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十景觉得要不是顾甑,自己才不会再一次到宁非镇这个鬼地方来,昨天晚上本来以为顾甑是开玩笑的,谁知道一大早顾甑真的打电话说要去宁非镇。
伊十景当时还在睡觉,突然被吵醒,脑子不清醒的状态下就跟着顾甑出来了。
顾甑买了面包和酸奶,看着副驾驶上睡眼惺忪的伊十景,笑笑道:“你这也太自暴自弃了吧,连妆都不化?”
伊十景打个哈切,没好气道:“本小姐我天生丽质,不化妆也是小仙女!”
“那是那是。”顾甑顺着她的话头说道。
伊十景吃了口面包又拿出牛奶,一摸居然还是热的,伊十景下意识看一眼顾甑,顾甑被他看得不太好意思,道:“你一直看着我干什么?”
伊十景笑开:“没什么,觉得你人真好。”
顾甑被她突然说的一愣,顾甑笑起来:“那是,我们律师我可是出了名的好人。”
“什么啊,给你个染料你都开染坊了。”伊十景不再理会顾甑,自己吃了早餐又睡了一觉,顾甑一直开车到宁非镇的时候伊十景还没睡醒,顾甑叫醒伊十景。
伊十景一边穿羽绒服,一边抱怨:“本来我这个时间还是在睡觉的!结果来这个破地方!”
“为人民服务是光荣的。”顾甑笑。
顾甑要来宁非镇,这个镇子有点偏,又是冬天,公司没一个人想跟着顾甑过来,就连唐寻礼也不愿意,过来的路太远,顾甑一个人实在无聊,就想起伊十景,于是给她打电话,顾甑也没想着伊十景愿意来,毕竟宁春夏说成那样,怎么听都是有点吓人的,却不想伊十景居然答应了。
顾甑看着伊十景笑笑,道:“就当呼吸新鲜空气了。”
“新鲜空气?”伊十景没好气道:“今天大晴天,哪儿空气不新鲜?真是的!”
“山里的更好。”顾甑笑起来。
伊十景翻个白眼,又笑道:“不过说起来,今天还真是大晴天。”
“没骗你吧。”顾甑道。
“我们今天来这儿干什么?”
“去一下陈会计家。”顾甑笑笑:“希望今天不会被扫地出门。”
“我看很有可能会被扫地出门。”伊十景叹口气:“只希望人家能扫轻点吧。”伊十景眼睛一亮,又道:“有没有时间我们去个豆腐花呀?”
“可以啊。”顾甑道:“不过我们得先去陈会计家,晚了,我怕他们就不在家了。”
“好啊。”伊十景吸吸鼻子,她小动作很可爱,像是一只兔子,顾甑觉得越跟她相处越能感觉到她的好玩,顾甑看着她忍不住笑了。
伊十景狐疑的看着伊十景,道:“你笑什么?笑的跟个狐狸一样?想什么呢你?”
“没想什么。”顾甑轻声道,两人并肩朝着宁非镇子里面走,里面很安静,已经是早上十点钟了,却感觉不到一点‘晨兴理荒秽’的吵闹,镇子里的门都关着,很少看到有人在外面走动。
“这个时间了,怎么没多少人?”伊十景觉得有点吃惊。
顾甑却是司空见惯的语气,他道:“秋天收了玉米,这个时间都是在家剥玉米粒儿。”
“还粒儿?”伊十景白顾甑一眼。
两个人一路走着,又路过那个大湖,伊十景忍不住停下脚步,顾甑见她停下也停下,问道:“怎么了?这湖有什么好看的?”
伊十景回头看着顾甑,逆光里他更显得高挑,轮廓高而瘦,伊十景不知道该不该说出白相宜的事情,白相宜打算作伪证,她是为了自己的爸爸,也不算什么错事。
伊十景笑笑:“没什么,觉得景色好看。”
顾甑笑笑道:“走吧。”
两个人一路走着,路上慢慢有了人,看着顾甑和伊十景的眼神有的热情有的冷漠,太过于两极分化的样子,伊十景觉得有点奇怪,但是也不好说什么。顾甑边走边问路,他也是第一次去陈会计家。
顾甑问路的时候伊十景就站在一边上等着他,顾甑问路很有礼貌,总是先说“你好”,像个有规矩的小学生,他今天穿一件黑色的羽绒服,人一点不显得臃肿,反而看起来显得很暖和。
问完了路,顾甑笑着说了谢谢,回来跟伊十景一起走,指路的人却回头看着伊十景,伊十景心里发毛,走了两步靠近顾甑。
顾甑没注意到村民的神情,只觉得伊十景突然靠近有点奇怪,顾甑没问伊十景,两个人又走了一会儿才到陈会计家,陈会计家门口的对联还是白色的,雨打风吹,黑字掉了色,显得污浊一片。
陈会计家在当地属于中等偏上的家庭,是一个二层楼的砖房,门关着。
顾甑上去敲门,有女人在里边回应:“谁啊?”
