯,拉响汽笛。”
“飞凌号”船上所有的灯瞬间开启,像漆黑大海上一座闪亮的灯塔。
雷达屏幕上那东西的体积越来越大,代表它正在朝“飞凌号”而来。在电磁波的反射下,它的形状逐渐明朗:头部宽而扁,身体扁平,身体的两侧还有舒张的双翼。
如果非要形容,它有点像海洋中常见的蝙蝠鱼。
目前它展现出的部分长度已经超过三百米,就算是世界上最大的蓝鲸和它比较,也不过像成年巨象身边的一条幼年豺狗,毕竟,最大的蓝鲸也不过三十多米长而已……
它的两翼在雷达显示屏上发生着变化,代表它是通过扇动双翼前进的。
“是活物。”墨海洋和楚天书同时做出了这个判断,两人同时开口,对望了一眼,谁也没有继续说下去。
巨型生物没有蠢货,因为,即便它的大脑只占身体的百分之一,也比人类的身体还要巨大。也就是说它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现在的情况着实诡异,“飞凌号”灯火璀璨,犹如一盏黑暗中的明灯,不可能不被它发现。而以这只巨型生物的智商,也不可能不知道这样主动撞上来会是什么样的后果,可它的行进路线甚至还在朝着“飞凌号”转向后的方向调整。
墨海洋没有时间去细想这只巨物的目的,也没办法挥舞着小旗子去沟通喊它改个道,唯一能做的,只有尽量彰显自己的存在感,希望这只巨物只是一时没注意即将到来的碰撞。
两者距离只剩两百米。
强烈的探照灯下,前方不远处汹涌的海面有无数的气泡从水底升起,仿佛有火山在水底即将喷发。
粗大的水柱冲天而起,发出雷鸣般的巨响。海面好似裂开一般,数吨海水朝着天空激涌,而后化为水滴洒下。暴风雨只是雨,而被它破开并落下的海水却像是谁拿着高压水枪从上往下冲击船身。
这是巨大到无法用语言形容的生物。
它从水中慢慢浮现,发出的声音像是婴儿啼哭声又像是野狼的嚎叫声,微微露出水面的身躯就有近乎三层楼的高度!
楚天书通读万卷,可在一瞬间,他也有词穷的感觉。
这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正在低声念诵一段古人描写鲲鹏的话:“夫鲲之为鱼也。潜碧海,泳沧流,沈鳃於勃海之中,掉尾乎风涛之下,而濠鱼井鲋,自以为可得而齐焉。鹏之为鸟也,刷毛羽,恣饮啄,戢翼於天地之间,宛颈乎江海之畔,而双凫乘雁,自以为可得而亵焉。及其化羽垂天,抟风九万,振鳞横海,击水三千。”
虽然这个世界上从未有人见过真正的鲲鹏,臆想中各种形容都有,可你在第一眼见到它的时候,一切面纱就全都被剥去了,完全不需要再有任何怀疑,那只能是鲲鹏!
没有任何语言可以形容那庄严巨大、古老奥妙的躯体,现今的世界上也没有任何生物分类适用于它。在它的身上体现着复杂而深刻的美感,雄阔之美、深邃之美、阴暗之美、华丽之美、令人敬畏。
它遮天蔽日的身躯上满是灰青色的鳞片,鳞片层层叠叠依次开合,发出犹如金属撞击的声音。它停在“飞凌号”之前,自带一股令人窒息的威严,就像上帝在俯视云层之下的蝼蚁。
楚天书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他甚至不能确定自己的心是不是还在跳。那感觉就像是一片遮天蔽日的黑暗瞬间从天边涌来,无视你头顶的太阳,硬生生将你吞没其间。而被吞没的那个瞬间,你会什么都感觉不到。
“古山!还愣着干什么?!”一声大喝就像在耳边炸响的春雷,将舱里的人都从石化中震醒了过来。
墨海洋已经不想去评论对面这个大家伙到底是什么东西,再不转舵,船就会直接撞在那家伙身上。
“全力加速!”墨海洋咆哮着,“右转舵!”
“飞凌号”引擎轰鸣,几乎是擦着那大家伙庞大的身体向右飞驰。
“引擎开加力!继续右右右!”
古山拼命把舵轮向右打,“飞凌号”在水中划出巨大的弧线。
大家伙似乎开始微微扇动着它可怕的双翼,海潮凶猛地涌动起来。
轮机长在灼热的底舱暴跳如雷:“引擎快要过热了!”
“闭嘴!继续开加力!”墨海洋狂吼。
他知道这时候不能犹豫,一秒都不能,这个时候只要有丝毫延迟,全船人都得死!
