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他们死了,现在我很高兴
付火2019-01-11 16:0319,507

  一公里之外。

  茂密枝叶掩盖的山洞口,“墨者之法”最后的弩箭微微拨开遮挡它的树叶,笔直地朝向沈猛的背。沈猛有一个宽阔的背影,也正是这个宽阔的背影,挡住了射向高南飞的路线。

  “墨者之法”的瞄准镜并不兼具放大功能,一公里已经是楚天书目力所及的最大范围,他原本应该不能清晰地看见那些鲜艳的血,可他不知道为什么清楚地看见了。可能是因为武士刀锋利的刀刃从沈猛背部捅出来的时候,反射出了太阳的光芒,而这个光芒,现在映着刺眼的血色。

  即便不在现场,楚天书也能判断出目前的局面。高南飞已经受重伤,这可怕的伤痛一定极大程度地抑制了他的移动能力,如果沈猛不在这条线路上,这一箭极有可能将他彻底毁灭。

  高南飞也正是清楚地知道这一点,才迟迟不肯从沈猛的身前挪开。

  只要他扣下扳机。

  “墨者之法”的箭尖微微闪烁着黑色的光芒,修长的箭身强大而优雅,带着宿命和审判的可怕力量。在呼啸而去的一瞬间,这就是一场剥夺生命的仪式。弩箭一旦离弦,沈猛的生命便会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虽然根据徐福的记载,死去的人还有复活的机会,可这样无稽的事情真的存在吗?就不会有万分之一失败的可能吗?原本对这份记载充满信心的楚天书,在第一支弩箭没能尽全功的情况下,已经开始了动摇。

  沈猛不是高南飞,没有强悍如天神般的身体。“墨者之法”的威力如此巨大,难道不会把沈猛整个击碎吗?如果碎掉的沈猛活不过来了怎么办?

  汗水止不住地从他的额头滑落,就像瓢泼下来的大雨流进他的眼睛里。楚天书隐约记得,初三夏天的一个下午,他和沈猛在回家的路上遇上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雨水也是这样流进他眼睛里的。当时,一个震耳欲聋的炸雷就在两人的头顶炸响,沈猛那么大个的人都吓得浑身一哆嗦,忍不住骂了一句:“该死!想劈死老子啊!老子可没做亏心事!”

  楚天书冷静地说:“雷劈人是概率事件,就像无常的命运。不管是好人还是坏人,都有被劈的可能。”

  “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一点都不害怕?”

  楚天书沉默了很久,然后说:“不怕死,自然什么都不怕了。”

  然而沈猛错误地理解了他的意思,哈哈大笑着拍着胸膛:“对啊!有什么好怕的!只要相信自己不会死,自然就不会死!”他伸手指着天,背影也像现在一样宽阔,“来呀!来劈老子啊!老子不怕你!因为老子根本就不会死!老子连恋爱都没谈过……怎么会死?!”

  可是现在呢……自己一箭射出去,他就要死了……不管他有没有谈过恋爱,都要死。

  鲜血在沈猛的喉头涌动,他能感觉到身体里那浓烈的咸腥味,就像高南飞黑血的味道一样难闻。高南飞身上的伤口真的恢复得很快,胸膛那个巨大而惨烈的伤口处,就像日本动画片里那些受伤的恶魔,骨肉正在拼命地生长,填补着那个洞。

  沈猛突然笑了,鲜血呛住他的咽喉,让他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

  高南飞微微将头往后仰,毫不介意沈猛嘴里喷出的血溅在他的脸上,好奇地看着笑得龇牙咧嘴的沈猛:“你怎么还笑得出来?我的伤口就要好了,楚天书的箭对我再也没有威胁,以我的速度,即便他从现在开始逃跑,也不可能逃出我的手掌心。要不了多久,他就会下去陪你,和你做一对难兄难弟。难道是因为你们马上就要死在一起……你太兴奋?”

  “喀喀!”沈猛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摇了摇头,低声道,“不是……我……我是笑我自己太蠢。”

  “这个我赞同。”高南飞点了点头,“你们都很蠢。当然,你是其中最蠢的一个。很高兴在临死之前,你终于想通了这一点。”

  “楚天书第一箭能射中你,是……是因为你在半空中无法随意移动……”

  沈猛用力地咳嗽着,想要弯下腰去,但高南飞手上加力,紧紧抓住他的肩膀,阻止了他的动作。

  “不错。在你们这群蠢人中间,楚天书是最不蠢的一个。但我现在已经在地面上了,而且这种事情绝不会再发生第二次。”

  “你以为……只有在半空中……你才不能移动吗?”

  “嗯?”高南飞本能地抓紧沈猛的肩膀,以免他耍什么花样,“那还有什么情况我不能移动呢?”

  “喀喀……”沈猛咳了咳,陡然一口血狂喷在高南飞的脸上,狞笑道,“这种!”在说出这两个字的同时,原本奄奄一息的沈猛突然伸开黑熊一般的臂膀,将身前的高南飞死死抱住!

  高南飞一惊,想要摆脱沈猛的怀抱,可他没想到这个垂死的莽汉在这一瞬间爆发出的力量竟然是如此的可怖!犹如被群狼围住,遍体鳞伤的犀牛在低头进行最后的冲锋!在它拼命进行的最后冲刺之前,不管这条道路上拦阻的障碍是巨石还是老树,都无法阻挡!

  “楚天书!”沈猛仰头,巨大的音量几乎震破高南飞的耳膜,那是他鼓动胸腔,用生命发出的最强音,犹如巡航导弹爆炸时的可怕轰鸣声,“别磨叽了!射啊!”

  那道黑色的流光终于在那道恐怖的声音落下时飞了出来,就像光线一样迅疾,又很安静。死亡原本就是这么安静的事。

  命运的利箭一旦射出,谁也无法阻止。

  科学证明,人类拥有巨大的潜在体能。

  在一家农场有一辆轻型卡车,农夫的儿子才十四岁,正是对一切事物都充满好奇的年龄。因为父亲开车的关系,他对开车也很有兴趣,没事就到车上学一会儿,没多久他就初步掌握了驾车的技能。

  有一天儿子将车开出了农场大院,突然间翻了车。农夫正好看到,惊慌失措地跑到出事地点。沟里有水,而他儿子就被压在车子下面。

  这位农夫并不高大,也不是很强壮,但他毫不犹豫地跳进水沟,双手伸到车下,一鼓作气将车抬起,让另一位来援助的农工把儿子从车下救了出来。

  事后农夫就觉得奇怪,他怎么可能一个人就把汽车抬起来呢?他好奇地又去试了一次,结果显而易见,他根本就抬不动那辆车。

  此事说明,农夫在危急情况下产生了一种超常的力量。这种力量从何而来呢?

