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了那痛心的一幕,叶小禅愁闷的连夜从娄县赶了回来。
天色微亮,昏暗阴霾的天如同此刻她的心情。
赶着城门开就进了城,匆匆回到陆府还是没能见到陆振德。
叔叔一早就上了朝,要到晌午才能回来。
她简单换了衣服,绾了发,就到前厅来等着。
纠结的绞着手里的丝帕,似要将它揉碎;不时的来回踱步,勉强压抑着心中的怒火。
小莲、雨荷静立一旁,不敢多言。
不多时,大管家匆匆从外赶回,两个丫鬟急忙迎上去。
管家只远远地看了一眼,便摇头离去;只怪自己得意时多说一句话,让这小魔头疑了心。唉!可别坏了老爷的大计。
一上午的时间足以磨去她足够多的戾气,她也用这一上午想了很多……
陆振德午后才回的府,进门就见管家等在门口,远远地冲他点了一下头。
心下一舒,这次的事情很辣手,没想到……
随即管家又向屋里深看了一眼,阴郁的摇摇头。
陆振德往厅里一看,正见叶小禅烦躁的走来走去,心下了然,责怪的看了管家一眼,看得管家立刻垂头;再看向叶小禅时精锐的瞳眸闪了闪。
此时的叶小禅已看到他,迎着他的脚步,疾步上前;一上午向好的问辞,都派不上用场,只紧紧地抓住他的衣袖怨愤的、怪责的、还有一丝丝委屈道:
“……为什么?”
为什么跟踪她,为什么利用她,为什么……不相信她?!
陆振德面无表情的拂开她,整整衣袖,从容的坐到桌前,端起茶,轻啜一口,才悠然的对上将近暴怒边缘的叶小禅,
“别问我为什么,处在这个位置上,你有的选吗?”
是啊!有的选吗?!有的选吗……
叶小禅紧握拳头,处于这个位置,注定要被利用;但因着爹爹,圣血门已经给了最大限度的自由。
“是!我没得选!但我最痛恨的是被你这个样子的利用——她是我的恩人,而她的血却成了我上位的垫脚石!”
“哼!你用以上位的血流的还少吗。”
“我手下没有屈死之鬼,你至少让我做到问心无愧!”她激动地喊道:“但是丫丫…她那么小,那么无辜,——你们也下得去手?”
想到丫丫的死,浑身一阵战栗,心中绞痛。
“糊涂!斩草不除根,必留后患!”
“我宁愿她找我报仇。”她捂上耳朵痛苦的摇头;以后再也听不到那个奶声奶气的童声,张口闭口的叫她“叶子姐姐”了……
“叶小禅!记住你的身份!”陆振德厉声说道。
“身份?”她还从未见过如此神色的陆振德,“是了……你是叔叔……你是‘右护法’……呵呵。”
“别忘了你是杀手。”他沉声提醒她道。
“对啊,”她喃喃自语道,所以我不能感情用事,如果放了林音素、放了丫丫,那我就不是罗刹堂的‘玉面女罗刹’了,我就是圣血门的叛徒,是下一个林音素,圣血箭的下一个目标……
陆振德满意的看她恢复往日的肃冷;可下一秒……
“不,不对!门主从不强迫我做什么?一切都是你的注意是不是?”冷眼对上陆振德,不在称他“右护法”,不再叫他叔叔,
“我不是杀手了,早不是罗刹堂的人了;现在的我是‘听风堂’堂主,;从今起,你愿意架空我的权利也好过你的利用……我不会再去杀人了,不会了……”
边说边瞪着血红的双眸退到门口——是丫丫,丫丫的血唤醒了他,让她有了恨,有了怒,有了反抗。
“小姐!”门口两个丫鬟叫住她。
“别叫了,我本就不是陆府的小姐。”
“叶小禅,你站住!”陆振德看着退到门口的叶小禅怒喝道。
“呵呵!你应清楚——身为‘右护法’好像没有权利来命令堂主吧!”叶小禅怒极反笑,“以后再也不会被你们利用了,不会了……”
管家刚要拦住她,陆振德摆摆手,
“先别绷得太紧,让她冷静一下吧……”
盯着远去的消瘦的背影,咬牙冷哼道:小丫头,你还嫩着那,别妄想着逃出我的手心!