床上的安全束带很宽,用很有弹性的牛皮制成,即便两个人绑在一起也不难受。姜小芽和凌镜雪睁着眼睛看着上方,天花板上的防眩三防灯像嗑了摇头丸一样拼命地甩来甩去,忽明忽暗地闪烁着,表示船内的电路已经开始不稳定。
安全束带上传来忽左忽右的强大作用力,让两个女孩感觉整艘船在几分钟内高速转向,好像在躲避什么东西。
如果不是绑着束带,她们甚至可以想象自己在舱房里像个弹珠一样飞来飞去的景象。幸亏墨灵心给她们安排的这个船舱很空,什么多余的东西都没有,不然她们很有可能会被乱飞的物件砸在脸上。
强烈的惯性让五脏六腑有移位的趋势,两个女孩感觉喉间微微泛酸,那是胃酸逆流的表现。
在这种情况下,多数人已经吐出来了。
事实上,很多其他房间里的学生都已经开始了剧烈的呕吐,吐得一塌糊涂。
两个女孩的脸色虽然也很苍白,但谁也不肯吐出来。这或许是因为彼此之间的尊严,又或许是因为她们心里都记挂着同样一个人。
也不知道楚天书现在怎么样了……有没有醒过来……船晃得这么厉害,他会不会有事……
幸亏有墨灵心在照顾他。
两个女孩似乎心有灵犀,忍不住对视了一眼。不知道为什么,想起楚天书有墨灵心照顾着,两人心里都不是太担心,本能地相信有墨灵心在,楚天书就会很安全。舷栏边那美妙的一跃,矫健优雅得就像《大鱼海棠》里的小鲲鹏。
墨灵心为了楚天书,有从六层高的观景台上毫不犹豫地一跃而下的勇气,有从惊涛骇浪里把楚天书救回来的本事,那么她应该也有无微不至地照顾好楚天书的能力……
船身颠簸得如此剧烈,两个女孩还有闲暇一起轻叹一声,心里都有一种莫名的挫败感。就算墨灵心是船长的女儿,精通水性,可她们都不敢确定,就算自己也有这样的水性,当时会不会有跳下海的勇气。
“我……我是个旱鸭子……”姜小芽咬着下唇,低声说了一句。
“明天我们就开始学游泳。”凌镜雪翘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语气里透着无比的坚决,“我们不能输给她。”
“嗯!”姜小芽点了点头。两个人此刻都忘记了彼此间的竞争关系,成了统一战线的联盟。
全力疾驰的“飞凌号”像一匹飞奔的烈马,在短暂的爆发之后,终于跑累了,船速缓缓降了下来。
沉寂了片刻后,刺耳的电流声传遍每一个舱房,随后就传来了墨海洋的声音。
他的声音疲惫里透着股轻松:“同学们,刚才我们加速穿过了一段暴风区,但是后半夜的暴风雨还会很大,可能还会有点颠簸。我们会在十分钟后关闭照明系统以节省动力,如果在这样的环境下大家还能睡着……那么晚安。”
墨海洋关闭扩音器,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
楚天书脸色有些苍白,目光笔直地看着那头大家伙沉下去的海面。
那个可怕的大家伙明明随便呼扇两下就能让“飞凌号”飞上百米高空然后砸穿海面坠入深海,可不知道为什么,它只是在原地略微搅动了几下海面,眼睁睁地看着“飞凌号”擦着它的身体逐渐远去,并没有试图追赶,然后就缓缓沉入了海底。
谁也不知道它是怎么想的。如果它并不想毁船,那为什么要拦住“飞凌号”的去路呢?也许……是因为它脑子有病?真是可怕的家伙。
墨海洋拧开一瓶上面印着“正宗”两个大字的红星二锅头并朝楚天书递了过去:“来,放松放松。”
楚天书摇了摇头:“不会。”
“你得学会!不会喝酒哪里像男人……你肯定不知道,这样的烈酒再就点热腾腾的羊杂汤,那简直就是人间绝味。”墨海洋转头又朝古山递过去。
古山也没接,怔怔地看着墨海洋:“虽然那东西不追我们了,可我们的锅炉过热,只剩下二分之一的动力,现在只能顺风航行,勉强维持不侧翻;无线电系统坏了,卫星电话没信号,无法联系救援飞机和附近船只;风暴已经达到十一级了,万一出了事,救生艇根本无法下海……我们不赶紧想想别的办法,还能若无其事地喝酒?”
墨海洋瞥了一眼窗外铺天盖地几乎快扑到自己眼前的巨浪,说:“你说得对,我们现在还有一件事可以做。”
“是什么?”古山满怀期待地问。
墨海洋哈哈大笑,收回手,一仰脖将辛辣的酒液“咕咚咕咚”全都倒进了嘴里,然后双手合十,语气虔诚地大声道:“无所不能的齐天大圣孙悟空在上!我墨海洋上有八十岁的老母等着我回去侍奉,下有十八岁的女儿嗷嗷待哺。而且这满船都是祖国的花朵、国家未来的栋梁,不能死在这里。无论如何,请保佑我们全船人这次出海平平安安!逢凶化吉!”
对于一个沉稳霸气的船长突然变成白痴逗趣的现象,楚天书表示他并没有什么要说的,这应该属于创伤后应激障碍的范畴。
古山咽了口唾沫,问:“船长……这是在海上,就算要祷告,对象也应该是龙王吧?”
“孙大圣赎罪,他是小孩子不懂事,您别跟他一般见识……”墨海洋嘟囔了两句,对着古山不屑地啐了一口,“兔崽子!你知道个屁!没看过《西游记》啊?四海龙王哪一个不是被孙悟空打成狗?当然是他比较靠谱!”
他转向楚天书:“小子,你可是读书人,你说是不是?”
楚天书不得不点点头,这个解释证明船长并没有变成白痴,他只是疯了。
古山只好闭嘴,转头看向舷窗外。
一道蜿蜒如巨龙的闪电从远方的天际一直蔓延到“飞凌号”的上方。
“船长……”古山好像中了孙悟空的定身咒,突然就被定在了原地,眼睛越睁越大,嘴唇微微颤动,声音小得像是怕惊扰了湖畔三叶花上停歇的蝴蝶。
“别打搅我,没看到我正祷告吗?”
“船长……”古山似乎完全没有听见墨海洋的话,他的手指缓缓举起,指着船头的右侧,手指不停地颤抖,“那……那是什么……”
“嗯?”墨海洋不耐烦地转过头,楚天书也好奇地扭过身体看去。
此时天边的闪电已经消失了,但前方的白光越来越亮,亮得像是有无数个太阳一起从地平线上升了起来,刺眼的光芒像清晨的白雾般逐渐朝“飞凌号”蔓延过来。
“那……那是……”
墨海洋像古山一样,吃惊地举起手,指向前方,好像想要说些什么。
但白光已经蔓延到了船头,轻描淡写地穿过三人的身体,继续朝前方蔓延而去,转瞬间就将整艘“飞凌号”都包裹在了其间……
姜小芽和凌镜雪是被一阵刺耳的喇叭声惊醒的,喇叭里那人的声音很大,还把整个播音装置敲得“咣咣”作响。
“有没有人啊?船上还有没有人啊?紧急集合!紧急集合!如果听到播音,请立刻到甲板上集合!”
这个粗犷的声音一听就知道是沈猛的,他浑身上下就没有一样是不粗犷的。
姜小芽和凌镜雪对视了一眼,而后急忙起身解开身上的安全束带就准备去甲板上。
“见鬼了,难道真的只剩我和楚天书……”沈猛嚷嚷了两句,突然低声嘀咕了一声。可以他的嗓门,即便是嘀咕,周围的人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两个女孩的手脚一起缓了下来,对视了一眼。她们压根就没注意到沈猛语句里表达的意思,而是敏锐地听到了楚天书的名字。
折腾了一夜,两个人既没有回舱换衣服,也没有梳妆打扮,头发乱糟糟的,还隐隐有些黑眼圈,这么糟糕的状态……怎么能去见楚天书?