“陈会计的朋友。”顾甑回答的很模糊。
里面的女人应一声出来开门,开了门看到顾甑,又一下子想关门,她的皮肤黑红,能看得出常年劳作的痕迹,应该是陈会计嘱托过,她看见生人就下意识关门。
顾甑用手卡住门,道:“我是律师。”
“我不认识什么律师。”女人说话的乡音很重,她长的偏胖,神情躲闪,猛地看到顾甑身后的伊十景,视线微微一顿。
顾甑也察觉了,对着女人道:“我们只是进去坐坐。”
女人见顾甑强烈要求,她也比不过顾甑力气大,只好叹口气让开了,进了院子,里面很袖珍,比上次去吃豆腐花的老婆婆家小多了,但是同样的特打扫的很干净,院子里的丝瓜藤上还结着一个丝瓜,沉甸甸的悬空垂着。
“你想问什么?陈一言是我儿子。”女人说道。
顾甑四周打量了一圈,笑起来道:“上次开庭的时候是我一个同事来的。”
“哦,姓唐的那个律师?”陈妈妈笑起来,点点头道:“那孩子是个好孩子,他妈妈怎么样了?上次他来我听他说他妈妈还在住院呢。”
“嗯。”顾甑点点头:“病情比较稳定。”
“那你这次来?”陈妈妈试探着问道,又觉得干站着有点尴尬,于是进屋里倒了两杯茶水端出来,正好天气很好,院子里太阳光很足,三个人就坐在院子里。
“我没什么太大的事情,陈会计的事情,其实已经算是结了。”顾甑对陈妈妈说道。这些陈会计肯定都已经跟家里说过了,顾甑也做不了什么猫腻,索性直接说了。
“他没回来。”陈妈妈眼皮一垂,轻声道:“他只是给我打个电话,说是没事了,也没人上门找我了,让我不要害怕,自己在家照顾好自己。”说完陈妈妈淡淡一笑,能看的出她是对儿子的做法不满意的,只是不满意是不满意,她是被压迫习惯的那一辈人,对子女有无穷无尽的纵容,即使子女不对,他们只会选择自己承受。
“你……一个人在家啊?”伊十景轻声问道。
“嗯。”陈妈妈点点头。
伊十景顿时沉默了,伊十景就是一个人住她知道一个人住的害怕,所以她每到一个地方,都会选人多的公寓楼住,那样她觉得有安全感,人也不至于太过于孤独。伊十景碰到的‘委托人’里,有一半的人都是以为抑郁症,所以精神状况不佳,陈妈妈一个人住着,这么大的屋子,太过于空荡荡了。
“其实我一个人住着也挺好的,清净。”陈妈妈笑起来,但是难掩落寞。
顾甑道:“我上次见陈会计,他挺好的,你不用担心他。”
“他跟着杜家的小子, 我不操心。”陈妈妈笑笑道:“我们这里,数杜家的杜明汇最有出息了,人长得排场,说话也能说的好,娶了那么漂亮的姑娘,又给镇子里修桥修路的,我们一言跟着他,我放心的。”
“那陈爸爸呢?”顾甑话锋一转突然问道。
陈妈妈猝不及防,笑僵在脸上,好半天,陈妈妈嘴唇动了动,道:“他一个黄土埋到脖子的人了,没什么。”
伊十景对她的冷漠觉得震惊,本来以为只是儿子用了父亲的命换了工作,却不想母亲竟然是支持的。
“不瞒你们说。”陈妈妈轻声道:“都说要上学,但是上了学真的就好了么?我们一言,上学的时候那么刻苦,老师都是他聪明,是我们镇子里以后的大学生,一言有出息,也知道我跟他爸爸辛苦,拼了命的念书,他什么都不要,逢年过节,人家的孩子吃好的喝好的,我们一言乖乖的,买个本子和笔,都要磨蹭好半天才跟我和他爸爸开口。
“他学习特别好,每次我出门,老师碰到我,都说你们家一言这次考得特别好,我回来就夸一言。我跟一言爸爸都是庄稼人,面朝黄土背朝天从来没想过有一天,生个儿子能当状元,好多次,晚上一言爸爸跟我说,等我们一言考上了,扬眉吐气了,就去老祖宗的坟前放鞭炮。
“可是,考上了又能怎么样呢?”陈妈妈长叹一口气。
“考上不就是大学生了?接触的人更好,自身的资源也更好,以后的路更好走。”伊十景道:“要是考不上大学,待在这个镇子里,也就只能重复跟你们一样的路。”
陈妈妈笑起来,看着伊十景目光慈爱,笑着道:“一言爸爸也这么说,他说不管怎么样,他一定要供一言上大学。一言很出息,一年就考上了,一言爸爸在家里摆了酒席,请了一言的老师、我们镇长还有几个朋友来喝酒。喝完酒第二天早上我还在洗碗,一言爸爸跟我说他要去城里了,他要去工地打工。”
“是不是杜明汇到镇子里来招工的?”顾甑问道。