  现代医学心理学认为,人的大脑存在一种奇怪的抑制现象,使得人们长期难以察觉自己真实的能力。在意想不到的强刺激条件下,比如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目标要实现,比如死里求生,又比如拯救亲人等等,这时这种抑制就会被解除。

  此时人的交感神经会异常兴奋,从而刺激血压,血糖升高,呼吸自动加速,心跳自动加快,肌肉自动陷入紧张状态,肾上腺皮质系统分泌出更多可的松类激素,血液中的氧分增加,人体器官得到了充足的能量,会更加强壮。

  然后,蕴藏在人体内的潜能突如其来地爆发,产生一种超人的力量,使人的力量、速度、反应都达到一个前所未有的可怕高度。

  其实,这样的事情在人类社会中并不罕见,高南飞也听说过这样的例子。只是,他实在没想到这样的事情会真切地发生在自己眼前,更没想到沈猛在垂死之际爆发出的力量竟然强大到能够与他抗衡。

  他唯恐沈猛逃脱掌握,几乎是贴着沈猛的身躯进行控制,如今这反倒成了他自己的桎梏。但狂猛的力量一向无法持久,如果再多给高南飞几秒钟的时间,他就能挣脱开来。

  但那支黑色的弩箭速度实在太快了。弩尖划破空气的时候,高南飞甚至能听到类似玻璃碎裂的声音,能看到空气裂开的波纹逐渐展开,不断延伸,势不可挡!

  只在一瞬间,弩箭已经射进了沈猛的肩头,鲜血四溅,染红了他手上的狮子文身,但他毫不在意,满脸狞笑地看着被他牢牢抱在怀里的高南飞。这个亲密的姿势在不知情的人看起来,还以为那是一对临死都不愿分开的情侣。

  可怕的动能摧毁了沈猛肩头的血肉,不过眨眼间他的左肩就整个消失了。锋利的箭尖毫不犹豫地破开高南飞的右肩,黑色的血液犹如漫天飞舞的苍蝇四射,高南飞的整支右手失去了和身体的关联,像破木偶一样啪嗒一声掉落在地。

  这一刻,“墨者之法”穿透了两个人的身体。所有的力量都离开了沈猛,他沉重的身体终于如大山般倾倒了下去,空气中只留下他最后一声轻叹:“楚天书,我尽力了。”

  他的生命在这一刻完全消失了,就像被太阳彻底蒸干的晨露。

  “不!”高南飞发出了他自认为不会属于他的、介乎恐惧和绝望之间的吼叫声。黑色弩箭穿过了他的身体,伤口还留有可怕的灼热感,他能感觉到自己几乎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体内的黑血流失得实在是太多了,即便是他也无法做到快速恢复行动能力。

  现在他已经没有挡箭牌了。楚天书如果再射出一箭,就算吃了那号称不死的丹药,恐怕自己也活不了。强大的自信在这一刻突然离开了他,他凄厉地尖叫起来,用尽全身力气摇晃着鲜血淋漓的身体,像一条扭曲的毒蛇。他只希望能用这样有限的移动方式影响楚天书下一箭的瞄准,让自己还有避开的可能。

  已经被这一幕幕连续的变化惊得完全忘了动弹的连浩北突然转过身,朝着楚天书的方向狂奔而去。他跑得如此惶急,细碎的泥土被他疯狂的步伐带得不停翻飞。

  正在疯狂扭动的高南飞突然怔了怔,他呆呆地看着连浩北的背影,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楚天书!你没有箭了……你没有箭了!哈哈哈哈!”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推论。连浩北当然知道楚天书一共有几支弩箭,现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再多一支箭,高南飞就完蛋了,他哪里还需要逃跑?正因为他知道楚天书已经射出了最后一支箭,所以他才要拼命逃跑。

  高南飞狂笑了数声,脸色逐渐阴沉下来,额头上犹如蚯蚓般的青筋开始疯狂地跳跃:“现在跑,已经来不及了!”说完这句话后,他盘腿坐下,闭目养神。与此同时,溅落的黑血犹如灵动的生物般纷纷从地面上跳起,落入他狰狞可怖的伤口里,开始以刚才数倍的速度恢复。

  一公里等于一千米,中考体育男生一千米的满分标准是三分三十八秒,而及格线是四分五十八秒。

  连浩北一向不以体力见长,初中参加体育考试之前足足苦练了两个月,也不过勉强及格。而高中三年他也没怎么加强这方面的锻炼,经常都是依仗班长身份跟体育老师走得近,被关照着一路混到毕业。

  当初他觉得那也是一种本事,但现在他后悔了。如果早知道跑步的快慢直接关系到他的小命,他一定每天早上五点就爬起来跑步,风雨无阻,雷打不动。

  刚刚还在血管里燃烧的愤怒现在全部变成了滚滚的汗水从他的头顶流淌下来,极度的紧张让他的心脏超负荷地工作,空气在他犹如破风箱般的肺里进出,他的喉头已经干裂得几乎能流出血来。

  但这一切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要尽快离那个恶魔远远的!

  他知道高南飞现在很强悍,可实在料不到这种强悍远远超过他的想象。“墨者之法”的威力如此恐怖,可被一箭穿胸的高南飞还能轻易地制服沈猛那样的大块头,被第二箭穿肩失掉一只手,竟然还能灵活地扭动身体!

  就跟楚天书说的一样,高南飞已经不是人了!

  连浩北心里极其后悔。为什么要出海搞什么毕业航行?为什么不老老实实地做高南飞的小弟并坚持下去?既然已经动了手,为什么不索性斩草除根?如果能够回到过去,他都宁愿被丢下山崖的是他自己。如果那颗不死药被他吃下去,他才不会干什么追杀同学这么残忍的事!

  那时候谁还会在意这些不值一提的小恩怨?他的舞台一定会直接上升到全世界!让以前的这些同学一辈子用仰望巨人的眼神看着他不好吗?心情好随手打发点好处给他们,心情不好就交代手下虐得他们这辈子痛苦不堪,这样不好吗?!还不够过瘾吗?!杀什么人?!为什么要杀人?!这实在是太无聊了啊!

  如果不是跑步不能分心,他都恨不得趴在地上痛哭一场!

  不过幸好……山洞就在眼前……幸好就要跑到了……

  连浩北也不知道为什么,明知道现在楚天书已经没有了对抗高南飞的凭仗,却依然觉得只要跑到楚天书身边就能安全。

  这就像森林里的两只麋鹿,其中一头被猎人打伤了,本能地就要朝着同伴的方向狂奔。其实,这种行为除了出卖同伴的位置,带着同伴一起死之外毫无意义,可是在生死攸关的当口,谁又能保持绝对的冷静呢?

  还有一百米……

  八十米……

  六十米……

  他已经看见洞口处姜小芽美丽而苍白的小脸,她的嘴型似乎是在说……快……快躲?