“你先吧。”凌镜雪的手都已经放在舱门上了,此刻却又缩了回来。她话没说完,可姜小芽瞬间就明白了她的意思,点了点头,急忙凑到舱内的洗手间水龙头边,深呼吸了几次,梳妆整理起来。
墨灵心想得很周到,这个房间的储物柜里洗漱用具一应俱全,还有些常用的化妆品。两人很有默契地一前一后洗漱化妆,尽量掩去面上的倦容和颓色,然后沉默地为彼此整理裙装,直至再也发现不了什么瑕疵,才打开舱门,一起朝甲板而去。
她们走上甲板的时候,日头刚从海平线上探出小半个头,朝阳的光辉丝丝缕缕倾泻而出,海波粼粼荡漾,浮光闪烁,不时有优雅的白色海鸥从头顶掠过,鸣叫声犹如管乐。
两个女孩眼睛一亮,忍不住一起深呼吸。海上的空气永远富含着负离子,让人精神振奋。
就在两人的正前方,楚天书站在船舷边,腰背笔直,沉默地眺望着东方。
楚天书挺拔的背影……真好看啊……
两个女孩的小心脏“扑通扑通”地跳跃起来,带着五分欢欣、五分紧张。
他醒了。
他没事。
——他还活着!
虽然这是一个早就被告知的结果,可亲眼看见他的时候,她们还是有一种莫名的激动,一夜的担忧终于化开,女孩们只想一步上前扑到那个男人的怀中,感受他温暖的呼吸。
姜小芽和凌镜雪对视了一眼,都强压住心中急切的期望,缓步朝他走去。
女孩们不自觉将脚步放得很轻,温柔的海风吹拂起她们裙摆的蕾丝花边。
楚天书似乎什么都没感觉到,他转向东方的头颈纹丝不动,似乎那里有什么比他挚爱的书籍更加吸引他的目光。
他究竟在看什么?
两个女孩渐渐接近楚天书的后背,好奇地将视线越过他的脊背,然后……就呆住了,浑然不觉自己的眼睛和嘴巴都在逐渐张大。
“飞凌号”有小半个船身搁浅在一座小岛边铺满白沙的海岸。
可……这是什么岛?
姜小芽擦了擦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面前的小岛。
这是座方圆不过数十里的小岛,呈现一种不规则的奇怪形状,周边被一圈洁白如雪的沙围绕,岛中央有一座拔地而起的高大山脉,逶迤壮阔,山顶瑞气环绕,虹光缭绕,白雾蒸腾,如梦似幻。
天空中不时闪烁着紫青红黄金等各色彩光,比极光更璀璨夺目。
山腰有一条缎带般壮阔的瀑布,以黄河入海流的气势飞流直下,然后经由主岛汇入大海。那道庞然连天的水幕,在晨光映照下,美妙得犹如幻象。
“我……我是在做梦吗……”凌镜雪喃喃低语,声音轻得像一阵风,似乎唯恐把自己从梦中惊醒。
她觉得,如果自己的梦里能出现一个这么完美的地方,身边还有楚天书……就是一直不醒,其实也没什么。
“姜小芽?凌镜雪?”楚天书转过头,看见两个女孩的瞬间不自觉松了口气,紧绷的脸庞放松了下来,微微一笑,“你们都在,真是太好了。”
楚天书一直在不停地回忆昨晚发生的一切,他还清楚地记得那道惊天动地的白光,在白光的尽头,正是这座美轮美奂的小岛。这座小岛是如此的壮阔,就在楚天书想看得更清楚些的时候,他就晕过去了,毫无道理地昏迷。
等他再次醒过来后,天光已亮,“飞凌号”已经搁浅了。但船长、大副、其他船员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他顺着男生生活舱寻找,听到沈猛在房间里如雷的鼾声,这个发现让他略微轻松了片刻。现在的情形很古怪,“飞凌号”的面积很大,他不能浪费太多时间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寻找,所以让沈猛用喇叭寻人。
虽然他表面上依旧镇定,但其实心底有难以抑制的紧张,唯恐自己在意的人会出什么意外,现在看见完好无损的凌镜雪和姜小芽,他顿时放松了一半。
“你们……你们有没有看见墨灵心?”楚天书忍不住问道。
两个女孩从绝美的景色中回过神来,凌镜雪吸了口气,说:“她没有和你在一起吗?昨天她安排我和姜小芽休息之后就没有回来过。”
姜小芽有些沮丧地低下头,心想楚天书最在意的果然还是墨灵心,可是墨灵心昨晚毕竟救了他,他在意她好像也是理所应当的。
“虽然我很不想当这个电灯泡,但我觉得现在真不是谈情说爱的好时候。”沈猛的身影随着他的大嗓门一起到了三人身边,他似乎想要显得稍微柔和点,未果,“楚天书,船上所有能装人的地方我都已经找过了。整艘船上,船员一个都没见,我们的同学还剩下四个。”
虽然楚天书并没有告诉沈猛,卢建才昨晚上险些害死他,但沈猛的口气本能地就有些不善:“是连浩北、高南飞、卢建才和严璐。他们正在起床,说一会儿过来。加上我们这四个,整艘船一共就八个活人。”他忍不住低声冷哼,“那两个保镖也不见了,论打架……高南飞和卢建才可不是我的对手!”
