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丘回来已是傍晚,何奈拿着凝脂膏带到宛丘房里:“姐姐昨日问我可有去疤生肌的膏药,我回去找了些,特地给姐姐送过来。”
宛丘看着花瓶中娇艳的花,嘴角勾起一抹淡笑:“他已经走了,这凝脂膏也是用不到了,不过今天去后巷看师父,师父的手上生了暗疮,正好带给师父。昨日收留的小禾给你带来了麻烦,真是抱歉,她身世凄惨,我不觉动了些恻隐之心。听明意说明之后想同你请罪,听闻你在休息,就没有打扰。”
宛丘心中未必认定小禾是一个坏人,只是她们都愿意选择相信何奈的话。何奈对于此道心知肚明,她直言说无妨。
宛丘的面色郁结,何奈想到她昨日才提起胡三娘也有这么一对南洋金珠,今日就去见了胡三娘,心道她莫不是为了此事发愁,她没有提,不过宛丘却主动说:“奈奈,你能否帮我一个忙?”
半面妆,一面素颜,一面红妆,是徐昭佩讽刺元帝所为,帝眇一目,妃以半面示君。这样的妆容用在帝王面前是大忌。
但是胡三娘曾经与宜春院中的一位姐妹别出心裁,两人面上皆作半面妆,胡三娘绿衣薄纱,光粉檀腮,烟笼香颈,素雅轻约,另一位鹅黄衫子,朱粉敷面,金钿青黛,红妆娇颜。一花双色,双花同色,好似并蒂双生,又似一人千面,二人舞姿卓绝,水袖翩翩,彩扇遮面,配合天衣无缝,直教人目眩神迷,也是这场舞让胡三娘在教坊中名噪一时,只是如今,她落魄于烟花柳巷,而曾经的故友,却在宫中扶摇直上。
胡三娘试图重绘半面妆,去见昔日故交。
何奈从记忆中寻了些半面妆容,应声自己可作。
新辞见何奈回来之后就一直在妆镜前鼓捣,在脸上涂涂画画,但何奈背对着他,他看不分明,挑了块空余的地方跳上了何奈的妆台,看到何奈面上的半面妆时,新辞颇有些恍然。
他一直觉得无论是大何奈还是小何奈,与奈何桥上的那人都不太像,何奈面色青白,似绿如蓝的春水泛起了茫茫江雾,白皙难掩病态,那人虽常年处在阴湿之地,却如飞雪般一尘不染,全然没有沾染地府的阴气。
何奈上了妆的那半边脸,与她倒是极像。
何奈猛地将发带摘下,长发披散在脸前,伸出猩红的舌头对新辞做了一个鬼脸,半面妆若隐若现,形如鬼魅。
见新辞不但没有被吓到,反而用关爱的眼神看着自己,何奈顿时觉得无趣,将头发甩在脑后,一把撸过新辞的头:“你怎么没有被吓到啊,我想到那些死前画着半面妆,半边唇脂嫣红半边黯淡失色都觉得诡异可怖。”
何奈一边描眉一边对新辞道:“宛丘姐姐明日要带着我去为胡三娘化妆,既然是她从前艳惊四座时用过的妆容,所见也是故人,那她必定是要进宫洗刷冤屈。你不知道在你睡着的那一天夜里错过了多少事,宛丘姐姐说胡三娘也有一对南洋金珠,胡三娘是犯了错被人从皇宫里赶了出来,若是身上真有些珠宝首饰,日子也不必过得那般拮据。哎,新辞,你知道吗,刀疤脸今早已经离开了永清城,昨天夜里你还见过他呢。”
新辞昨天夜里没有意识,但是他想知道的事情已经掌握了十有八九,也不是非要执着去追问林沥。
想到如今何奈对于他精怪的身份接受良好,新辞想了想,若是将这些事情告诉何奈,也许秽灵处理起来会事半功倍。他突然跳到窗台上,用自己的小金手关住了窗户,然后仰着头看着何奈,眼睛不时扫到妆台上的胭脂水粉,抖擞着毛发。
“新辞你也想用这些胭脂水粉吗?”
新辞矜持地点点头。
何奈没用胭脂水粉,而是寻了几个五彩斑斓形状各异的花钿,用呵胶粘在了新辞身上。
新辞在何奈手上拱着鼻子,鼻子这里还缺一个。何奈笑笑,在他嫣红的鼻子上贴了一个梅花形状的花钿。
新辞开心起来,他过去打算将屋子里的烛火熄灭,但是他化身为猫,力气小得很,吹出的力道不过是隔靴挠痒,跳起来的火苗差点烧到他的毛发。
何奈一把将新辞抱进怀里,灭了烛火:“你突然爱俏,又是关窗户,又是要吹灭蜡烛,是要做什么?难道是要变身的前奏吗?”她看了眼新辞圆溜溜的肚皮:“你不会变成一个四肢纤细,肚子肥大的六甲妇人吧?”
