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多宝串（5）
方士倒戈了，他决定帮助这只鬼，先要帮它弄清它的身份，然后剖析它的感情经历，最后让它没有遗憾地消失，也算是一种曲线救国的方式吧。
仅仅是一缕孤魂的鬼记性很不好，带着他找了好几个月，翻了好几个乱葬岗，战乱时期尸体又多，死法又千奇百怪，年轻的方士实在是快受不了了。偏生这鬼又娇弱得很，非得他背着不可，大半夜的一个人背着个鬼翻尸体找骨殖，时不时就能从不远的树林里望见几双绿油油的眼睛盯着自己，还要不停地跟边上站的密密麻麻的鬼解释自己真的不是来玷辱它们的尸体的，他有时候真的恨不得自己要不然还是当场死亡成为它们的伙伴算了。
终于，一路翻尸体往王都，在王都郊外的乱葬岗女鬼找到了自己身前的遗迹，不是石碑或是骨殖，而是一块玉璧。
方士简直快要崩溃了，早知道这样他们直接从王都往信陵找过来不就好了吗！
还有你啊，死得也太惨了吧！魂魄被打散不说，肉体也是一床草席裹了裹就扔进来，连个牌子都没有！要是没有这玉佩，你拿什么证明自己的身份？自己就算是翻遍全天下的乱葬岗也找不到你啊！
不过鬼见到玉佩后好像看上去有些难过，方士想了想，还是没有把这些话说出口。
“看来你生前活得不错，这块蚕纹玉璧，用料上乘，雕工精良，非一等贵族不得用。”
“应该是别人送我的，我记得我活着的时候……活得很卑微。”
她接过方士递过来的玉璧，记忆就一点一点清晰了起来。
她的父亲她没见过，对她的母亲也没有什么印象，只知道他们是奴隶，自己便生来也是奴隶。她的主人是一个笑里藏刀的老头，像养小猫小狗一样把她养到四岁，送给了她的第二任主人。
她的第二任主人，很好很好。
她被装入一个大木箱送来之前，原以为也和第一任主人一样是个又老又坏的家伙，箱子盖一打开，却看到了一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小哥哥。后来这个很好很好的主人教她念书，她觉得用“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蹇将憺兮寿宫，与日月兮齐光”这两句话来形容那一天也不为过。
也是她的第二任主人，送给了她这块蚕纹玉璧，他说蚕象征生生不息，可以保佑她平平安安一世，不过她最后的结局还是验证——封建迷信要不得。
她还是死了，死得毫无体面。
杀她的人请了无数的方士道人来，意图让她烟消云散，永生永世不入轮回。但还好因为有这块玉璧在，她的魂魄还没有散得太厉害，只散去了一魂三魄，剩下的二魂四魄还勉强入了轮回，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吧。
而她，就是那散落在天地间孤苦伶仃的一魂。最开始的时候混混沌沌，后来才逐渐有了意识，意识到自己是最最卑微的一缕孤魂，一点点的日光雷电都能让它灰飞烟灭，所以它小心翼翼地躲起来，所有肮脏逼仄的地方它都躲过，野鼠洞、万人坑……
可是野鼠啮齿，鬼物凶恶，它不停地躲，不停地游荡，终于，有了一点点的记忆碎片，而这些来之不易的记忆碎片全部只关于一个人。
一个锦绣玄衣的少年。
它要找到他，必须找到，哪怕道阻且长。
年轻方士扯断自己身上的一条衣带，穿起玉璧系在了它的身上。不知道为什么原本应该乱糟糟的乱葬岗现在却很安静，一个鬼都没出来，月光干干净净地洒下来，竟然让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也生出一种不可思议的瑰丽。
方士亲手系了一个双联结，满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
“诶对了，你说你只是一个魂，是哪一个魂啊？”
人有三魂，天魂、地魂、命魂，其中天地二魂常脱离肉身在外，唯有命魂是七魄的根本，人身的主魂，住身不离。死后天魂归天路，地魂归地府，命魂则徘徊于墓地之间。方士心中其实已经有了一些猜想，它极大可能应该就是——
“命魂。”
“命魂。”
肯定地重复。
住身不离，所以拥有全部生前的记忆，它要是不记得了，那这具身体这辈子的记忆就算是真的烟消云散了。
不过，这枚蚕纹玉璧还真不是完全的没用。
孤月阴气正如光屡丝丝不绝地灌入它的形体中，记忆一点一点地被唤醒。
年轻的方士只看到黑暗中它半透明的形体越来越具象，模样也越来越清晰，最后五官俱全，除了在美得诡异的月光照射下仍然没有影子，俨然活人。
方士终于看清了它的样子，从小生活曲折而鲜少露出情绪的眼中，陡然闪出光亮，如霆如雷，天光乍破。
“你……”他木然地开口，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或许是因为刚具有形体，一时还没有适应，它睁着一双僵滞的眼迟缓地说：
“我还是想不起来，现在，能先跟着你吗？”
像他这么卑贱的人，平时连鬼都看不起他，现在居然有东西愿意跟着他，哪怕是一个魂，也高兴得说不出话来：
“好……好……”
看来他们都低估了这枚玉璧，除了让它想起了自己是谁，还有聚气化形的神奇作用。否则当日又怎么能抵挡住那么多法术符咒，凝聚着二魂四魄不散得以投胎？而如今也能让单薄的一魂凝出形体，虽然没有天地二魂投出的影子，但仅仅只是一具尚且木讷的形体，也已经足够令方士如见神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