听到这几个名字,凌镜雪和姜小芽一起惊异地看向楚天书。昨晚上救起楚天书的时候,墨灵心已经把她看到的情况都说了,虽然动手的是卢建才和那两个保镖,但谁都知道那一定是高南飞在背后指使的。
楚天书微微摇了摇头,用眼神制止了两个女孩。以沈猛的性子,若是知道有这么一出,肯定会一意孤行地报复。但现在情况复杂,并不是秋后算账的好时候。
“其他人究竟上哪去了?会不会被岛上的土著抓走了?”凌镜雪冰雪聪明地转换了话题,眯起眼朝着岛上远眺,似乎希望能看到某些蛛丝马迹。
微微的海风拂动着她的裙角,她的气质很契合这座岛,岛上有仙气,她身上也有。
“船上没有搏斗过的痕迹……”楚天书垂下头,发梢遮住了眼睛,“昨晚很多人都待在密封的舱房内,不可能集体掉下海,所以,唯一的答案就是,他们出于某个不知名的原因一起上了岛,待在岛上的某个地方。”
“哼,说不定他们正在哪片海滩跟一群热辣的土著姑娘跳舞……我听说船员个个都是色狼。”沈猛抱着膀子嘟囔了一句,低声道,“这么好的事竟然不叫我……”
雄兽的直觉果然都跟求欢有关。
楚天书双手插在兜里,额发散落到一旁,露出了眼睛,那双漆黑的眸子深不见底。他说:“据我推测,昨天晚上,‘飞凌号’因为发动机过热失去一半动力,只能被风暴带着走,最后搁浅在了这里。”
真是不能让楚天书开口说话,他开始说话的时候,浑身上下都是光啊……姜小芽不自觉地咬住了手指。
“船上动力和无线设备都已经损坏,而我们最后的卫星电话也完全没有信号。”楚天书举起一个带着长天线的电话,“能够让卫星电话无法获得信号,说明这个岛上有一个能够干扰信号的磁场。”
“我认为船上的其他人已经失踪。之所以定性为失踪,是因为不管是船上的食物、淡水还是工具,都没有大规模减少的迹象,连卫星电话都不带,如果他们上岛勘探情况,不可能不带这些东西。”
“大家去换一身便于行动的衣服,一人准备一个行囊,要尽量大,随身衣物可以少带甚至不带,但一定要装满淡水和食物。我们准备上岛。”
楚天书冷静地剖析完,微微抬起眼,看向“飞凌号”六层,那里有几个人影晃动,却没有下来。他又说:“沈猛,你把我的话转告给他们。如果愿意,他们可以跟我们一起行动。”
“噢!”沈猛喜欢和楚天书在一起的原因之一就是他可以完全不带脑子,只要听令行事就行。他点了点头,转身上去了。
凌镜雪看着沈猛的背影消失在楼道间,忍不住轻声道:“你真的要带上他们?”
“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楚天书淡淡道,“在遇见外在威胁的时候,应该放下恩怨,团结内部一切力量。昨晚的事情,暂时不要告诉沈猛。”不知道为什么,这座岛虽然美极,但总让他心中不安。身为一个通读史书的人,仰望了历史上无数为家为国的大情大爱,他胸襟还没有那么狭隘,此时他应该做出这样的决定。
凌镜雪扇动着长长的眼睫毛,叹了口气,没有再说话。姜小芽却不自觉地拼命点着头,她就是觉得楚天书好帅好帅。两个女孩都朝自己的寝舱走去,准备收拾东西,姜小芽忍不住偷偷回头又看了楚天书一眼。
楚天书依旧笔直地站在栏杆边,影子被朝阳拉得很长。
半个小时后,一行人走下甲板。
楚天书昂首挺胸地走在最前面,沈猛紧跟在他身后,微微弓着背,就像永远跟在陈浩南身后言听计从的山鸡。姜小芽和凌镜雪身着运动装,一左一右围在楚天书身边,乖巧贴心,倒像是跟着皇帝出巡的嫔妃。自始至终,她们都没有看高南飞哪怕一眼。
严璐犹豫了片刻,然后快步跟了上去。
甲板上还留着高南飞、卢建才和连浩北三人。卢建才的左脸红通通的,隐约可见一个巴掌印。他龇牙咧嘴地摸着脸,脸几乎皱成了一团:“南少,我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亲眼看见您那两个保镖把他手脚捆住丢下海的!昨晚上还那么大的暴雨,他怎么可能还活得下来?!”
高南飞把吸了一口的香烟在船舷上狠狠摁灭,扭曲的烟身噼啪地炸着火星,从船舷边上掉落下去,他脸色铁青:“你当我是瞎子?!”
卢建才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也是,就算是瞎子也能看见现在活蹦乱跳的楚天书。他只好嘟囔道:“难道真的见了鬼啊?”
“真是些没用的废物!”
“南少。”连浩北微微扶了扶眼镜,抬起头,“现在您的保镖不见踪影,电话也打不出去……追究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
高南飞恶狠狠地盯着连浩北:“那你什么意思?”
“我们先跟上去。”连浩北背好行囊,向上耸了耸,“想要找活路,现在只能见机行事。”
“哼,跟着这个破书呆子,能有什么活路?”
连浩北见楚天书等人已经走远,没有再接话,冲卢建才使了个眼色,而后率先走下了甲板。
卢建才偷偷瞅了一眼高南飞,急忙跟了上去。
“该死!一群养不熟的狼崽子!连老子的话也敢不听了!”高南飞一把摔飞了手上的打火机,腮帮子上的肌肉乱跳,“等老子找到白大和沈亮,连你们一起收拾!”
他紧紧地握着拳头,指骨的关节咯咯作响,感觉这时候他手里要是有只啤酒瓶,他也能一下捏成渣。
姜小芽和凌镜雪看楚天书的眼神,是他曾经非常熟悉的眼神。学校里那些梦想成为他女朋友的妹子,也曾用这么痴迷和执着的眼神看过他。
可是现在……
楚天书!咱们走着瞧!
高南飞咬了咬牙,背起了行囊,反手托住背囊底部的时候,他用力捏住背囊的底部。那里有一块长条的硬物,隐藏着锐利的锋芒。
“你们不觉得严璐有点反常?”沈猛低声道,“她到底在干吗啊?”
三人回头看了一眼,严璐就在他们身后不远处,她即便选择运动装也要修身的,身材凹凸有致。此时,她一双妙目正直勾勾地看着岛中央那道飞瀑,口里念念有词,但每次刚起了个头,就停下来,过一会儿又把这个过程重复一遍。
姜小芽忍不住道:“严璐……你怎么啦?”