何奈一个激灵:“等等,你要幻化人形,等我先去给你拿件衣裳。”
新辞猛的吸了一口气,将肚子收了回来,等不及何奈给他拿衣裳,他拔下身上的一根毛,对着它吹气,只见原本细碎的毛发突然膨胀起来,变成的泡泡晶莹剔透,在黑暗中熠熠生辉,闪烁着彩虹般的光泽。
何奈趁着外间一点微弱的烛火,看着这昏暗中流光溢彩的泡泡,只觉不可思议。
泡泡还在继续胀大,新辞停下来短暂地喘了口气,就见泡泡开始缩小了些,他鼓足了力气将泡泡吹大,鸳鸯眼里都快憋出泪来。
何奈初始只觉得泡泡里边有些虚影在晃动,等到泡泡足够大了,她走到新辞跟前,终于看到了里边的景象。
她甚至产生了几分荒诞感,泡泡里的小孩,俨然是缩小版的林沥与宛丘。
林沥的父亲与嫡妻成婚多年,夫妻恩爱,伉俪情深,但是美中不足的是,五年来他们一直没有孩子。
家中长辈催得急,盘算着为林沥的父亲纳妾,为家中开枝散叶。嫡妻默认了这一做法,她让从小随侍自己的婢女做了林沥父亲的通房。之后有了林沥。
说来也巧,在林沥生出没多久,嫡妻突然有了身孕,诞下一名男婴,这是林家正儿八经的嫡子,从此嫡妻怎么看林沥怎么不顺眼起来,撺掇林沥的父亲将他们母子赶往他处。
林沥的母亲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婢女,对嫡妻忠心耿耿,知晓嫡妻这般对待她是因为将林沥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她虽为林沥的生身母亲,但心却是向着嫡妻,对林沥百般苛责。林沥在家中受尽白眼。
后来因为下人的疏忽,致使林沥流落在外,他一路颠沛流离,最终到了常乐坊里。
常乐坊中声色犬马,青楼楚馆纸醉金迷,达官贵人食前方丈。每每到了傍晚,各家将剩下的吃食扔到后巷,来接济这些无家可归的乞丐。
林沥便是在饥寒交迫的时候认识了宛丘。
宛丘初入教坊,胡三娘教授琴艺严厉得很,她手掌心不知落下了多少处板子,一旦练不好连饭都不准吃。宛丘饥肠辘辘,总是到厨房寻觅食物,溜到后巷盼望母亲来接她。那日见着了一个小乞儿吃着发馊的饭菜,她一时心软,将手中的馒头分给了乞儿一半。
自此仿佛达成了共识。
夜幕中,两人分食着一个馒头,宛丘向林沥讲述学琴艰辛,温香阁那些浓妆艳抹的姑娘们如何赢得满堂喝彩,一夜之间赢得珠翠绮罗无数。林沥听宛丘话语中时有懊恼,想着法子逗她,讲起自己在永清城里的所见所闻,哪家的无赖公子又在当街调戏如花似玉的姑娘,被江湖人一拳打倒在地,城南心善的员外在为乞丐们施粥。小乞丐分明比宛丘处境要难上许多,但却能以苦为乐。
他从小浪荡在市井,学了些泼皮无赖的语言,宛丘听后只觉有趣,与娘亲见面时口无遮拦。
宛丘的娘亲一心想把女儿教导成大家闺秀,女儿说出如此粗鄙之语,自然厉声质问从何处习的,宛丘不明就里,诚实作答是沥哥儿教她的。
林沥也不过是八九岁的孩子,宛丘的母亲倒也没有做出把人赶走的事,只是提醒了乞儿他与宛丘之间的云泥之别。
小乞丐心中自卑,自觉离宛丘远了些。
宛丘年纪渐长,面容也长开了些,是端庄的美人胚子,年纪虽小,却被管事选中与姑娘们一同亮相。
她要初次登台,但手上却无合适的行头,林沥知道后,二话不说拿出自己所有的积蓄为宛丘买了一套首饰。宛丘喜不自胜,但是管事却嫌弃这木簪寒酸,亲自带着宛丘出去挑了些,最终林沥赠与她的这些也没有派上用场。
宛丘上台那日,林沥混进人群,看见她金簪珠环,容貌烨然,转身默默离开。
有此,有位姑娘在接客,让宛丘送些东西过来,守在门口的家丁见宛丘身段窈窕,面容清秀,年纪幼小柔弱好欺得很,色心大起,跟着宛丘出了温香阁,欲对她行不轨之事。
是许久不见的林沥出面救了宛丘,他虽然年纪小,但是身上有些气力,常年在市井中浪迹,摸爬滚打中也学了一身武艺,偶然之间得了一些江湖人的赏识,欲带着他行走江湖,增加些见识,他临走之前想要见宛丘一面,只能偷偷摸摸地溜进来,刚巧见到了这一幕。
那家丁怕事情闹大,也不敢声张,被林沥打了一顿之后灰溜溜地走开。
宛丘受了惊吓,林沥笨拙地哄着她。他从怀中掏出一对翡翠绿耳环,宛丘曾经羡慕台上的姑娘们珠钗罗裾,如今的他只能送宛丘一件耳环。
宛丘抱着林沥,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