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佛头（9）
麟儿继续说她外公的故事，睫毛深深地垂下，可那些情绪分明是清晰而新鲜的：
“好在这个时候终于有人认出神兽麒麟，可是他们知道了外公是麒麟，就更加不肯放过他，将负伤又害怕的外公带到了宫中，试图疗伤豢养，可我们麒麟一族天生仁慈高傲，不食不饮，外公就这样死在了鲁哀公的宫中。”
魏圉眼中流动的是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但不得不否认，天生为太子的人，庄严优雅，好看极了，就算那里流转的是深渊邪恶，也似碧波安宁，气定神闲。
“可是，若这就是千年前你的外婆带领麒麟一族来到云梦泽的原因……不瞒你说，我似乎也听说过西狩获鳞的故事，却是在……两百年前。”
“咳，云梦泽一日，世间百日嘛，这洞天福地皆是如此，你到云梦泽已经一月有余，不知这云梦泽之外，早已经沧海桑田。”
云梦泽一日，世间百日……
那也就是说……那些仇恨的，都已经轮回了，秦万世，早已经化为灰烬……
魏圉靠在桌上的手一时间握紧，仿佛有些一直紧抓不放的东西想要松开，可是，也早已经松不开。
“啊……是啊，洞中方一日，世间已千年，我都忘了。”
麟儿也因他难得的疏忽而笑了笑，眼尾笑得溢出眼泪。
这世上最后一只神兽，麒麟的眼泪。
不知为什么浑身都疼痛起来，出生至今从未有过的疼痛，让她莫名其妙地感受到了死亡的接近，不知道当初外公死于鲁王宫，是否也是这样的害怕与痛苦。
“你这样聪明的人，居然也会忘事啊。”
声音都有些虚弱了，她勉力让自己看上去没有那么不适，可谁都看不见，桌子底下的红色裙摆摆沿正在闪烁出细细碎碎的光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化出真身。
“其实忘事也好不是吗？魏圉，有时候，你就是记性太好了。”
她慢慢往桌子上趴，实在是太累了，真想好好地睡一觉，可是在睡着之前，她还想看一眼白虎，她总觉得对不起他……
“我有时也这样觉得。”魏圉点头，眼睛黝黑又泛红，“可是，人之所以与百兽不同，不就是因为记得吗？快乐的，仇恨的，都该记得。”
麟儿眼中愈发晶莹，像是受了委屈，又像是幡然醒悟：
“魏圉，你说实话，你是不是……觉得我不是人，故而不必像人一样去对待，你可知……你可知我也是有感情的，不比你们人少。”
“怎么会？是我失言了，我从未这样想过。”
魏圉急忙解释，紧张得不像是在解释自己的失言，反倒像是在反悔一桩已经酿成大祸的事。
可是麟儿却显然不肯相信他的话，那滴悬挂在眼角时间已久的泪终于应声落下，她却连擦拭一下的力气都已经没了。
“是吗？有时候，我真不知应该相信你哪句话，不相信你哪句话，可是我看着你的眼睛，又觉得句句都是真的，免不得句句都相信。魏圉，我最后问你一句，你我从认识开始，你都骗了我多少呢？”
“我……”
魏圉莫名其妙地感到有些慌张，从始至终，他哪一次害人不都是心安理得的？因为他们掠夺了他的东西，因为他们伤害到了他君王的尊严，即便是被拆穿，也从不心虚，身为君王，那便是错了，也绝对不能认错。可是，偏偏面对麟儿孤助无援的质问，他却觉得慌了，回答不上来，也想不到任何搪塞的借口。
他想要在最后对她温柔一点，所以，麟儿，听好听漂亮的假话就好，不要再逼他说那些可怕阴暗的真话。
“真假有时候并不重要的，麟儿，我只是想让你永远天真……”
“直到天真地死去吗？”
麟儿用了最后的力气抢了他的话，疲倦地一笑，麒麟的一对角也赫然显形。
“你若要我为你而死，你说便是了，我未必不同意。可是我不喜欢你骗我，骗白虎，你这样会让我觉得……觉得善良仁慈是没有意义的，可是这是我们麒麟一族的本性啊……”
“麟儿……”
