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多宝串（6）
其实人最怕的是寂寞。
纵使名震天下如魏无忌，寂寞时也会甘愿与鬼厮混在一起。他想，反正他们一人一鬼，都执念过甚，倒不如纠缠一世，等他死后化鬼，再纠缠永世，也有滋有味地比一个人强多了。
这种时候又怎么还记得老夫子敬鬼神而远之的谆谆教诲？
与此同时，距离信陵千里之外的秦王宫，秦王夜梦一鬼，鬼白衣清音，献计不费一兵一卒而攻下魏国的计策。
秦王醒后，立即派人到魏国假意祝贺信陵君登上王位，意在挑拨魏安釐王与信陵君的关系。魏安釐王忌惮信陵君良久，只因当年魏国处在秦国大军压境的逼迫之下，不得已才借用其遍布天下的势力与声望逼退秦军，然而虎符放在这样一个人手中，就如同与恶龙做交易，可抵御敌军，亦可倒戈而向，正如当年的孟尝君田文。
所以，趁如今恶龙方睡，拔其牙，斩其爪，才能让王安心。自此，魏安釐王收回信陵君手中虎符，派他人代替执掌兵权，彻底架空肱骨之臣。
魏安釐王魏圉或许很清楚秦王的反间计，只是有意假装做一个昏聩之君，信陵君魏无忌或许完全可以反抗甚至干脆起兵称王，但袖手天下，拱手相让。
王室之争从来没有人能说得清，涉及的权衡情感太多，世人所知，不过是信陵君魏无忌掣肘国君太多，被忍无可忍的王收回兵权，从此心灰意冷，沉迷酒色。
不过按照魏无忌的惯常做派，即便是他自己不反抗而被架空，也绝不会放过有心害他之人。
当然了，也包括鬼。
之前一个个都不能降服幽命的方士一齐施法，即便仍旧不能收服已经有玉璧傍身而拥有形体的幽命，但将她困在那间旧屋中还是可以做到的。对于此事羡门也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幽命被法术禁锢起来，情形之残酷令他脑海中浮现出曾发生过的一幕，也是同样的无奈，一瞬间此生相隔。
他生怕她寂寞，又或许是更怕自己寂寞，每每在夜幕降临时偷偷去与她说话。
“教秦王离间魏王与信陵君，是你做的。”
“是。”
声音近在眼前，窗上却没有影子，也没有温度，可他要的真得不多，这样就足够心满意足地过一生。
他在门外点点头：
“其实我早就知道了，你就是冲着信陵君来的，你恨他，恨他辜负你，害死你，你就是……帮信陵君盗取虎符的如姬。”
“原来你早就知道了。”或许心中也有几分惊讶，然而语气依然从来不会有任何起伏，“不错，我活着的时候，是叫做如姬，死后，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只记得要寻找我的公子，后来我才发现，公子早就死了，是信陵君亲手杀死了我的公子，我不止要为自己报仇，更要为公子报仇。”
“所以你借了秦王与魏王之手。果然是被他养大的，聪明睿智得很。”
“谢谢，但是对我来说，公子与信陵君，早已是两个人，不能相提并论。”语气中有了几分怒意，声音便显得更加冷峻，窗框上竟然结出了薄薄一层白霜。
羡门连忙顺着她：“我明白，那么你现在，是想要等着看他落魄而死？”
幽命微微冷笑，他几乎能想象出她眉眼无情的样子：
“不，我的报仇，不是让他死去便罢。像信陵君杀了田文那样，是让仇人得以解脱。我不能让他这么轻松地解脱，我要让他千世万世地活下去。羡门，我需要你为我做到。”
可是他又哪里有让人长生之法？
幽命未免也太看得起他，如果他有这种法术，早就去向天子换相印了。不过……
她既然这样叫他的名字，认认真真地需要他做一件事，他又怎么能拒绝呢？
“我会为你……让他活下去。”
长生之法，并非没有，只不过需要付出比生命更大的代价，十倍的轮回之苦，百倍的寿命折损。
可是，只要她的要求，他都不会拒绝的。
不久后，曾睥睨天下，令六国不敢来犯的信陵君魏无忌因纵情声色而去世，以国礼葬之。
从此魏国失去最后支撑的顶梁柱。
十八年后，魏国被灭。
这便是史书上记载的，而魏无忌于棺椁中苏醒，被一白衣女子从坟茔中救出的事则绝无人知。
白衣女子救人后便翩然离去，魏无忌未曾看清她的面貌，只看到月色下她并没有影子。
似梦耶？似幻耶？
生前的最后一刻他还想着要至死禁锢着那鬼。他是怎样的人物？早就知道她是如姬，也知道她不是真正的如姬。
真正的她不会对自己下手，但她也是她的一部分，所以他要困住她，等着有朝一日，能够等来真正的如姬。
而胜过等不到的可惜的是发现自己在棺椁中苏醒过来的惊奇，从此他有了永恒的时间去等待，只是，失去信陵君的名号，只能卑微孑然地生存于世。
不过这世上的幸运与悲哀总是要对比才能显现，魏无忌的长生与卑微共存又何尝不是一种幸运？相较于羡门从此以十倍的生命速度快速衰老，世世早夭，带着每一世记忆转世，实在是幸运极了。
或此命如泰山，永恒无绝。
或此生若鸣蝉，重生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