严璐痴迷地仰望着岛中那条壮观飞瀑,道:“我去过庐山,也看过庐山的瀑布……那时候我以为那已经是世界上最壮观的瀑布了……”趁着答话,她稍稍加快了脚步,自然而然融入了这个小圈子,“可是跟这条一比,那实在算不了什么。我甚至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
“是啊,是太美了……”严璐的话引起了两个女孩的共鸣。
楚天书仰头望向那道瀑布,他能体会严璐的心情。要形容一件事物,首先要找到和它类似的东西,可当你发现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能和这件事物类比时,你就会有词穷的感觉。
现在的感受,大概只能用“这实在是太太太太太太壮观了”这样无力的词来形容。
其实不只是这道瀑布,这座岛上的一草一木,哪怕现在踩在脚下的白沙,都美得让人无法形容。假如不是楚天书心中一直带着莫名深重的担忧,他可能也会迷失在这如画的景色中吧。
沈猛假装挠头,偷偷看了一眼凌镜雪。沙滩上细密的白沙圆润晶莹,宛如珠粒一般,和凌镜雪头上那个亮闪闪的发卡一样,特别好看。
岛的外侧和一般的亚热带海岛区别不大,密布着几乎没有空隙的热带椰树林,重重叠叠的茂密枝叶遮蔽着视线,就像一堵墙。
众人拨开浓密的枝叶,勉强从狭窄的椰树丛中穿过。
楚天书突然就停了下来。
然后所有人都停了下来。
谁也没料到,穿过椰树林后,看见的竟然是一条宽约五米、极为平整的青石子路。
路中没有一根杂草,像是公园规划里泾渭分明的分割线,把外围的椰树林和内部完全隔开。
椰树林的对面,是一片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茂密桃林。那枝头的桃花繁盛到不可思议的地步,一层叠着一层,粗壮的树枝都似乎承受不了这可怕的重量,微微弯曲下去。层层桃花一直延展到远方的天边,和蔚蓝的天空相接。
花海,说的大概就是眼前这样的景象。
曼妙的景色和这条诡异的石子分割线冲击着每一个人的心神,没有人能说出一个字来。
“植物分种类种植,而且有路……那就是说这座岛上有人居住?”凌镜雪仰着头看向楚天书,似乎希望从他那里得到答案。
“他们果然跟土著姑娘们跳舞去了!”沈猛龇牙咧嘴,痛心疾首。
“我不知道。”楚天书摇了摇头,沿着道路的右侧走去,“也许……不是人。”
众人面面相觑。
沈猛看着严璐,问:“他说也许不是人……是什么意思?”
严璐给了他一个白眼:“你问我干吗?老娘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
“我们还是快走吧……”姜小芽看向楚天书远远的背影小声道,“反正,只要跟着他就好了。”
微凉的晨风轻拂脸颊,晨光照亮前路,道旁繁花似锦,行走在清幽的石子路上,听着偶尔传来的鸟儿清亮的鸣叫声,看着被树枝画花了脸的朝阳,应该是平静喜乐的,楚天书却一直微微蹙着眉。
有很多事情他没有说。
在整片沙滩上他都没有找到任何生物的遗骸,这是海上的一处荒岛,肯定不会有清洁工定期清扫,多少年这里的虫鱼鸟兽繁衍生息,尤其是海滩这样的大猎场,为什么连一块鱼骨都见不到?
用石子铺就的道路最容易造成高低不平的现象,哪怕是现在最高级的铺路技术,也不可能抹平每一块石头的棱角,所以人走在石子路上一定会觉得硌脚,可是走这条青石子路就像走世界上最平坦的沥青马路。
那些桃花……实在是太多了,一根枝条上开的桃花几乎要超过一棵普通桃树上所有花的数量,除非这些花一旦开了就永远不落,年复一年地积攒,才有可能达到这样的效果。
诡异的地方实在太多了,就好像有人修改了这里的生态甚至是自然规则,重新构建了一个新的世界。
如果真有这样的人……那还能称之为人吗?
走到尽头,将看到的究竟是什么?
凡是道路都有尽头,大约一个小时后,楚天书等人终于走到了尽头。
尽头出现了一块……黑色石碑。
这座石碑高约三米,形状其实并不如何规整,厚薄甚至都不均匀,与世间常见的石碑比起来,这更像一个未完成品。
但是不会有人把一块未完成的石碑立在这里,自古以来,在山谷、小岛外立碑一般都带着警告的意味。
就好像《天龙八部》里万劫谷外立的那座碑上就写得很清楚:“姓段者入,万死不复。”
楚天书缓缓走近这块高大的石碑。
石碑是古朴的青灰色,无数繁复的线条纵横其上,深浅交错,粗细不一,遍布整个石碑的碑面,看起来似乎转折随意,但又似乎内蕴深意。如果联想到这块石碑久远的年龄,或许可以从这些线条中看出某种特殊的意义;但如果想象这一团东西出现在沙滩上,那可能就是哪个顽皮的孩子随手涂鸦之作,恐怕连创作者都不明白它是不是有意义。
楚天书凝视着这些线条。看似自然形成的线条却似乎有一种神奇的吸引力,里面好像有无数的信息扑面而来,你能感觉到,却一点都无法理解。就好像你在海中潜泳,上千只海豚围着你打转,发出无数的鸣叫声,你知道它们在跟你说话,想要告诉你什么很重要的事,可你一个字也听不懂。
你正高兴地跟它们打招呼,然后一条从你下方偷偷靠近的大白鲨猛扑上来,一口就把你吃了。
“咦?这后面好像有字。”沈猛的大嗓门从碑后传了过来。
众人呼啦啦都围到了石碑后。
“这好像是古文。”凌镜雪认真地看了看,“我有几本古体书法拓本,跟这个有点像。”
“是秦字,小篆。”楚天书眯起眼睛,石碑的背面密密麻麻地镌刻着蚂蚁般的小字,是秦朝最标准的官方正体。
秦朝规定使用的文字有“八体”:大篆、小篆、刻符、虫书、摹印、署书、殳书、隶书。小篆属于官方认可的正体,多数在皇帝的诏书或者非常隆重的场合使用。为了方便起见,日常使用更多的则是隶书。
而这段文字用小篆镌刻,说明记录的事件非常重大。
“余四岁师从王诩(鬼谷子)大仙,十七通晓百艺,平生自负,妄以为有经天纬地之才,无有不知……”楚天书小声阅读着石碑上的内容。这块石碑也不知道是用什么材质制成,经过这么多年风吹雨淋,却没有丝毫被风化的痕迹,所以字迹也保留得很清晰。
“兄弟……”沈猛不好意思地咳嗽了两声,“上语文课的时候我基本都在睡觉,你能不能直接翻译过来啊?”