……
一股无名的业火直冲脑顶,叶小禅愤然奔出府外。
天色依旧阴霾,午后街上行人颇多;几束异样的光打来,生生的止住了她狂奔的脚步。
深吸一口气,压抑住心头的怒火,心中逐渐清明。
……突觉有些尴尬,就这样跑出来,家穿的衣衫还未来及换下,——打量一下自己:
白色缀以浅色梅花的云衫,月白色带祥云图案的比甲,软白的长裤,白莲花的绣鞋;习惯于长裙曳地护住腿脚,这身装扮……此时,只觉不适,并无什么不妥。
心中哀叹,只是出于对林音素母女的愧疚,回府下意识的就换了这身素色衣裙……
出来的匆忙,连丝帕也遗落客厅;这身女装街上行走,让“凝香堂”堂主知晓,恐又生事端。
只犹豫的站立一下,只觉有一束灼热的目光盯到她身上。
又是他么?
此刻还是不放心自己,居然还会派人跟踪。
——做了这么多年的圣血门弟子,到头来换来的竟是全然的不信任!
衣袖掩了面,莲步匆匆,步履如飞,腰带上的丝穗摇曳,衣襟飘飞,远看,像两只系在身上的纸鸢。
人群中不敢用轻功,不能失态的奔跑,只怕引来更多的注目。
那道跟踪的目光,一直若即若离。
不觉到了城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个担菜的小贩和行人起了争执,那些爱凑热闹的立马围了上去。
她路过时,顿足瞅了一眼;身上的灼热消失,恐是被热闹吸引了主意。
心中冷笑:又不是当差的衙役,——凑热闹﹑管闲事果然是人之天性。
脚不迟疑,疾步出了城。
走不多远,拐上一条人迹罕至的小路;本就没有目标突然不知该去往何处。
离开热闹的人群,再也不必掩饰、愤怒怨恨、悲伤,铺天盖地而来
“叶子姐姐”,丫丫凄惨的哭泣声不绝于耳,闭上眼,便是看到睡梦中的丫丫被身首异处,滚烫的鲜血决堤般奔涌如来……
掩面的衣袖垂了下来,露出苍白的小脸,双手紧紧抓住前襟,止不住的颤抖——
“处在这个位置上,你有的选吗……有的选吗……”一个狠绝的声音道;
“……求你放过丫丫……”一个凄婉哀求的声音;
“你用以上位的垫脚石还少吗……”又一个狠绝的声音;
“……生不同衾,死不同穴,生生世世永不相见……只求你……放过丫丫……”凄婉的声音衰弱但坚定。
“叶子姐姐”三岁的丫丫伸着胖乎乎的小手跑来;恍惚中,她伸手去拉;一晃,六岁的丫丫摆着手哭泣道“丫丫已经没有爹了,丫丫好怕……呜呜……丫丫好怕……”灌入双耳的是凄惨的“呜呜”声,她伸出双手僵了僵,就见熟睡的丫丫头顶刀光一闪……
“不要!”她凄厉地叫出了声。
——这是哪里?
四下寂静,周围不多的几棵树,还有齐腰高的荒草……
依稀记得,出了城,上了一条小路,提起轻功不知奔了多久,也不知走了多远。
摇晃着身形,后退一步,稳稳心神,又想起丫丫:
“不——”虚弱的败下身,疲惫的依到树上,支撑住将要滑落的身形。
“你是杀手……
“……是杀手……
“……杀手……”,陆振德狠狠地声音,“你有了感情就是下一个林音素……”
“啊——”她惊恐的捂起耳朵,仰天悲鸣,“叔叔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悲愤中,振臂一挥,以指为剑,斜斜一划。
旁边低矮的枝条居然“哧”的一声落下几片新冒出的绿芽来。
强压下胸中的气血翻涌,看着地上的几篇嫩绿,她愣了愣神。
凌霄剑法居然这般厉害。
当初,爹爹将《凌霄剑谱》交到自己手中时,一再叮嘱,功力不足不可强加修炼。此剑法太过霸气,如若强行运用内力,极易走火入魔。
爹爹说:要循序渐进,以“素华双剑”为基础,方可行得通。
“素华剑”自己至今虽算不上炉火纯青,却也能运用自如。
以前习过“凌霄剑”的一式、二式,不敢妄用内力,只觉招式繁琐,平淡无奇,并不怎么在意;今日一试,果真让人大为惊异:如果这手中有剑,这一剑下去,怕是拇指粗的枝条也会被剑气削断!
