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奈被人带到乐嫔的宫殿,看到门口身着黑色禒衣,佩一花的宛丘,她心中倒也没有意外。
宛丘粗略地给何奈讲了这几日发生的事,胡三娘找回了当年丢失的南洋金珠,洗刷冤屈,成了教坊司,她见宫中金碧辉煌,不愿再回到温香阁,托胡三娘出力,做了一名五品春衣。
若是真为荣华,宛丘完全可以凭借胡三娘的这一层关系为云韶,为内人,何奈心思转了转,没有拆穿她。
她此刻心中有些感慨,宛丘的走向不同于她的记忆,也不同于林沥梦境,在这二者之外走出了一条新路,何奈不知接下来是美梦一场还是噩梦连连。
新辞毛绒绒的爪子按住了何奈的手,示意她不要多想。宛丘的眸子疲惫却明亮,她心中应当是开心的。
她自小被母亲与胡三娘当大家闺秀教导,虽不是真的名门望女,但是却也生出了几分不同于寻常人家的傲气。
宛丘初登台,管事让她学着寻常的姑娘烟视媚行,宛丘不肯,管事狠狠地在她脸上甩了几个巴掌,宛丘傲气凛然,自成端庄一派,颇有另一番风味。
何奈于是笑道:“恭喜宛丘姐姐。”
宛丘已经摘下了在温香阁中的金簪,如今身上穿戴的,是那年林沥送她的第一套木簪,简单绰约。
何奈自此在皇宫中频繁走动,乐嫔从前是宜春院的内人,与胡三娘并有双美之称,名属教坊第一部,时常在皇上面前演出,有次得了皇上赏赐的一对南洋金珠耳环,这珠子颇为难得,她视若珍宝,小心存放。
后来珠子失窃,在失窃的那天,胡三娘曾经到她的房中找过她,乐嫔便以为是胡三娘偷了她的珠子,宫人盗窃乃是重罪,胡三娘从此被赶出了宫廷,而乐嫔原本就入了皇上的眼,渐渐地就登上了宫中嫔妃的位置。
乐嫔如今已然上了年纪,在皇上身边的恩宠程度不比当年,她那日见胡三娘脸上的半面妆,恍惚想起了从前,当年她能够艳惊四座,得了皇上的青睐,便是因为当年的半面妆舞,乐嫔也是因为这妆,想起了她与胡三娘从前的姐妹情深。
何奈为她绘制半面妆折腾了好几日,乐嫔如今的容貌不比当年,偏要何奈为她做出少女含情,眼波生媚的情态,前前后后不知涂改了多少遭,乐嫔终于心满意足,盛装打扮,与皇上在御花园中偶遇,骄阳似火美人如霞,皇上果然对她旧情复燃。
乐嫔有心将何奈留在身边,但何奈却觉得乐嫔此人着实挑剔,何奈化妆从来不喜别人指手画脚,但是乐嫔却百般挑剔,听闻何奈会调制胭脂水粉,非要何奈照着古法来调制传言中的朱砂口脂,八白散。
《楚辞》中的“朱砂皓齿”即是用朱砂加以蜡或油脂制成,后世之所以研制出这么多的口脂,不再用朱砂,是发觉朱砂本身就有着一定的毒性。八白散让人面色白皙,是加入的铅粉过多,铅粉过度于人体并无裨益。
何奈将自己的看法说给乐嫔,乐嫔倨傲道:“本宫只是偶尔用一两回,看看传言中的古法究竟是个怎样的妙处,并不多用,何况水飞朱砂可以降低其毒性,毒物都有相克的法子,奈姑娘既然精通此道,自然能使其无害。”
虽然心中愤懑,但考虑到乐嫔是皇上的宠妃,而宛丘还在宫里当值,何奈倒也没有撂下担子,只说自己需要在宫外调制,乐嫔也没有强留。
宛丘走后,碧霄在温香阁中接替了她的位置,碧霄也是琴师,平日里被宛丘压了一头,如今风头正盛,如此一来,她有了资格来让何奈为她上妆,但是从来不曾找过何奈,何奈也乐得自在。
宛丘在宫中的处境越发好过起来,她原本就是蕙质兰心的女子,多才多艺,在温香阁待了十来年,八面玲珑,处事得当,深得众人的喜欢,在宫中当女官更是如鱼得水,不久就升任了赞乐女使,专在教坊记载舞乐。
宛丘的娘亲得知女儿入了皇宫,成了皇上宠妃身边的红人,心中颇为高兴,宛丘待在温香阁中,虽然衣食无忧光鲜亮丽,但还是脱离不了贱籍,如今成了宫中女官,再也不必是三教九流,与世家公子见面的机会更是增多。
宛丘时常托何奈往家中送些自己得来的赏赐,孟母与邻人说起也有些颜面,不必如从前遮遮掩掩。
这一日,乐嫔召何奈入宫,何奈原本是不想去的,调制出朱砂口脂与八白散之后,何奈唯恐乐嫔再心血来潮提出什么古法,几次托病推辞了过去。
但是新辞却将爪子按在何奈手上,示意她进宫,见新辞如此反常,何奈也便遂了他的意。
新辞一路上精神得很,还不时左顾右盼,何奈顺着他的视线见着了宛丘,看她眉心微蹙,心神不宁的模样,关切地问她怎么了?
