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玉刚卯（12）
窃符救赵后的魏无忌来到了赵国，其实以他的势力压根不用担心魏王会因为此事而对自己动手，信陵君是受天下尊敬之人，就连魏王也不敢对他下手。但是他以此为借口“逃”到了赵国，真正的目的，或许是为了忘记些什么。
可人的记性有时候会好得过分，就连羡门吃下了禁方之药，醒过来的时候仍然感觉心中像是丢了一块，空落落的。他不知道自己到底丢了什么东西，可既然丢了就说明那是不该属于他的，心思日渐纯正，灵台日渐清明，竟一心向老庄学习做了个道士。
信陵君府上失去了一个叫做如姬的女奴，就算信陵君现在不在府上，全府人也都心照不宣地知道这两个字已成为府中的禁语，谁都不敢再提，渐渐地她就真的被人淡忘，彻底地消失在了人世。而羡门做道士的第十年，终于迎来信陵君归魏。
他对魏无忌仍是相当尊敬，完完全全当成主人的那种尊敬，魏无忌再次见到他的时候本还带些十年前的亲昵，可是得到的却是陌生而敬畏的眼神，一瞬间还以为是他还因为某些事恨着自己，回过神来才想起他根本就已经忘记了某些事，既温和又羡慕地朝他说了一句：
“一心向道，也好。”
羡门恭恭敬敬地朝信陵君行了个道家的礼：
“恭迎信陵君归来。”
十年之前，他都是跟着她喊自己公子的。
信陵君，也好，以后他就一心一意当为国为民的信陵君，那个年少无知的魏公子无忌，就当已经死了吧。
被自己亲手杀死了，至少还死得其所。
然后信陵君就被自己府上的鬼弄得不堪其扰，命羡门捉鬼，羡门壮志凛然地领命而去，可最后却倒戈向鬼，带了个拥有了实体的鬼回来，他给她取名幽命。
幽命在养好实体之前就住在他边上那间多年没人住的破屋子里那把琴中，他跟她说以后别再去骚扰信陵君，自己就能养着她，让她安安全全地成为一个人，她答应了，于是羡门就去告诉信陵君厉鬼已除，此后自可高枕无忧，信陵君也相信了。
他那时候就像一个得到了一件只属于自己的秘密玩具的孩子一样高兴，每天在夜半三更听着隔壁传来的悠悠荡荡的琴声，都觉得欣喜而紧张。
不过也有麻烦的事，鬼养实体，就像孩子要长大，需要食物，需要很多很多的食物。
但是幽命要吃的又不是普通的食物，而是……精血。
那间破房子里的蜘蛛老鼠什么的早就已经都被吃干净了，羡门担心幽命饿着，当然其实她是感觉不到饥饿的，只不过没有办法顺利地长出实体，而羡门还是希望她能够早一点变成人。
那天他进屋，就看见幽命衣裳雪白，眼珠乌黑地盯着墙上，顺着视线看过去，斑驳的墙上是一只蝾螈，他柔声道：
“我帮你抓来？”
幽命没回答，视线收回来落到他身上，用和看那只蝾螈一样冷淡的眼神看着羡门：
“这么恶心的东西，你让我怎么下口？”
可明明之前就连长了毛的长腿蜘蛛和还没睁眼的小鼠崽都能一口一只吞得面不改色。
但就算是自己曾亲眼目睹她吃下蜘蛛老鼠，羡门还是觉得她既干净又好看，皱着眉头说蝾螈太恶心吃不下去的样子，更是冰清玉洁、纤尘不染。
“对不起，没能给你找到干净东西吃。”羡门走到她面前，他今年二十出头，早已经是成年男子的身高，朝幽命微微地低着头，既谦卑又心疼。
好像她不是什么食血而长的鬼物，而是个干干净净的好人家的女孩儿，他嘴上说养着人家女孩子，却连让她吃饱的能力都没有，自然觉得自责。
可幽命却在这个时候忽然笑了，好像自从从乱葬岗背她回来就还没有见她笑过，羡门一愣，觉得这笑既熟悉，又陌生，好像是曾经很熟悉的躯体，住进了不一样的灵魂。
“要是你真的觉得对不起我，愿不愿意把你自己……让我吃了呢？”