  连浩北在这个世界上听到的最后的声音,是一阵风声,呼啸的风声。

  风声是从他的头顶传来的,他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的风声,就像被从高楼上坠落的花盆正中头顶的人,在那之前都从来没有听过这种风声。

  因为听过这种风声的人都死了。

  所以连浩北也死了,死于一瞬间,死得一点准备都没有,也没有丝毫挣扎。

  一个黑影就像一座山一样从高空中急坠下来,正落在连浩北的头顶。巨大的力量在一秒钟内就震碎了连浩北脑袋里的血管,六级脑震荡在一瞬间就摧毁了他的全部意识。他没办法知道自己的整个身体被高南飞像钉子一般直接踩进了地面,地面上只露出头顶几缕稀稀落落的头发,头发旁边还散落着几颗被震出裤兜的野谷粒。

  “嘿。”高南飞微笑着,朝洞里的姜小芽打招呼。这一跃他跨过了一公里的距离,剧烈的震荡让他还在愈合的肩膀里溅出些许黑色的血液。他的脸色还是很苍白,表情却像没事人一样,似乎这可怕的伤势只是割破了手指,而刚刚踩死的连浩北就是一只蛐蛐。

  姜小芽的脸色比他的还要白,白得连一丝血色都看不到。她没有回应高南飞的招呼。

  “楚天书就在里面对不对?为什么来跟我照面的是你却不是他?这可不像他的风格。”姜小芽莹白如玉的小脸就在那两片粗大的热带植物叶片后面,看起来触手可及。但高南飞并没有急着冲进去,他在洞前站住,双脚微错,保持可以随时移动的状态。楚天书给他带来的创伤实在太令人印象深刻了,谁知道在这片茂密的植物背后,有什么样的陷阱隐藏在那个漆黑的洞口里?

  再自大的狼,被折断了利爪后也会保持警惕。

  “他不在这里。”姜小芽深吸了一口气,娇小的脸庞上现出坚定的神色,“是我用箭射你的,你要是想报仇,找我就好了。”

  “噢?”高南飞脸上露出玩味的神情,“你也知道,我对你和楚天书的态度可是截然不同的。对付他,我会折断他的四肢。但是对付你,我只想脱光你的衣服。说实话,我在学校早就注意到你了,你的皮肤嫩得就像初生的婴儿……老早我就想摸摸看了。我不信楚天书是柳下惠,他是不是已经偷偷摸过了?”

  姜小芽的小脸涨红得就像天边的太阳,贝齿紧咬着嘴唇:“他……他才不会像你这么……这么流氓!”

  “哈哈哈哈!我承认我流氓。”高南飞作势向前一步,朝着洞口伸出完好的左手,狞笑道,“既然他不摸,那我来!”

  “呀!”姜小芽惊叫了一声,本能地伸出了双手,本能地想要阻止这只饿狼的靠近。她只是简简单单地向前伸出了手,可谁也没有料到,就在那一双晶莹剔透的小手前端,会突然发出一圈白色的光芒!

  那是一圈呈弧线的白芒,发出的状态类似于日本动漫里安装在高达身上的相转移能量护罩,能量沛然。高南飞故意作势向前,其实就是要吸引出可能存在的陷阱,已经做好了随时闪避的准备,可在做足准备的情况下居然都完全没能反应过来。

  弧形的白色光罩顶在高南飞的身上,就像拉直的弹弓射出了里面的石头,而高南飞就是那颗被弹飞的石头,被弹得在空中翻滚了七八个跟斗,一直撞到数十米外一棵千年老树的树干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才重重地摔落下来。无数树叶犹如被风吹散的蒲公英般散落下来,落在一动不动的高南飞身上,越堆越高,犹如一座用树叶堆积而成的墓冢。

  “墨者之法”已经被重新收回在黄铜箱子里,卡槽被扳起,正在那根强韧金属丝线回拉的作用力下沿着轨道朝非攻区快速返回。

  而楚天书就躺在箱子上拼命挣扎。但他挣脱不开,因为他的双手被麻绳牢牢捆束在箱子的两侧。他想要大声呼喊,但他喊不出来,因为他嘴里正塞着一团柔软而馨香的手绢。

  那是姜小芽随身携带的手绢。

  楚天书拼命睁着眼睛,看着在摇晃的光线下忽明忽暗犹如蛛网密布的通道。姜小芽想得很周到,强光手电筒已经被打开,用麻绳捆缚在他的手臂上,以免他看不清周围的环境。粗大的立柱撑起高高的洞顶,地面平整还带着防滑花纹。在来的时候,一路上红色的道路指示标志被楚天书任意地打乱调整过,现在想要按着洞顶的道路指示摸到武器库几乎是不可能的,哪怕是他们自己。反正如果计划失败,他们只要跟着黄铜箱子就能准确找到回来的道路,但高南飞就不行。

  楚天书的计划的确很完备,包括如何伏击,如何分散注意力,如何惑敌,如何逃跑……他唯一没有料到的是,高南飞的恢复速度远远超过他的计算,直到现在他才知道,高南飞还有在紧急情况下加速恢复的能力。

  黄铜箱子被拉回去,行进的速度越来越快,它底座下的滑轮保养得很好,多半时候的滑行都悄然无声,只有在转弯的时候才会有“咔咔”的轻微咬合声传出。按照这个速度,不到二十分钟,他就会回到武器库。

  其实,在射出最后一支箭却没能杀死高南飞的时候,他心里还有稍许安慰。因为只要姜小芽坐在黄铜箱子上立刻离开,他还有把握拖住高南飞片刻,至少能保证姜小芽安全离开。他也猜到姜小芽不肯单独离开,这个时候就需要他强行把姜小芽绑在黄铜箱子上,然后打开卡槽……这几根麻绳都是他自己偷偷准备的。

  古老的通道宏大而空旷,一阵阵阴冷的风透过无处不在的通气孔注入通道,就像打开古棺的瞬间往往会喷射出青色的气流,吹得他浑身冰冷。手电筒的强光照得他脸色惨白。一人长的黄铜箱子就像古老的棺材,带着他前往地狱。

  再次回想当时的画面,楚天书还是不敢相信。就像有的人打死不肯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外星人,所以即便外星人真的站在他面前,他也坚持认为自己出现了幻觉,第一个反应就是先反手打自己两个大耳刮子。

  如果不是他现在依旧躺在黄铜箱子上,他还是不能相信姜小芽的力量居然大到他无法反抗的地步。就在他试图捆住姜小芽的瞬间,她轻而易举地挣脱出来,然后轻而易举地塞住他的嘴,又轻而易举地将他捆在箱子上,并轻而易举地打开了卡槽。

  这一系列的过程,只能用“游刃有余”四个字来形容。楚天书简直无法形容自己当时的感受,那种力量的对比简直就像一只蚂蚁试图捆住一头大象,注定就是失败的结局。

  无数的疑问就像一万只兔子在他的脑海里狂奔,可是他连一个字也问不出来。他甚至怀疑姜小芽是不是什么时候也偷偷吃了不死药。可她为什么不早点告诉他呢?