“好。”
楚天书快速顺着碑文向下阅读,越看神色越凝重,到了最后,两道浓密的眉毛几乎拧在了一起,似乎组织了很久的语言,然后才说:“刻碑的人是徐福。他称这座岛为……”
他停顿了片刻,似乎自己也不太能接受,但终于还是说了出来:“蓬莱仙岛。”
场间突然变得很安静。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楚天书,想着他会不会在下一刻哈哈大笑着指着他们的鼻子说:“哈哈哈!骗你们的啦!”
但是很长时间过去了,楚天书都没有笑。
卢建才和连浩北一直远远地跟在后面,见众人围在石碑旁边,连浩北让卢建才停在原地,自己慢慢走了过来,悄无声息地站在众人身后。
“你是骗我们的吧……”沈猛狂摸自己的后脑勺,“徐福?那不是你前几天讲过的那个给秦始皇找不死药的人?”
“是啊……这怎么可能?”严璐也不肯相信。
“应该是真的。”凌镜雪认真地看着石碑上的小篆,“我相信楚天书,我能看懂一点点,石碑落款的确是徐福。”
姜小芽突然就很后悔这些年尽在看西方的文学作品,没在中国古文上好好下功夫,这个时候凌镜雪站在楚天书的身侧,身高也合适,气质也般配,还这么有共同语言……
“我也相信楚天书……”她怯怯地举起手,像是小学生回答老师的提问。
沉默的连浩北突然开口了:“楚天书,碑文上具体都说了些什么?”
楚天书语气平稳地继续说下去:“碑文的前面几段都是徐福的自述,大体就是自吹自擂,古人在标榜自己功绩的时候大都如此。中间才进入正题。”
楚天书的神色逐渐变得凝重起来,他说:“徐福提起一个很重要的细节。这座岛的周边有一条护岛大鲛,身躯庞大……”他想起昨晚海中遇到的那只可怕怪兽,心里微微一动,“根据徐福所说,他们击伤大鲛之后,有黑如滚珠般的鲛血散落他们的船内,正巧落入一个伤员的口中,此伤员其伤立愈,精神振奋且力大无比。”
沈猛忍不住嘟囔着:“听起来像《传奇》网游里面的大瓶太阳水啊……”
严璐一个栗暴敲在沈猛的后脑勺上:“你除了会玩游戏还会什么?”
沈猛揉着后脑勺:“……”
“这是基因强化的表现。西方很多狼人和吸血鬼的传说里,血液也是传播基因的方式……”凌镜雪略有些涩然,“我看过一些国外有关最新生物研究的报道。”
“然后……然后徐福就把这种血献给了秦始皇?”姜小芽的眼睛终于亮了起来,幸好楚天书说的每一句话她都记得,“秦始皇看到了证明,所以就支持徐福第二次出海?”
“我也是这样想的。”楚天书赞赏地看了姜小芽一眼,“那时候他们肯定不会知道基因强化如果不够完善,维持不了多久就会崩溃。”他重新将目光移到石碑的下半段,声音低沉了下来,“徐福携带了三千童男童女、数千兵士,其中还有被鲛血强化过的士兵,成功赶走大鲛,终于登岛成功。但是……”
“但是什么?”凌镜雪的神情开始紧张起来,这一刻她像个躲在被窝里听恐怖故事的小女孩,让人感慨仙女也会有像平常人的时候。高中三年,楚天书从来没有见她流露过这种表情,她永远都是那么淡然,那么优雅出尘。
“吾梦醒,身侧仅余七人。”楚天书念出碑文上那句原话,这句话很容易理解,不需要解释。
“……只剩下八个?那不是跟我们一样?”
渐近中午,夏天的太阳很暖,众人却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像是有刺骨的寒风刚刚从脊梁骨刮过去。
楚天书不吸烟,但这个时候他不知道为什么很想点一根,抽一大口,把白色的烟从鼻子喷出去,也许这样做,压力就会减轻。
历史上对徐福的记载末尾只有一句话——
“从此一去不返,再无音讯。”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没有人知道徐福的结局,那他们的结局呢?
楚天书没有把心头那口气叹出来,继续道:“徐福没有深究这件事,对他而言,所带的童男童女本就是作为祭祀之用,其他人凭空消失却剩下他,更说明他就是被选中的那个人。”
“吾及冠之年方术大成,算尽天下事……”楚天书喃喃念了一句,“上面没有提及具体的演算方法,但徐福说他根据这块碑碑面的线条算出长生不死药就在岛上,定必取之。他在这里刻下这段话大抵是为了将这件惊天动地的大事留个纪念,留待后人瞻仰,刻完他们就进去了。”
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动。
每个人都像是被一桶水泥从头上倒下来筑成的雕塑,用表情出演“思想者”这个角色。
楚天书能理解这件事对他们的震撼,他自顾自放下背包,从里面拿出卫星电话看了一眼,右上端还是三个清晰的字——
无服务。
他放回电话,在石碑旁坐下来,抽出一柄长长的武士刀擦拭起来,然后上油打磨,又擦拭一遍。这把刀的刀身极薄、极细却坚韧异常,用的是传统的玉刚,并不容易损毁。
其实刀保养得很好,根本不需要打磨。现在,每个人都需要能带给自己安全感的东西,手持这样的凶器,抚摸着坚固的刀身,听着磨石在刀身上摩擦的声音,能够让人重获信心。
柯南·道尔写《福尔摩斯探案》的时候,曾经有一句很经典的话——
去除掉所有不可能的因素,留下来的东西……无论你多么不愿意去相信……但它就是事情的真相!