陈妈妈看看顾甑,轻轻点点头:“杜家的孩子还有出息,一言爸爸老跟我说,我们一言以后比杜家小子还有出息的。他跟我说,毕业了就好了。”
“他去了多久?”顾甑问道。
“三个月的时间,当时一言也跟他爸爸去了。”陈妈妈淡淡笑起来:“一言当时才高中毕业,人瘦的皮包骨头,我不同意他去,他爸爸说去渐渐市面也好,反正是迟早他要去市里上学的。如果,早知道……”
陈妈妈一下子掉了眼泪,她是上了年纪的人,岁月的痕迹刻成脸上的皱纹,眼睛早已经失去了灵气,被生活打磨的疲惫不堪的躯体,面对命运的不公和生活的浩劫,只能长长浅浅的叹气。
“一言也跟我说,毕业了就好了。”陈妈妈擦干眼泪,轻声道:“我也一直以为,一言毕业了就好了,我们就能去住市里的大房子,也能扬眉吐气了。”
“然后呢?”顾甑问。
“一言受不了工地的苦,就干了别的零工,一言爸爸在工地上待了三个月,又从独家小子那儿支了一笔钱,才凑够了一言的学费。一言去上学了,每次回来都穿的干干净净,他一年就回来两次,寒假和暑假各一次,后来他说要兼职,一年就回来一次,回来只待两三天就走。”
“你后悔送一言去上大学么?”伊十景问道。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陈妈妈摇摇头,脸上的表情是麻木的,她道:“一言快毕业的时候,他找不到实习,一言爸爸也觉得着急,三天两头的,一言从他爸爸那儿拿钱,他爸爸哪有钱,钱都给他了,我们家欠了不少钱,之前住的房子是镇子里最破的,还是我跟一言爸爸刚结婚盖的房子,一到下雨天就漏水。”
“然后呢?”顾甑问。
“一言爸爸后来就出意外了,独家小子专门来给我送骨灰道歉,赔了几万块钱,镇子里的人眼睛都直了,觉得一言爸爸的命真值钱,我 当时也觉得值钱,一言要毕业了,他要吃要穿,还要找住的房子,哪里来的那么多钱,我一年到头住在玉米地里也挣不够的,一言爸爸一下子就凑够了。”陈妈妈笑了笑,眼睛里有眼泪在转:“一言着孩子没一点儿良心,他爸爸没了,他回来第一件事不是去看他爸爸,而是背着包满屋子找我,找到我问钱在哪儿,赔的钱在哪儿?他去了工地,工地上的人告诉他钱跟他爸爸的骨灰一起送回来了,要是没送回来呢?没送回来我可能都见不到他。”
伊十景跟顾甑对视一眼,那天见陈会计,只是觉得才少年人就那么死皮赖脸有点邋遢,现在听他妈妈这么说,觉得陈会计陈一言那简直是没有人性!
陈妈妈长叹一口气:“我们这里根本不兴火葬的,我们这里还是土葬,一言爸爸直接被火化了送回来的,我看着盒子难过了好几天,又加上一言回来那样子,镇子里里说长说短,说我们养了个白眼狼出来,好几次,我晚上睡不着都去一言爸爸的坟上哭,我觉得活着好没意思,但我走了,我又怕一言回来,给他烧口热水的人都没有。”
伊十景默不作声,陈妈妈和陈爸爸太过于溺爱陈一言了。太过于溺爱孩子,是并不好的,尤其花花世界,陈一言突然掉进去,谁知道会染成什么样子。大学虽然是个象牙塔,但是也不乏攀比,就陈一言刚进大学的这一口方言,估计都会被嘲笑,但是人长成什么样子,虽然说环境有很大的影响,但到底是他自己的选择。
伊十景喝口水,转头看着那颗悬空的丝瓜,丝瓜已经干扁,陈妈妈见伊十景一直盯着丝瓜,轻轻道:“那是留籽儿的,打算明年再种。”
“哦。”伊十景点点头,却不再说话。
顾甑道:“杜明汇亲自送钱和骨灰来的?”
“嗯,他自己来的,开了好几个车。”陈妈妈道:“我当时觉得同时同乡,一言爸爸没了,也是他自己不小心,虽然说是在工地上,工地上也是有责任的,但是那笔钱,也够了,我觉得也够了。”
“那是买命钱。”伊十景说道,她实在觉得自己无法理解陈妈妈,为了那样的儿子,竭尽心力,付出了所有,最后成了这样的结果。
顾甑对伊十景使个眼色,意思让伊十景不要打扰陈妈妈的讲述。
陈妈妈轻声道:“我知道,我知道那是什么钱。一言回来以后,说钱太少了,跟杜家的小子打了一架,镇上的人都站着看,没人帮忙。”
“太少?”顾甑抓住词汇,问道:“到底是多少?”
“三万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