  蓬莱仙岛上的气候颇有些古怪,他们刚上岛的时候温暖如春,到了这里又酷热如夏。站在洞口的姜小芽同时也站在太阳的直射下,但她的小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汗滴,似乎对外面接近四十度的高温完全免疫。说实话,只看她现在的造型,就猜得到现在的她对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免疫的。

  姜小芽的身周有一圈近乎透明的圆,这个圆把姜小芽整个包裹在中间,让她看起来像法力无边端坐莲台的观音娘娘,又像被一个大大的肥皂泡保护起来的易碎的瓷娃娃。

  这个圆的大小刚刚把这个洞口堵得严严实实,不留一丝缝隙。即便高南飞已经趴在了树叶堆里,姜小芽也静静地站在原地,丝毫没有离开洞口穷追猛打的意思,就像一尊门神,不过是花仙子版的。

  “这是……什么?”树叶散落,高南飞缓缓地从树叶堆里爬起来,几片树叶粘在他肩头的伤口上,被染成了墨色。

  姜小芽的神情看起来平静了许多,柔顺的长发无风自动,像是被注入灵魂的海藻,脸色苍白。她的皮肤是真的嫩极,隐约可以看见纸一样纤薄的皮肤下,暗青色的血管在缓缓跳动。她没有回答高南飞的问题,小嘴紧紧地抿着,似乎打定主意不和他说话。

  “看不出来你倒是挺聪明的。”高南飞摘下头顶的一片树叶,狞笑着放在嘴边,吹落,“刚才你随便动一下,我就能冲进洞里去。”

  姜小芽抿了抿嘴,依旧不吭声。她不是楚天书,不知道自己需要拦阻多久才能保证楚天书的安全,反正……越久越好。她堵在这个入口一秒,楚天书就多一秒的安全。所以她就像护幼崽的母鸡一样站在这里,绝不离开半步。

  “看样子你们在山里面找到了一些不得了的东西。”高南飞悠闲地拍了拍裤腰上的尘土,“那支弩枪……还有你身上的这块玉佩。”

  姜小芽下意识地握住了颈间的那块玉佩,眼神闪烁,脸色越发苍白,没想到……没想到这么快就被发现了呢……

  其实要发现这个一点也不难,那层白色的护罩就是从她的颈间亮起的。姜小芽没有仔细去看那只玉虎,如果她仔细看,就会发现玉佩上的那只小老虎已经睡醒了,正瞪着圆滚滚的眼睛看着外面的世界,有淡淡的白光从它眼中溢出。

  高南飞皱着眉低头观察自己的伤口。姜小芽既然不准备移动,对他而言也就没有丝毫威胁。那个白色的光罩看起来很厉害,可应该只能防御,而不是犀利的进攻武器。

  “其实我应该能猜到的。既然这蓬莱仙岛有不死药,自然也应该有过仙人之类的存在,想必你们是找到了那些仙人遗留下来的……法宝之类的东西吧?”他嘿嘿地笑了起来,“虽然我不喜欢看书,但是仙侠电视剧还是看过几部的。”

  姜小芽还是没有说话。她发现这块玉佩的功用很偶然,是在武器库尝试推动“墨者之法”的时候,当时一股暖流从玉佩流到她的身体里,她突然间就觉得自己力大无比了。再之后她反复尝试了多次,确认就是这块玉佩给了她力量。她本来是想说出来的,可正好当时在挑选“填箭辅助”的名额,如果她说出玉佩的秘密,那么楚天书一定会拿走玉佩,让她和凌镜雪她们一起离开。

  她不想离开楚天书。

  她没有凌镜雪多才多艺,不如严璐性感,比不上墨灵心古灵精怪,但是在这一刻,她终于在所有的女孩中占据了最重要的位置,而这一点……对她而言太重要了……

  这块玉佩是墨灵心给她的。她也不知道墨灵心是不是知道这块玉佩的力量,她也顾不得计较这些。她就是单纯地想要在楚天书心里变得重要,不管这种重要是怎么来的,那都不重要。

  高南飞活动了一下完好的左臂。胸腹上的伤口基本已经愈合了,但断掉的手臂生长起来就要缓慢许多,现在也不过只恢复了肩外侧的部分。这样的伤势虽然有影响,但已经足够他碾压那些蝼蚁了。

  “如果这是法宝,那么它就有能力上限,或者说时间上限。等它的能量耗尽,你就挡不住我了,我就可以顺着这个洞口进去,找到楚天书,把他碎尸万段。”高南飞好整以暇地在姜小芽身上移动自己的目光,想象她衣服下的身体,不禁垂涎欲滴,“你放心,我不会杀了你的,我会带着你一起进去找楚天书,当着他的面强奸你。”说到这里,高南飞觉得自己的血都热了起来,脸上的表情有些猥琐,和他英俊的外表十分不搭,“我想他看到这一幕的时候一定很痛苦,可是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啊,套用一句老话,我就喜欢看见他看不惯我又干不掉我的样子。”

  姜小芽的脸色变了。高南飞说得没错,就在她莫名其妙张开了这个奇怪光罩的同时,她已经感觉到了玉佩的力量在迅速流失。此刻,她想的完全不是自己将会被强奸,而是如果高南飞真的进了山洞,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顺着那些四通八达的密道找到楚天书,到时楚天书真的可能会被碎尸万段!

  不!绝不!

  姜小芽拼命地摇头!散开的发髻在脑袋后飞速地晃动,可爱的发卡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她绝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她娇俏的小脸上浮现出坚定的神色。她举起了双手,她周身的白芒突然暴涨开来,不断地向周围扩散。高南飞吓了一跳,急忙退出数百米。

  现在,姜小芽身侧的白圈突然扩展到方圆数百米,延伸进洞内的部分渐渐包裹住支撑洞壁的立柱。那一根根屹立不知几千年的看似粗壮坚固的立柱突然从表面开始粉化,随即犹如干燥的花生糖一般逐渐碎裂,地面开始剧烈地震颤,犹如陡然发生了七级地震。沉重的岩顶也在白芒的作用下逐渐开裂,在失去支撑之后,碎裂成无数大小不一的石块轰然而下,转眼间将整个密道口层层叠叠地堵住了。姜小芽足足拆掉地道内数十根立柱,眼见已经不可能再挖掘开才停止。

  姜小芽的额头上香汗淋漓,那个昙花一现的巨大白色光罩随即委顿下来,现在只能维持在她身侧半米远处,再也无力扩张。但是她松了口气,低声道:“现在……你再也进不去了。”

  高南飞缓缓地重新走向姜小芽,眼中充满了狰狞的愤怒,腮帮子上的肌肉突突直跳:“那是你最后的退路。现在我是进不去,可是你也逃不掉。等你的法宝能量耗尽,你就是我的囊中之物。楚天书到底有什么好?为了他牺牲自己……真的值得?”