现在,几乎所有细节都证明这里就是蓬莱仙岛,那么剩下的只需要接受就好。
“哇……东洋刀啊!”不知道什么时候,沈猛已经凑到了他身边,迷醉地看着刀身在日光下灼灼的反光,“这是真正的好东西啊……以前我还真没看出你有这么暴力。这东西你怎么带上船的?比我可专业多了……”
楚天书没抬头,说:“我带不上来,这是在船长室找的,应该是墨海洋的藏品。”
“噢……没想到那个大胡子船长还去过日本啊……啧啧,也不知道他在那为国争光了多少次,有没有给那些日本妞好好上几课……”一看沈猛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徐福没有成功!”连浩北的表情鲜活起来,好像突然解开了哥德巴赫猜想,“如果他拿到了,秦始皇就不会死!也就是说,长生不死药还在岛上!如果我们能拿到!天哪!我们会出名的!”
众人面面相觑。
楚天书沉默地用指甲弹了弹刀刃,“叮叮”的轻音萦绕不绝。刚刚磨好的刀刃开封处有一抹淡淡的寒光,铁光反射着阳光,有些刺眼。他说:“我们不找不死药,我们要找那些失踪的人,他们可能有危险。”
“嗯。”凌镜雪点了点头,“那都是我们的同学、伙伴,我们应该以他们为重。”
连浩北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一声:“是是,当然……”
楚天书收刀回鞘,站起身:“走吧。”
连浩北隐约觉得,虽然刀已经归鞘,但那刀锋的光芒仿佛还留在楚天书的身上,沉默下隐藏着极大的权威,让自己心里生出不得不服从他意志的卑微感来。以前他眼中只有那些看似光芒耀眼的权贵子弟,现在他才发现,楚天书只是收敛了自己的光芒。若是他愿意,没有人会比他更加耀眼。
从头到尾楚天书都没有看连浩北一眼,虽然他没有对昨天晚上的事情说一个字,可连浩北就是觉得他心里非常清楚自己在其中扮演的角色。
看着众人紧跟着楚天书继续向前,连浩北沉默了片刻,而后转身朝后。
此时高南飞已经站到了卢建才的身边,眼中闪烁着戾色,斜着眼睛看着楚天书的背影。在那个沉默的背影身后,是凌镜雪和姜小芽亦步亦趋的乖巧模样。凌镜雪眉目修长、娇颊似血,姜小芽披散的长发亮如生漆。她们就像是两只漂亮的唯主人之命是从的小猫。不知什么时候,这已经成了她们的默契,似乎在她们的世界里,什么都不重要,只有那个男人才是一切。
高南飞有一种深刻的错觉,这是一部青春电影,他原本以为自己是独一无二的主角,可是刚刚他才发现,自己的存在不过是为了衬托真正的主角光环。一念及此,他只觉得发梢眉角都火辣辣地疼,疼得他只想把这个半路杀出的浑蛋千刀万剐。
“我要杀了他。”高南飞的喉间狠狠吐出这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尖锐锋利,像屠户在磨刀。
“没问题!”卢建才习惯性点头点得很利落,这个习惯他倒是早就养成了,“南少放心,这次我们肯定能搞定他!”
“等会儿找个机会,卢建才缠住沈猛,我和连浩北对楚天书下手。”高南飞伸手摸着背囊下那条硬物。那是一柄以色列军用短刀,刀纹有如犬齿,开锋刀刃上隐隐的血光洗都洗不干净,听说是以色列军队中有着“杀人王”称号的军中高手杀了整整一百人才祭炼出来的,传说有镇宅辟邪之效。
这把刀是他父亲的藏品,一直都摆放在船上的书房里。握住它的时候,高南飞已经不止一次地想象这柄短刀带着血光在楚天书身上疯狂进出的场景。
“我?我……缠住沈猛?南少!这……”卢建才一口气堵在嗓子眼,险些窒息。沈猛身强力壮,在船上一只手就能把他拎起来!让他去缠住沈猛,跟让他去死有什么区别?
“啪!”
一声响亮的耳光骤然而发!高南飞狰狞的脸上满是黑云压顶的杀气,这力道十足的一巴掌几乎把卢建才的牙齿都打落下来,他几乎是在咆哮:“闭嘴!老子养你这么久是白养的?!老子告诉你!这回你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
卢建才被打得眼前金星直冒,捂着脸咬了咬牙。
“你怎么说?”感觉自己一掌立了威,高南飞睨着连浩北。
道旁繁密的枝叶间投下无数道细碎的阳光,连浩北低着头,他正好在一束阳光下,阳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他沉默了片刻,然后摇了摇头:“我不干。”
他的声音不大却十分坚决,像是刚刚把一颗钉子钉在水泥地板上。
高南飞只觉得这颗钉子正中他的心脏!他完全没有料到一向对他唯命是从的连浩北会拒绝得如此干脆,一股猛烈的怒火陡然从五脏六腑直烧到他的手指,他再也按捺不住,铆足了劲对着连浩北狠狠一巴掌扇了过去!
“啪”一声脆响,连浩北的宽边眼镜像一只被拍飞的蜻蜓,打着旋飞落在道边的草丛里,五道清晰的指印在连浩北的左脸颊上浮现出来。
高南飞还不解气,顺手又是一巴掌扇了过去。他一向崇尚对称美学,左脸打了,当然就要打右脸。
但他完全没料到的事情发生了。
这次他的巴掌只挥出了一半,连浩北的手突然抬起,正抓住他的手腕。高南飞突然发现,连浩北的腕力居然不是一般的大,犹如生铁铸就的老虎钳,一时间竟让他挣脱不得!
“浑蛋!放手!连浩北!你放不放?!再不放手!老子连你一起杀了!”高南飞目眦欲裂,觉得自己的尊严就像被人剥掉的衣服般丢在了地上。什么时候这些人大声跟自己说过话?什么时候他们居然敢对自己动手了?一个个还反了不成?
“打我?”连浩北终于抬起了头,阳光落在他的瞳孔里,映出清晰的狰狞,他直视着高南飞的眼睛,固执地又问了一句,“你居然打我?”
细碎树叶的阴影把他的脸划分成一个个不规则的格子,青黑和惨白交相呼应,他像极了从地狱里爬上来的恶鬼,一字一句地重复道:“你居然敢打我?”
