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玉刚卯(8)
“大胆野鬼,竟敢伤活人!”
一声叱令竟让早已经没有思想的鬼停了下来,纷纷转头看向来人。
魏无忌在漫天的腥臭中冷眼看着这些残缺而可悲的怪物,它们也望着他,半晌,它们好像看到了什么,极度疯狂而悲伤地哭喊了起来。
都说鬼哭之声撕心裂肺,悲恸难抑,但谁都没有听见过。如今他终于听见了,方知古人诚不欺我也。
仿佛四周的沙丘也和而鸣之,明明它们只是在那里哭,可声音却像是从四面八方天地之间来的,哭得他耳膜发痛,眉尖不自觉地深深皱起。
于是赶紧举起手中的九龙佩,示以众鬼:
“此乃尔等君主之物,见之如见君王亲临,还不速速退下!”
昨天经过沙丘宫遗址拜赵武灵王,他行完礼后发现沙中隐隐约约露出一块玉角,拂去表面沙土后才看清这竟然是一块九龙玉佩。玉器多年埋在沙中,理应沁色严重,可是这块玉佩居然毫无沁色,甚至油润得仿佛昨天还被把玩在手中。此处人烟罕至,更不必说能拥有这样一块王侯级别的美玉,必然是当年赵武灵王遗物,深埋沙下多年不见沁色,如今又突然现世,必定是有所灵气所致。
他方才在帐中久等羡门不归,内心仿佛有所感应,赶来一看,果然明白了赵武灵王赠他这块玉佩的原因。
阴兵一见此佩,便想起当年君王,也明白了君王已逝,它们也都已经死去多年,哭得十分悲痛伤心。
让一个鬼明白自己已经死了,真的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情。
但是为了羡门,为了自己答应过她的事情,他也不能不这么做。
魏无忌一人逼视数万阴兵,阴兵哭声哀恸,不久后原地起狂风一阵,沙尘席卷,迷了眼睛,再定睛一看,眼前早已再无一个阴兵,只剩下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羡门。
魏无忌连忙近前,只看见羡门已经被鬼咬得遍体鳞伤,就连穿得那么厚实的衣服都被咬破了,和血肉混在一起。他见了都不忍心,要是让她看到这场面,必定当场哭昏过去。
脱下了自己的玄狐裘盖在羡门身上,孩子早已经失去意识,想来鬼除了咬人,更会吸人不少精气。孩子的手已经凉了,他搓了搓他的手,然后赶紧横抱起他往回赶。
他不能死。
否则……她会恨自己一辈子的。
随行的大夫也只能包扎一下伤口止止血,魏无忌挑选了最快的几匹马驾车回到信陵,回去时天才刚亮,府里的人还睡眼朦胧的,一看到风尘仆仆的魏无忌和被他抱在怀里一团被鲜血染红的狐裘,当即吓得睡意全无。
“这……这是?”
“准备热水,叫大夫到我房里。”魏无忌脚步不停地道,忽然又像想起了什么,语气低了几分,“别惊动如姬。”
“诺。”管家仍旧不太明白,直到魏无忌将染血的一团狐裘递给他,才看清了狐裘里包裹着的竟然是个人,脸上早已没有半点血色,细细分辨后大惊失色,“这是……羡门?怎么了?”
羡门平时虽然不怎么去后院之外,但因为长得可爱,性格又随和,十分得府中大人的喜欢。管家的儿子也和羡门差不多年纪,更巧的是性格也差不多,平时爱玩在一起,管家几乎是将羡门看作是自己另一个儿子的。这前两天还好好的,他内子做的汤饼羡门每次都能吃上两碗,这一转眼怎么……就成了现在他怀里这样血呼啦的了呢?
管家以一种父亲的心态于心不忍,魏无忌则更为复杂,自然也有身为长者与主人的不忍心,其余的还有亏欠,甚至是……慌张。
可是世事往往是这样的,越是害怕发生的事情,好像就越是有可能会发生。
身后有一道眼神再看他,他其实一瞬间就已经感受到了,但转身的时候还是希望是自己感觉错了。
“公子……那是……羡,羡门?”
她还是白衣,一尘不染,没有肮脏,没有血污。不像他,一身都是血,这辈子都是从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中活下来的。
蒙着一层灰雾的黝黑瞳孔显出几分无奈地悲哀,头一回心虚得需要避开谁的眼神。
“羡门丢了符杖,受万鬼反噬。”
他尽量轻描淡写地说,试图令她相信羡门并无什么大碍,只可惜这种事情,再轻描淡写都足够让人胆战心惊。
“万鬼……反噬?”
如姬只当是自己听错了,鬼物的凶残,一个就足以害百人,被万鬼群起残害,怎么可能……活下来?
可公子明明说……会保护好羡门的……
他对自己食言了。
毫无知觉地流着泪,一步一步地往前走,管家看到临近崩溃的如姬也有些害怕,生怕她下一瞬就会倒地,不过还好她还是摇摇晃晃走到了自己面前,低头看他怀里的羡门,温柔微笑。
可对魏无忌说出的话却冷漠悲伤:
“公子,你骗了我。”
看见这道眼神,魏无忌一路奔波的疲惫才一下子释放,他生平第一次有了一种快要坚持不下去的感受。
他甚至宁愿被鬼重伤的自己,也好过亲眼目睹如姬这样的眼神。
这眼神,他看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