  姜小芽仰起头,长发柔顺地搭在背脊上,像太阳下一朵乖巧的小白花,但小白花的眉梢眼角都透着遮掩不住的骄傲:“你这样的人永远也不会懂。他是我最大的骄傲,为了他,我什么都愿意做。”

  高南飞看着她眼里的光芒,只觉得怒火疯狂地燃烧着他的全身。他抽动着嘴角,像被人砍了一刀的恶狼:“好,我不懂,我也不想懂。姜小芽,我只知道你肯定无法想象一会儿你将面临什么样的下场。我一定会让你后悔……是的,我一定会让你后悔你刚才为他做出这样的决定!我一定会让你后悔你被生出来!”

  “不。”姜小芽轻轻地摇着头,“你永远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她一步一步朝着前方平坦的崖顶走去。一直以来她都静悄悄的,就像一座百花盛开的花园角落里一朵默默无闻的小白花,可是这一刻,她步履优雅从容,脸上的笑容骄傲而出尘,就像一个真正的公主。

  崖边的风景真的很美,云朵环绕,透过云层的缝隙,能看见辽阔地面上满满的红花绿草,太阳下的鸟群洁白的翅膀在反射着光,像遥远的萤火虫群般美妙。

  姜小芽怔怔地看着这美妙的世界,小声说:“要是能和你在这里看几分钟风景也好呢……”她苍白的脸颊上浮现出浓浓的红晕,“刚才捆你的时候,我就想趁机亲你一下呢……还是太害羞了……要是墨灵心,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亲下去吧……只可惜现在后悔来不及了……”

  高南飞怔怔地看着不知道在犯什么花痴的姜小芽,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姜小芽,你……你想干什么?”

  姜小芽没有看他,回过头呆呆地看了一眼被巨石堵得严严实实的山洞口,呢喃道:“你会记住我的,对吗?”

  “等一等!”高南飞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心脏狂跳起来,“姜小芽!我刚才跟你开玩笑的!我们好歹同学一场,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我对天发誓!你可不要……”

  姜小芽似乎完全没有听到高南飞在说什么,她转过头,仰起头痴痴地闭上了眼睛,就像等待爱人初吻的少女:“楚天书……再见啦……真希望,能有再来一次的机会啊……”

  她微微向前一步,从山崖边跳了下去。其实她的身体很轻,在这一刻却像一块沉重的石头般笔直地坠落了下去。

  “不……不!”高南飞冲到了崖边,高亢而愤怒地狂吼着,就像一头绝望的野狼,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远远离去的单薄背影。

  “墨者之法”的回控装置还是可圈可点的,本来以这样的高速回到初始位置,一定会发生剧烈的撞击,但就在进入库门的一瞬间,楚天书就感觉迎面撞上了什么轻柔而富有弹性的东西,就像是一层层的复合弹簧。这股力量抵消了回程的巨大冲力,让“墨者之法”的铜箱缓缓减速,最终停了下来。

  “他……他回来了!”

  姜小芽的力量很大,捆得楚天书动弹不得,他还在想自己要用什么样的方法才能挣脱,耳畔就突然响起了两个急切的女声。他吃惊地扭头看去,却见凌镜雪和严璐同时出现在了手电筒的光圈里。他此时也顾不得去想这两个本来应该去往另一个区的女孩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急忙剧烈地扭动身体,口中发出“呜呜”的声音,想要她们赶紧松开他。

  凌镜雪和严璐同时跑到楚天书的身边,对望了一眼,却没有一个人试图给他松绑。楚天书急得眼睛通红,口中发出的声音更加惶急。

  严璐叹了口气,说:“不用挣扎了。‘惊蛰’计划已经失败了对吗?我们不会在这个时候给你松绑的。”直到这个时候,她还没有忘记这个她起的名字。

  楚天书吃惊地看着她。

  凌镜雪移开了视线,低声道:“这个时候松开你,你一定想要冲回去救姜小芽对不对?姜小芽什么都告诉我们了,她说如果她能够脱身,不用你去。”

  楚天书大声地“呜呜”着,他想说她肯定挡不住高南飞,她现在很危险。

  就在这个时候,整个山洞剧烈地震颤了起来,凌镜雪和严璐急忙扶住铜箱,这才稳住身形。

  震颤持续了数分钟才停止,随即再无声息。手电的强光中飘浮起无数洞顶震落的尘埃。

  楚天书额头上暴起无数的青筋:“呜呜呜!”

  凌镜雪盯着铜箱上的花纹,继续说:“她还说,如果她不能脱身,那么你去了没用。楚天书,虽然沈猛、连浩北和姜小芽全都不在了,可不是还有复活的机会吗?你是我们所有人的希望,如果你出了什么事,那么大家就再也没有复活的可能了。这里的地形复杂,你又改变了指示牌,高南飞一时半刻找不到这里来。我们就在门外,你冷静一下。”

  楚天书沉默了下来,闭上了满是血丝的眼睛,再没有发出声音。凌镜雪拉了拉严璐的手,严璐点了点头,两个女孩一起消失在光芒之外。

  就在她们离开的那一瞬,眼泪从楚天书紧闭的眼角汹涌而出,滴落在冰冷的铜箱上。

  刚才那一幕一幕的画面就像重放的电影在他的脑海中一帧一帧地闪过:沈猛那突如其来的暴起,那一声狂猛的大喝;疯狂奔逃的连浩北;还有……还有熟练捆束他的姜小芽。她的手法真的很熟练,看得出来她不仅一直在练习如何装填弩箭,也一直在偷偷练习如何绑人。

  他一直都以为自己是整个计划的制定者和执行者,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虽然自己把这次计划说得很有信心,没有多谈执行的危险性,但女孩们都不是傻子,之所以愿意这样配合,是因为她们一直背着自己在做真正的辅助计划,这个计划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保证自己活着回来。

  这群笨蛋……这群笨蛋!

  希望?为什么我才是希望?为什么非要让我活下来?!如果留下姜小芽,以她的能力,如果好好运用,分明擒获高南飞的机会更大!可我有什么?我什么都没有!她为什么要保护一个完全没有用的人?!

  “墨者之法”的弩箭已经没有了,即便有也再难有射中高南飞的机会,自己拿什么对付高南飞?!

  其实……其实自己本来可以做得更好的。楚天书狠狠握住自己的拳头,指节泛白。当沈猛抱住高南飞的时候,他本来可以一箭射穿他们两个人的胸背,可他害怕这样的伤势将导致沈猛无法复活,所以才选择了射穿肩膀。可是就因为这一念之差,浪费了沈猛拼死才创造出的机会,还把连浩北和姜小芽都赔了进去!

  可……可当时自己必须这么做啊……如果沈猛活不过来了怎么办啊……他可是自己唯一的朋友啊……可是就因为自己这么做,连浩北和姜小芽都死了啊……

  楚天书拼命咬住牙关,闭住鼻翼的肌肉,才能控制自己不发出呜咽声。所有人都把希望放在他身上,可是他根本不知道什么才是正确的选择!他有什么资格承担这些希望?!