宛丘淡笑:“无妨,只是近日来宫中设宴,帮着师父操持教坊曲目,有些疲惫,等这阵忙过去就好了。”
何奈晃神想起,这句话之后一般有什么坏事接踵而来。新辞突兀地喵了一声,何奈才注意到宛丘的话语也是有气无力,她不由道:“等忙过了这阵,宛丘还是到太医院开些调理身子的药。”
宛丘蓦然想到何奈曾经给她开的提神醒脑的药,笑道:“奈奈曾经抓药的方子我还留着呢。”
何奈暂时压下了心中的担忧。
皇上要在宫里设宴,宫宴向来是妃子们争奇斗艳的场所,乐嫔自恃美貌过人,这样的场合不甘落人下风,直教何奈在裸露在外的皮肤上遍涂八白散,何奈如今连反驳的话都不想对乐嫔说。
好不容易等妆扮一新的乐嫔离开,何奈净手把新辞从一盏八角宫灯中抱出来,宫灯外面绘着八仙过海的图案,富贵奢华,这算是何奈在乐嫔宫里唯一讨过的东西。
新辞在何奈身上乖觉地躺着,何奈撸着他的猫头,喃喃道:“还不是为了你,不然才不会这般忍着她。”
她在乐嫔的宫殿待着,一时无所事事,打算出去四处走走。在入宫的这大半年中,她每次都是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乐嫔让她心力交瘁,她自然也不想耗在乐嫔身上。
顺着潮湿的水汽走到一处荷花池边,宛丘陡然看见对岸有一个盛装的宫人坐在池边长吁短叹。
“额上抬头纹,鼻翼法令纹,嘴角木偶纹,扑了再多的粉也遮不住,哎,就连这浊水也能映得纤毫毕露,落在人眼里,怕是成了一具会动的干尸。”
何奈觉得这话语隐隐熟悉,但是一时想不起来是哪段记忆。她往前踏了一步,惊动了草丛中的青蛙,它连着蹦了几下,发出呱呱呱的声音,怀中的新辞从睡梦中惊醒,忍不住喵了一声。
淑妃觉察出对面有动静,下意识的反应是遮住脸颊,她站起身来朝对面一看,就看到一只白猫往草丛中跑去,嗖地一下就隐入黑暗。淑妃有些心塞地想,就是一只猫,也如此年轻貌美。
正巧淑妃的侍女也找了过来:“娘娘,宫宴就要开始了。”
淑妃亮出自己涂着蔻丹的指甲,宫女们见怪不怪,忙夸赞淑妃今日的指甲涂得真是好看,她身上的衣服也是极美艳,淑妃听了心情却不如出发前,她还在想着方才所见的猫,纤细的四肢,配着那一身白色的皮毛,真真是好看,再想到自身未施粉黛之前的模样……顿时没了赴宴的心情。
“不去了,就说本宫身体不适,回宫。”
等淑妃走远,何奈从草丛里走了出来,轻声唤着新辞的名字,新辞已经干脆利落地爬到了一棵高大的梧桐树上,枝叶繁茂,待在上边昏昏欲睡。
任凭何奈叫了几声,新辞也不理会她。
何奈一个轻功施展,她身法连贯,动如飞鸟展翅,飞到树上,褥住了新辞的皮毛,抱着抗拒的新辞落了下来。
“我又不知道那是一只癞蛤蟆,它身上的黏液喷到了草丛里,与你还有一段距离,你看这一身漂亮的皮毛,哪里沾染了半点黏液?”
新辞那一声喵,引得癞蛤蟆受了惊吓,喷出了些黏液,差点落在他身上,幸亏何奈躲得及时。他有些不解,叔叔明明告诉他只是幻境,为什么会有那么逼真的虫蚁鼠蛙。他现在完全不想落地走。
何奈拍拍新辞早已经减掉的小肚子,看着他失了神的鸳鸯眼,把他搁在肩膀上:“好了好了,刚才只是意外,把你举高高抱回去好不好。”
新辞听了这话,老脸一红,明知道自己应该捡起一个长辈的面子自己走,不过还是安静地伏在何奈肩头。
何奈逛了一会儿,就沿着原路返回,突然看到刚出去不久的淑妃又折了回来,路上多出了不少行色匆匆的太监宫女,何奈躲了躲,听到有人说:“今日这宫宴竟然遇上了刺客。刺客已经逃脱,皇上下令全宫禁严。”
何奈蹙着眉头,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林沥的那场梦,他那次惹上的并不是江湖恩怨,而是城里的追兵。想到宛丘姐姐白日里精神不济的状态,何奈心中一跳。
新辞从前以为宛丘执念难消,是因为与林沥之间的阴差阳错,想要再续前缘,但是宛丘毫不犹豫地进宫,斩断了自己与温香阁的联系,此举也是斩断了她与林沥之间的可能。
新辞才恍然想起听宛丘弹琴时那不同寻常的感受,虽是闺阁小曲,但却有一种自在的洒脱畅意,她与林沥之间的相处也是克制有礼的君子之交。
宛丘念念不忘的,怕是另有其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