“晦海起,东进末,剑指冲天破”
念动口诀,指随心动,又是一指;在她的期盼和惊异中,两条软软的柳枝“噗”的被剑气削落。
来不及激动,就被巨大的反噬吞没;体内霎时气血翻涌,臂上经脉“突突”跳个不停,血液似要迸裂而出…
拧眉,紧咬下唇,强压下身体的不适,深吸一口气,气沉丹田,立刻觉得小腹处气流暖暖,气血舒畅。
如果自己就此变得强大,任叔叔再强,也不会把自己怎样吧。
“你为什么要利用我!”她低吼
“浮田齐,心问,气倚浮云归”
还没来得及看到更多的纸条落地,只觉胸中剧痛,胸腹之中一阵阵翻涌,喉间涌上一股腥甜,眼前霎时一片迷离。
强压下这口心头血,她知道自己走火入魔了。
急忙盘膝而坐,双手交叠,运功调息。
只觉一股凶猛之气,游走于四肢百骸,却怎么拢也拢不住。
心中有了恐慌,慌乱中出了幻觉:
爹爹焦急道:说过让你莫过急进……
叔叔冷然道:哼,这么急着独出门户……
丫丫哀婉道:叶子姐姐,过来陪我……
……胸腹之中疼痛更甚,一团什么东西堵在当中,难受的弓起身子,想要将之呕出。
喉管间过火般火辣辣的痛,又是一股腥甜;急忙又压下去,眼前阵阵发黑。
神识模糊间,突闻号角一般的声音“呜——”浑厚而低沉,低沉的让人心思沉静。
音调陡然一转,换成平和的曲调,温和而悠扬,回旋婉转
闭目沉思间,仿若见到晴朗、宁静而又碧蓝的天空,一只展翅的雄鹰,怡然的浮游于其中;随着清扬变幻的曲调,偶尔抖动一下羽翼……
不知不觉中,逐渐心神归一,慢慢调稳了气息……
曲调声越来越近,也越来越轻,一个稳定的脚步声逐渐靠近,停住……
她调稳气息,收功,张开双目。
本以为跟踪自己的是叔叔,或他的手下,没想到——
“安明?!”惊讶中,心里猛地一跳。
安明微微蹙眉,盯了一会她唇边蜿蜒而下刺目的鲜红,眼中闪现一丝微不可见的疼惜,轻呼一口气,似在叹息。
蹲下身,伸手搭上她的皓腕,轻问:
“你怎么样?”
她这才回过神,急忙撤回手,胡乱擦擦唇边的血迹,站起身,故作随意的拍拍身上的土:
“你怎么在这?”
安明探她脉象已无大碍,便放了心,反问道:
“你练得什么武功?这招式太过霸道,极不适合女子……”刚才真是危险。
她紧抿一下唇,不想过多的纠缠这个问题:
“不是不适合,只是功力还不够。你刚才吹的什么?”
一首曲子救人一命,实在不可思议。
“此曲名曰‘清平调’,低宛平转,极易让人平心静气。”适才见她危险,不自觉就吹了此曲。
“奥?”她应了一声,看向他的手。
他手中有一个比手掌略小鹅蛋形的东西,上面有规则的排着几个奇怪的空洞,眼中透出疑惑。
安明见她打量,把东西递到她手中。
“这是——”
“这叫陨,最古老的乐器。只有用它吹出的‘清平调’浑圆低沉,最能静人心神。”
她手捧着陨,任怎样也想象不出这平凡的东西是如何奏出那种悠扬、淳厚的曲子。
安明微笑一下,拿过陨,捧在手心,凑到唇边,一首清丽婉约的‘清平调’霎时倾泻而出……
她认真地看向他,痴迷于这纯净悠扬的曲调中。
多年以后,她还曾回忆起这一幕:眼前这个人,这个后来让自己有了与之相携一生愿望的男子,在山树透绿中,在暮色四合下,曾静静地认真的为自己吹奏,影响自己一生的“清平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