  王小波说过:“人的一切痛苦,本质上都来源于对自己的无能的愤怒。”

  对这句话,楚天书没有哪一刻有现在这么深刻的体会。此刻的他茫然得就像荒漠中淋着倾盆大雨的小鸟,天地茫茫,看不到一棵能遮蔽风雨的大树,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朝哪个方向去,内心剩下的,只有强烈到极点的绝望。

  就算理论上还有复活他们的机会……可是自己要怎样才能做到这一点?说不定到了最后,他们拼死给自己创造的机会……还是会被自己浪费啊……

  楚天书总是不由自主地回忆起离开之前最后的画面。虽然捆绑自己的全程姜小芽都面无表情,可是她的脸上总有淡淡的红晕,娇羞得令人心醉;山洞外洒进来的阳光照射在她那双精巧的眸子上,那里面能看见无数深邃复杂的情感;虽然全程她都不发一言,可是她娇嫩的嘴唇总是微微开启,欲言又止,好像有好多话想要告诉他。

  如果楚天书当时能够说话,他一定会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啊……求你了,解开我……要走的人应该是你啊……你是不是有什么要对我说?别不说话,你告诉我啊!你说话啊……再不说就来不及啦……再不说……我就永远不知道你要说什么了啊……

  但最终姜小芽还是连一个字也没有说。

  楚天书瞪着眼睛,看着漆黑的穹顶。手电筒的电池已经用完了,周围的一切都陷入了黑暗,但他好像还能看见那一张张脸——逝去的脸。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轻轻的脚步声缓缓靠近,来人给他头边的手电筒换了电池。突如其来的光亮刺破黑暗,人的本能应该是微微眯眼,但楚天书连眼皮都没眨一下,继续茫然地看着远处浓重的黑暗,就好像他的灵魂早就离开了。

  “已经过了一个小时,你知道,现在做什么都来不及了。”女孩隐没在黑暗中,好听的女声在楚天书耳侧轻响,可他不能分辨那是谁的声音,他甚至不能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听到了声音。他好像醒着,又好像睡着了。

  女孩轻轻地叹息了一声,解开楚天书身上的绳索,拿走了他嘴里的手绢。已经完全恢复自由的楚天书依旧躺在黄铜箱子上,像一具没有行动能力的木偶。女孩再次叹息了一声,消失在了黑暗中,远远留下一句:“姜小芽也许给你留了东西呢。”

  楚天书浑身一震,一骨碌从箱子上翻坐起来,探手摸索自己的全身。他的手指因为寒冷和被捆绑过久而有些不灵活,但他完全顾不得这些,终于他在自己左边的裤兜里摸到了一件柔软的东西。

  他伸手掏出那件东西,在灯光下展开。那是一块质地轻薄的亚麻布,是从一条亚麻裙裾上裁剪下来的,边缘点缀着白色的圆花。

  姜小芽……为什么给自己留她裙子上的亚麻布?是要自己睹物思人吗?楚天书心中微痛,用力将亚麻布攒成一团,掌心传来微微的刺痛。楚天书微微一怔,再次展开亚麻布,伸出手指触摸亚麻布的表面,指尖传来的是细密却极有规律的针痕。

  盲文?

  世界上最早的盲文是布莱叶盲文,然而楚天书摸到第一个字的时候就知道,姜小芽用的是现在中国使用的普通话现行盲文。

  只是姜小芽分明身体健康,视力绝佳,怎么会无缘无故地去学习盲文?

  楚天书也没时间去计较这些,手指拂过亚麻布表面,开始阅读姜小芽留下的这封用盲文写就的奇怪书信。

  “好安静啊……”姜小芽没有使用任何排头称呼,口气还是那么可爱,就像她正坐在楚天书身边轻声耳语,“你就趴在我身边,离我这么近。你肯定不知道,你端着‘墨者之法’的样子好认真、好帅……好想跟你聊聊天,但是又怕破坏了这个‘惊蛰’计划。你说的嘛,高南飞的耳朵好灵,要是他听见了什么动静,说不定计划就会失败……”

  姜小芽换了一行。

  “要是这个计划能顺利完成就好啦。大家都被这个高南飞折腾得够呛,想要平静生活都做不到。这个岛上的风景这么美,也没心思好好欣赏……但是我又希望这个计划执行的时间长一点,再长一点……真难得有和你单独相处的机会呢……虽然不能说话,但我其实也挺满足的。”

  “嘻嘻,你这么专心地看着外面,肯定不知道我正偷偷地在亚麻布上刺盲文。我猜你肯定不记得了,高二下学期期末考的前一天,你在窗前看一本盲文版的《我的父亲冯友兰》。哇,我当时就觉得你实在太酷了,居然连盲文都会!后来我就去找了这个版本的盲文偷偷学了好久,终于把它学会啦。”

  “你是不是也觉得盲文很棒?”楚天书恍惚中只觉得姜小芽就在面前,巧笑嫣然地看着他,“就算我明目张胆地写‘楚天书,我喜欢你’,别的人也不知道我在写什么,写给谁看。它就像专属于你和我的文字,只有你和我才懂。我真的觉得,用盲文我完全没有交流障碍,什么我都敢说……脸有点红啊……”

  楚天书忍不住笑了,眼泪却从眼眶涌了出来。

  “你肯定不知道我现在力气好大,大得沈猛都不是我的对手,所以一会儿你也一定没办法绑住我。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带着麻绳做什么……如果计划失败,你想让我一个人安全逃脱……你就是这样的人啦,嘴里什么也不说,却偷偷把什么都计划好了。可是,我不会让你这么做的,因为我不想你死啊!要是你死了,我可没有信心打败高南飞。你这么聪明,又知道那么多事情,比我有用多啦。”

  “高南飞是挺变态的,就算不能打败他,你也要想办法保证自己活下去。其实能在死前和你说这些,我已经很满足啦,就算活不过来,我也没什么好抱怨的。所以你可千万不要有心理压力。因为就算我不在,还有凌镜雪啊,还有墨灵心啊。凌镜雪那么漂亮,会跳舞,厨艺又好。我知道她,她要是认准了一个男人,一定会不遗余力对他好的。墨灵心也不错啊,虽然我认识她没多久,可她是我见过的最古灵精怪、最有主见也最有勇气的女孩子,那么深的大海,她说跳就跳下去了……我想,一个女孩能够为了一个男人毫不顾及自己的安危,那一定是真的爱他……”

  姜小芽在这一段话的后面刺了很多毫无意义的针痕,似乎在组织用词。

  “一直很羡慕墨灵心能有这样的勇气……所以我也要向她学习,总觉得要是不这样做,都不配说喜欢你呢……”

  楚天书紧紧握了握拳,几乎快捏碎自己的指节。

  这个……蠢蛋啊!

  不要做这样的蠢事啊!你这样做,让那个被你爱的废物怎么自处啊?!