眼前这二十来岁的年轻男人，曾经是她那具身体还活着的时候视若掌珠的弟弟，只可惜现在的她叫做幽命，不是那个愚蠢的如姬。
她身为命魂，只负责恨，残留在人世间唯一的目的就是报仇，麻烦软弱的感情什么的，她不在乎。
“我……”
羡门难以置信，之前幽命吃蜘蛛吃老鼠，他都还能说服自己这只是一个口味特殊的姑娘，现在她直接开口要吃人，还要吃自己，他就实在没有办法说服自己了。
她是个鬼，吃人的鬼。
可是……他认了，身为道士喜欢上一个鬼物，是故事里常常出现的经典桥段，所以，也不算奇怪不是吗？
大概是从带着她走遍好几个乱葬岗找骨殖开始的，将她带在身边，有一种莫名的安心感，好像就是他心里一直丢失的那一块被找回来了，只要带着她在自己身边，他就能感觉到自己是个完完整整的人。
“你害怕了？你不肯。”
幽命用一双幽深的眼睛盯着他笃定地说，其实她也不是真的要吃了他，只不过开个玩笑，但她现在实体还没养好，无法精确地控制表情，所以大概是吓到他了。
无聊地撇了撇嘴，来日方长，她其实并不急着养好，魏无忌气数未尽，那就慢慢来呗，反倒是羡门比她还急，好像她一日不养好他就一日有罪似的。可她就算真的急需精血来长出实体也绝对不会吃了羡门，毕竟她要长久地存活在人世间，还需要靠他替自己做事。
等着羡门说一句他不肯，她就假装生气地瞪他一眼，这段对话也就算完了，然后他灰溜溜地离开，自己落得个清净。幽命原本是这样构想的，只是这一回每次都犹如被她玩弄于鼓掌之中的羡门却做出了她意料之外的举动。
“我……我是有点害怕，但是……我，我肯。”
什么？他是疯了吗？
他又不是没见过自己吸食蜘蛛老鼠的样子，那些畜生的惨状他都是亲眼目睹的，后续清理工作每次都是他做的，都只剩下皮包骨头或是一滩脓水。
她也不是不知道他喜欢自己，其实他从一开始就喜欢自己，男女之间的那种喜欢。只不过她活着的时候框死了姐弟情分，他又还小，魏无忌更是他不能比的，自然不敢逾距，把感情扼杀在心中。后来他忘却了前尘，忘却了姐姐如姬，只记得曾有一人爱之深，在见到自己之后，自然而然地就把这份爱给了自己，那么她当然会好好利用这白捡来的帮手。
只不过有时候他又对自己太好了，令她觉得不适。
比如现在连命都肯给自己，就让她感到十分愤怒，她恨魏无忌，恨生前的如姬，恨所有挥霍别人命的人，也恨所有把自己的命交到别人手里的人，这样的羡门令她由内而外地看不起。
像看所有曾被她吞下去的畜生那样嫌弃又冷漠的眼神，她瞥他一眼，然后突然张开嘴露出一口锋利的牙就朝他的血管咬了下去。
羡门瞬间眉间收紧浑身发抖。
明明都怕成这样了，还不肯松手吗？
幽命最终还是没能逼得他怕死地推开自己，更加无趣又嫌弃地松开了嘴，擦了一把嘴角的血迹，冷冰冰地说：“走吧，我要休息了。”
“你……不吃我？”
羡门睁开了刚才因为害怕而紧闭的眼睛，看到幽命正用拇指擦拭自己嘴角的血，而自己除了被咬出一个小小的伤口居然还完好无缺，简直不敢置信。
幽命懒得看他，厌恶这样把自己的生命拱手交给别人的人，因为会让她想起生前的自己。
“你让我恶心得下不去口。”
原来……是觉得自己不配让她吃。
能够捡回一条命，羡门却觉得很是失落，但还是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
“好，那我走了，我会尽力给你找些干净的吃的。”
走吧走吧。幽命背着身没理会，直到听见关门的声音，才歪着脑袋翻了个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