高南飞微微有些发怔。这三年来他的确没有打过连浩北,一是多少给班长这个身份一些面子,二是连浩北也从不会违逆他。他从不知道连浩北挨打的时候,简直就像一只刚刚被人阉割的土狗,浑身奓毛,獠牙毕露!那狂暴的凶狠,就像它突然找到了阉割它的真凶!
“砰!”
连浩北右手抡起,一拳正中高南飞的鼻梁,顿时鲜血飞溅,洒在高南飞俊美的脸颊上。
“打我?你敢打我?”连浩北额角的青筋暴突,左右开弓,在高南飞脸上砰砰砰来回数拳,打得高南飞颇有棱角的一张脸四处肿起,就像周星驰《功夫》里那个四处都是掌印的交通灯罩。高南飞整个人都被打蒙了,卢建才捧着脸怔在原地,完全不知道什么情况。
“去死吧!”连浩北飞起一脚将高南飞踹翻在地,就像踢翻了一根木头,然后狠狠在他身上啐了一口。胸膛剧烈地起伏了半晌才稍稍平息,连浩北面无表情地走到道边,找到自己的眼镜,用T恤擦了擦镜片,重新戴上。
连浩北站在树荫里,悠远的声音坚韧、冷硬,平静得似乎在说别人家的故事:“没人知道我家只是村里卖臭豆腐的,因为我一直不愿意让人知道。我七岁的时候,因为我爸制作臭豆腐的时候原料味道不好闻,隔壁的两个混混闯进我家把他狠狠揍了一顿。当时我就只能站在那里看着,报警也没用,因为派出所所长和那两个混混是拜把子兄弟。那个时候我就下定决心,将来我一定要出人头地,绝不再让任何人欺负我的家人。所以,你以为这三年来我为什么要帮你?”
“你弄错了几件事。第一件,我的确是想靠你早日出头,但我并不是你的下属,我们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第二件,在南春,你是霸山集团的太子爷,簇拥者无数,能呼风唤雨,能为所欲为,但在这里……没有钱权存在的意义。”
连浩北顿了顿,抬起头,镜片上闪过一道光:“楚天书认识那些古字,懂得分辨正确的道路,有野外生存的智慧。在这里,他拥有绝对的掌控权,在这里,只有他才有资格和我合作,而你……你就是个渣。”
连浩北还是连浩北,即便在陈述过往的时候,用的句子还是朗诵般的排比句,层层递进,直指核心——
你就是个渣!
……渣!
高南飞的脸是肿着,而此刻他的心也肿起来了。这是第一次有人当着他的面告诉他,跟另外一个人相比,他居然只是个渣!他一向引以为傲的东西完全一钱不值!
他是骄傲的贵族!这个世界上没人可以这样侮辱一个贵族!
高南飞拼命爬起身去摸自己的包裹,想要从包裹里摸出那柄短刀,他要把这个羞辱他的连浩北杀掉!他要把这个可恶的蚂蚁切成八块!他要……
但他还没来得及解开背囊的扣带,就只觉得脑后骤然风声呼啸。
“咚!”
高南飞怔住了,他缓缓地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手指上全是殷红的鲜血。他缓缓转过头,却正看见卢建才那张咧开的嘴,他的手上拿着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块,石块上粘着血。
卢建才一边脸颊还高高肿着,咧开嘴看起来像个没缝好的布娃娃,可笑……而诡异。卢建才慢慢地蹲下身,端详着高南飞满是鲜血的脸,说话的口气就跟他平常欺负人的时候一样阴阳怪气:“哟!南少,你这是怎么了?”
“卢……建才?”高南飞目光微微有些散乱。他平时即便再瞧不起卢建才,也从未怀疑过卢建才的忠诚。这几年以来,无论他要卢建才去做什么,卢建才都从不会拒绝,这……是怎么了?
“你是不是一直以为我很喜欢当你的马仔?嗯?”卢建才一只手在高南飞的脸颊上拍得啪啪作响,心里充满了爆棚的快意,“你是不是觉得老子就喜欢吃你剩下的,只喜欢玩你玩腻的女人,还总是像条狗一样被你呼来喝去,你想打就打?”
高南飞的脸被卢建才拍得一晃一晃的,像个木偶,可他依旧紧紧盯着卢建才的眼睛。
“让老子去拦沈猛?哈哈哈哈!拿老子的命去拼,就为了你一口咽不下的气?”卢建才疯狂地大笑起来,咧开的嘴大得让他看起来像纽约街头涂着白粉的小丑,只是,这个小丑的存在并非为了取悦,而是为了杀戮。目光狰狞的小丑狠狠一石头砸在高南飞头上:“你真当老子傻?!连浩北说得不错,在这里钱还有什么用?没了钱的优势,你就是个渣!”
高南飞躺在地上,血液混着汗水和灰尘,纵横交错地糊在他脸上,再也看不到一丝那个潇洒贵公子的模样。他的眼睛迷茫地睁着,天上五色的云彩映在他死鱼般的眸子里,也变成了黑白色。
卢建才狠狠啐了一口,扭过头看着连浩北,问:“现在怎么办?”
连浩北面无表情道:“这岛上最有用的是楚天书的智慧,只有跟着他才最有可能找到活路。昨晚上的事估计楚天书也想清楚了我们在里面的角色,以现在的情况,想跟着他,我们得表示出足够的诚意,换句话说……我们要有投名状。”
卢建才眼中凶光一闪:“我割了他的脑袋?”
连浩北摇了摇头:“过犹不及。楚天书不是高南飞,他不会喜欢这样的礼物。我们拿走高南飞的包,把他丢下就行了。”说完,他捡起高南飞的包裹,挎在胳臂上。
卢建才眼珠骨碌碌地转了起来,像深空下阴鸷、凶狠的夜枭。他说:“连兄,这你得听我的。我卢建才也是在江湖上打滚的人,最清楚斩草要除根的道理。万一这小子活着回了南春,我们两个都别想活命。”
连浩北背转身去,沉默不语。
卢建才嘿嘿一笑,拖起高南飞的一只脚,像拖死狗般将他拖入了路边茂密的树丛中。欣欣向荣的草间沾染上鲜艳的血迹,在风中摇晃得更加欢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