  “我一直很向往真正的爱情呢……虽然我不知道那应该是什么样的……反正我觉得相爱的人就应该是简简单单的,哪怕只是简简单单地对视,发出来的电量也应该够整个南春城使用了吧,只是简简单单地拥抱就不会分开了吧,只是简简单单地亲吻就可以一直亲很久很久吧……两个人就像长在对方的身上一样,眼睛里全是专注和宠溺……

  “对不起啊……我觉得我可能中了言情小说的毒,说的话我自己都觉得肉麻。虽然我还不太了解你,可我就觉得你一定是那个对爱人会很好很好的人。你的爱人说喜欢吃酥糖,你一定会赞叹这就是你喜欢的女生;你的爱人说喜欢吃窝窝头,你还是会赞叹这就是你喜欢的女生;不管你的爱人说什么、做什么、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你都是她的自动点赞机。你爱一个人,那她的一切都一定是对的。

  “真想做那个你喜欢的女生啊……也不知道会不会有这样的机会……凌镜雪和墨灵心实在是太强大了啊……强大得我都没什么信心了……好像严璐也开始喜欢你了……唉……真受不了,我喜欢的男人为什么这么优秀啊……

  “完了完了……我是在表白吗……我的脸又红了……但愿这次计划能成功……其实我又怕成功了我就没有勇气把这封信给你了……我还是希望成功吧,大不了……大不了就算成功了,我也把信给你……

  “对了,万一失败了……我是说万一啊,我要告诉你,我的力量来自我脖子上的那块玉佩。而那块玉佩,是墨灵心送给我的……她跑了那么多地方,有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也不算太奇怪,也许她自己也不知道这块玉佩有这样的力量……但我还是很感谢她的这个礼物,它起码让我拥有了能保护你的力量。如果你见到她,代我谢谢她。

  “外面的风景真美,真希望能和你站在山顶上看一会儿,一分钟也好。”

  整封信在这里结束,没有署名。

  楚天书看着这块刺满针痕的亚麻布,它在强烈的光线下几乎是透明的,就像姜小芽几乎透明的脸。他被绑在铜箱上进入黑暗之中最后的记忆,就是姜小芽的脸,当时洞口的阳光就映照在她的脸上……洞内漆黑一片,她却笼罩在微光中……真的很像洛洛啊。记忆中的龙洛洛每次出现背后都似乎有光,每次出现都像天使。

  他突然很想伸手抱住她。人总要真的抱住自己心目中想要的东西才能感觉到自己真实存在,否则人生就失去了意义。他很后悔自己之前有机会的时候没有紧紧拥抱姜小芽,就像他很后悔没有要求龙洛洛常来看他一样。

  自己真的很愚蠢啊,永远不会做出这些看起来很丢面子,内心却真正想要做的事情。

  人为什么总是要到什么都不可挽回的时候,再去后悔?其实,到现在楚天书也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不是喜欢姜小芽,可如果给他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他一定会不管不顾地用力抱住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再不去管这个拥抱所代表的究竟是什么含义,只因为他想要这么做。

  这辈子他总在回避,总在躲闪,有时候他真讨厌这样的自己。

  密布于地面的铜管之间传来“咝咝”的气流声,似乎也在嘲笑他。

  黑暗中响起“沙沙”的脚步声。这里的地面上满布着防滑花纹,运动鞋的鞋底踩在上面,不论多么轻都一定会发出这样的声音。

  凌镜雪和严璐从门外一直走到楚天书身边,然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欲言又止。

  楚天书将手中的亚麻布一层一层小心地折叠起来,放进怀中,随后拿起沈猛留在这里的背包。沈猛的力气大,所以背包也格外沉重。他拉开拉链,把里面的食物和淡水都取了出来,面无表情地低声道:“把大家背包里的东西都集中分个类,尽量多带食物和淡水。”

  两个女孩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忙碌起来。

  凌镜雪打开姜小芽的包裹,看见那条被裁了部分裙裾的亚麻裙,就像蝴蝶被折断了翅膀。她忍不住抬起头看了看眼睛红肿的楚天书,轻声问道:“你……你没事吧?”

  “我没事。”楚天书没有抬头,但他的声音隐约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嘶哑的声音回荡在空空的大堂里,这种看似毫无意义的狠话也可以理解为某种誓言或者诅咒:“我一定会杀掉高南飞,复活所有人。”

  凌镜雪和严璐的心头同时微颤,虽然楚天书重新振作起来是件好事,可为什么这冷酷到了极点的模样……让人背脊发凉?

  十五分钟后,黑铁大门隆隆开启,三人走出来,大门在他们背后缓缓合拢。

  楚天书再次面对那些繁复的通道,冷库大门逸散出的寒气在通道里飘荡,很快消失在灼热的空气中。楚天书迈步,开始朝着非命区的方向前行。

  墨家的非攻是反对一切非正义的战争,而要反对非正义战争,最好的办法是用正义的武力解决它。墨家的非命是反对把个人的生死贫富、国家的安危治乱看成是先天命定,那么按照楚天书的分析,要破除天命,则一定需要更加有效的手段,强大到能逆天改命的手段。

  徐福的记载只记录了非攻区,因为他回来的时候只经过了这一条道路,所以他在这片地下建筑群里能给出的信息也到此为止。剩下的事情,就只能依靠楚天书自己。

  在冷库里他已经理清了思路,不管他是不是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和承受能力,现在他都只有一个选择:五天之内干掉高南飞,取出他身上的不死药,复活所有的同伴。既然所有人都把希望放在他身上,那么他就必须完成这个任务,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

  他的心已经被即将到来的挑战和必须成功的执念塞满了,他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的两个女孩,她们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重新换上了裙装。

  凌镜雪穿着一袭镶着花边的白色公主裙,强光手电偶尔掠过她被通道气流掀起的裙裾,给它笼上了一层光晕。良好的气质和修养渗入她的眉梢眼角以及长裙的每道褶皱里,她美得就像素白精巧的瓷器。

  而严璐则是一身极度修身的红裙,将她饱满的曲线尽情地凸显出来,开阔的领口露出一条雪白的弧线。她的裙摆随着步伐轻轻摆动,裙摆在摩擦中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凌镜雪犹如七仙女中最小的那一位,美得傲然出尘;严璐则像是罂粟花变成的妖精,娇艳迷人。

  一仙一妖就这样低着头跟随在沉默的楚天书身后,一左一右,步伐的迈动整齐划一,连呼吸声都很轻微,谦恭守礼近乎君主的侍妾。而楚天书就是她们在世间的王。

  繁杂的路线就像刻在楚天书的脑子里,什么时候进入哪条岔道他都没有片刻犹豫,完全不需要抬头去看什么路线指示箭头。一路上他都没说话。

  两个女孩静静地跟在他身后,两人之间也没有做丝毫的交流。两个人刻意放轻脚步,不让楚天书有丝毫的分心。

  足足三个小时过去,灼热的感觉逐渐淡去,气温慢慢变得温和起来,空气中隐约还飘荡着成熟果实的香味,就像从燥热的夏季进入了收获的秋天。楚天书终于停了下来。手电筒的光线落在道路尽头一座漆黑的大门上,“非命”两个苍劲的大字就刻在门头。