魏圉看到那对麒麟角，自知时间也不多了，试探又懊悔地喊她的名字，然而这世间从来没有可回头的路，人间没有，云梦泽也没有。
但是眼中终于是留下了自十岁时看清自己的处境，再也没有流下过的眼泪，掺杂着后悔的，比单纯的苦涩更苦涩。
声音轻下去，像是认错了，却还有最后的固执：
“我只是不想……仅仅只是活着。”
苟且偷生，就算是与天同寿，又怎能报仇？
他从一开始想的就不是简单的活着，他想要证明自己，让那些看不起自己的人亲眼看到，他们看好的魏圉，会被他们轻视的自己所毁灭。
麟儿、云梦泽，本来就只是他复仇道路上的垫脚石罢了。
“唉，也罢，其实我早就该知道的，你们人类，不管是活着，还是死了，都一样的自私……邪恶……”红衣的少女已经幻化成神兽麒麟的样子，不过这一次远没有那日与白虎对峙时的凶猛庞大，而是弱小年幼的，像一只失去了亲人庇护的落单小兽。
“外婆活着的时候，谆谆告诫过我，人都是邪恶的，所以我们举家搬到云梦泽避世，家人一个个寿终正寝，我却不信家族教诲，每天想着能够见到一个人，终于被人所害，证明了……外婆诚不欺我也……”
麒麟之声，最后的惋叹，终于消散在浩浩云梦泽之上，湖心亭不见了少女的红衣，只有一只死去的麒麟。
作为凶手的魏圉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倒在地上的麒麟，心存怀疑。
她，死了？
可她是上古神兽，怎会这样轻易地死去？
是因为喝了自己的毒？不，不会的！那不过就是最简单不过的毒罢了，她是麒麟啊，天下仁兽，胸怀天下，自有天下来庇佑她！
魏圉不可置信地看着死去的麒麟，就是这样一只小小的兽，能助他化为凶兽，报仇，实现夙愿？
疑惑还未曾解开，又有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那具麒麟的尸体倏忽化作一道红光，冲出湖心亭，赤龙一般盘旋于云梦泽之上。
魏圉极度恐慌，生怕那道红光就这样消失在自己眼中，伸手去抓，然而却连红光的尾巴都抓不住。他恐慌至极地盯着那道越来越远的红光，只见它义无反顾地远离了他，自由自在地徜徉在云梦泽之上，然后……
突然回头，以极度迅猛的速度直朝着他而来……
红光直接钻入了他的口中，顺着口腔吞吃入腹。
是的，光是杀了她还不够，还要吃了她。
控制不住地产生吞咽动作时他好像又听到了她的声音，是从他自己的身体中响出来的。
吃了我，就能实现你的愿望了，魏圉，我成全你，你不要后悔。
对……不能，后悔了。
魏圉吃下麒麟，瞳孔骤然缩紧，如同一只野兽，但他知道距离变成凶兽还差几步，这期间还需一番脱胎换骨的历练，不过那都算不得什么了。魏陵，好弟弟，这一切的苦他都是为你而受的。
至于天地之间，消失了最后一只麒麟，自此之后，她长眠于云梦，世间再无麒麟。
无人得知，她是否觉得不枉此生。总之，在后世的故事之中，麒麟二字，也不过是一种不复存在的神兽名字。
世风日下，仁兽难存。
天地庇佑，不敌人心。
而此时在云梦的西方，昆仑山中，一道红光闪过，西王母膝下匍匐着的九尾开明兽陡然睁开金色双目，看着那道出现又消失的红光，眼中流出眼泪。
西王母爱怜地抚摸过它的脑袋，声音温柔而冷漠：
“可怜的孩子，无法见到你想见的人，那便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
到处都是珠玉的昆仑山，一声悲壮的虎啸，惊起玉碎珠破，开明兽弯下两条前腿以示跪拜，而后生出一对翅膀便飞出了昆仑，直往云梦泽而去。
至于它身后的昆仑，西王母坐于高高的用黄玉砌成的宝座，青鸟栖息在旁侧，一派安静祥和的仙境，如同邪恶来到之前的云梦泽，永世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