  这座宏伟的大门比非攻区的大门还要高大五倍以上,可以想见在它完好无损的时候,是多么的辉煌壮观。但现在它却是一副千疮百孔的模样,大门从上到下密布着无数的凹陷,就像百眼巨人的头颅。

  大门前有一条砂石铺就的大道,砂石上散落着无数巨大到可怕的脚印,这些脚印的方向都正对大门,就像曾经有数十个巨人对这扇大门发起了突袭。如果这一幕曾经真的发生过,那么门上那些凹陷也就不难理解了,那是巨人捶击大门留下的痕迹。

  这想来就令人血脉偾张的一幕显然已经过去很久了,从大门上密布的爬山虎就能看出来。

  这种适应性极强、不怕强光、耐寒、耐旱、耐贫瘠的植物以生性温和、占地少、生长快著称,一根茎粗两厘米的藤条,种植两年就能覆盖三十到五十平方米。而此时,这扇高约百米的大门上层层叠叠地爬满了爬山虎,可知已经过去了无数个两年。要不是这些爬山虎的生长轨迹刻意地避开了门上的那些凹陷,说不定这就是一扇绿色的大门。

  是的,就是刻意避让。那些可怕的凹痕似乎自带某种生灵勿近的神秘力量,爬山虎只敢沿着它们的边缘生长。

  楚天书缓缓上前,穿过那条可怕的砂石道,终于走到那座沉重的大门前,轻轻扳动门边一个不起眼的黑色手柄。黑色的大门随即发出刺耳的吱吱嘎嘎声,缓缓向两侧打开,好像一个不堪重负摇摇欲坠的巨人,随时都会垮塌下来。

  门口有液体流动的声音微微响起,随即传来无数咔嚓咔嚓的摩擦声。突然间,无数的风灯在门后一盏接着一盏地燃起,好像有人正在点亮这个世界。但楚天书知道点亮风灯的并不是人。那扇大门就像一个巨大的压缩泵,在开启的一瞬将易燃的灯油压到这座大殿的照明系统里,灯油里漂浮着无数的金属片,这些金属片在进入风灯的时候和引芯碰撞,擦出火星,完成了燃灯的过程。

  不管是非攻区的冷凝系统还是这里的燃灯系统,这些机关设计看似简单易行,却凝聚着数千年前无数能工巧匠的心血,不愧是名闻天下的墨家基地。

  令人惊讶的是,外观破败的非命区,门后的第一个大殿却洁净无尘,地砖闪闪发亮,就像有人长期在这里打扫一样。大殿四角经过加固的粗大石柱上全是匠人手工雕琢的花纹和图腾,其中隐含着各种各样的复杂含义。

  这个大殿空荡荡的,只有正中向前的位置上有一把硕大无比的座椅,犹如巨人的王座般壮观,似乎真的有巨人曾经坐在上面。从座椅扶手上残留的红色丝绸装饰可以看出,过去这是一个多么神圣肃穆的座椅,但如今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金属框架。

  楚天书笔直地朝那个座椅走去,一直走到座椅之下才转过身来。那个座椅足有三米高,远不是他能坐上去的。但站在这个位置,就似乎能感受到曾经坐在上面的人,当时是什么样的感受。

  宏大的殿堂就像一个铁血的校场,密密麻麻站满了面容坚毅的战士。说不定这些战士的身躯也犹如巨人一般高大,否则完全不需要如此巨大的殿堂。

  楚天书想象自己就是那个坐在王座之上的王,一挥动手臂,就有咆哮的狂猛巨人冲出大门,和门外的敌人厮杀搏斗。这场面是如此的令人热血沸腾……

  恍惚中,他似乎真的看到了无数巨大的披甲力士在眼前晃动,粗大的四肢、强而有力的胸膛、铿锵作响的盔甲……可这怎么可能?就算墨家机关术天下无双,可是他们怎么能改变人类的身体大小?

  凌镜雪缓缓走到楚天书身旁,伸出纤细的手,默默地拂起楚天书额角的发丝,将它们别在楚天书的耳后。严璐则向后退开了几步,离开两人的视野,似乎在给他们腾空间。

  “为什么一直不说话?”楚天书问,“看到这样的地方、这样的场面,难道不应该有很多的问题吗?”

  “这里是蓬莱仙岛,连不死药都真的存在,别的事情就算古怪,也不是不能接受。”

  “不,这只是你的借口。你是觉得姜小芽为了救我牺牲了她自己,我一定会觉得伤心难过,你也不知道怎么安慰我,所以干脆什么都不说。”楚天书顿了顿,“不过你错了,我没什么可难过的,反而很高兴。”

  “高兴?”凌镜雪愣住了。

  “我终于放下了我的犹豫和不安,重新坚强地站了起来,抱着必胜的信念。以前我一直很迷惘,我不知道我会不会成功,能不能战胜高南飞。但是现在,沈猛死了,连浩北死了,连姜小芽也死了,我反而在这一刻找到了最真实的自我,我甚至能感觉到它在我的血管里跳动。”楚天书无声地微笑着,“是的,现在我很高兴。”

  凌镜雪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从这句话里,她隐约感觉到了一种深重的悲哀。她把手按在楚天书的肩膀上,试图用自己的体温温暖这个少年的心。

  “不用担心我,从现在起,不会再有什么事情动摇我的内心。高南飞成功地让我体会到了痛苦,我也一定会让他付出十倍的代价。他现在夺走的东西,我会全部夺回来。”楚天书拍了拍凌镜雪光滑的手背,望向头顶,“相信我。”

  “我相信。”凌镜雪看着这个看似冷酷却又满目温柔的少年,“我知道你说的每句话你都一定会做到。”

  “你知道?”楚天书忍不住有些吃惊。

  “嗯。”凌镜雪点头,“高二上学期,移动公司在我们学校按学号做手机号码抽奖活动,那些号码不是四个八就是四个九。你抽到了最好的那个,所有人都以为你要换号码,结果你转手就送给沈猛了。”

  “还有高三下学期,学校组织参加全市历史类知识大奖赛,你得了第一名。奖品是最新款的苹果6S手机一部,只是那部手机必须使用指定号码,你又毫不犹豫送给了沈猛。”

  “别人或许以为只是因为沈猛跟你关系好,但我知道那只是其中一部分原因,最大的原因是……其实你只是不肯换号码。”

  楚天书沉默着。

  “因为,高一下学期,姜小芽找你要电话号码的时候问过你一句话。”凌镜雪微微叹息了一声,“她问你会换号码吗,你犹豫了一会儿后说,你不会换的。那个时候,我就在你们身边。”

  “你很少说话,但你认真说过的话就像诺言,听者也许漫不经心,你却很当真。”

  楚天书没有说话,想着也许凌镜雪真是最了解他的那个人。他转过头,朝着大厅背后一扇宽阔无比的大门走去。

  严璐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继续和凌镜雪一起跟在楚天书身后。

继续阅读:第九章 偃师献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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