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夫人并不在小花厅里,桔梗领着她二人绕过花鸟屏风,进了内间,朝主位上的叶夫人笑道:“二小姐来了。”
一走进去,叶真希便感到暖意扑面而来,再一眼扫量,原是个小巧的内厅,此时已坐了好几个人,叶真璐、大嫂及小昕姐儿,三嫂怀里抱着个更幼小的女娃儿,闭着眼睛还在熟睡,小脸儿红扑扑地,以及身材高挑的莫姨娘。心中暗忖或许是太冷,请安都改为进内厅来完成了。
徐妈妈上前曲膝行礼道:“老奴带二小姐过来给夫人请安。夫人万福。”说完又逐一朝其他主子曲膝行礼。
桔梗已拿来软垫子放在地上,叶真希上前跪下磕礼道:“真希给夫人请安。”
叶夫人亲自起身去扶她,慈笑道:“好,希儿快起来,到娘身边来坐。”叶真希便颔首应了,依言坐到叶夫人身边。那边,叶真璐的脸色就微微变了变。
乌雪兰含笑道:“都说佛靠金装人靠衣装,二姑子今日像换了个人似地,瞧着叫人快认不出来了。”
宗阳也带笑道:“可不是,那晚我亲自出大门接二姑子,可把我给吓一跳,还以为是哪里跑来的叫花子,细看可不是夫人心心念念的二姑子。如今可都好了,二姑子瞧着也该是个伶俐的,夫人这下总算安心了。”
叶夫人啐笑大儿媳道:“瞧这说的什么胡话,可别教坏了咱小昕姐儿。”说完指向下首的妇人道,“你两位嫂嫂、妹妹都见过了,这是你莫姨娘。”
叶真希拿不准要不要过去行礼,便看向徐妈妈,后者微摇下头,她便原地起身,轻点下头微笑道:“莫姨娘好。”
莫姨娘掏出个精美荷包,面上笑吟吟道:“妾身不知今日二小姐过来,也没什么准备,想着小女儿家就喜欢这些小玩意,这个荷包还望二小姐笑纳。”说着递给桔梗,由桔梗交到叶真希手上。
“谢谢姨娘。”叶真希收下荷包,朝对方点头一笑。面上的功夫,谁不会做呢?详装不知地问道:“老爷他们呢?”
叶夫人道:“你父亲上衙门去了,你大哥进昙京,你三哥去里县。人都到齐了,今儿都在这里用早饭。璐儿吃了也好去书院。”
几人都笑着起身到桌子坐下,叶夫人笑望三儿媳怀里的孩子一眼,“睡得真甜,先放她到炕榻上睡着。”
乌雪兰略微犹豫道:“夫人,儿媳怕小琪姐儿不小心尿了……”
“没事,尿了就换洗掉,抱着她你也没法好好吃早饭。”叶夫人不甚在意,乌雪兰心下宽慰,忙抱了女儿进夫人内室安顿好,白芷留下在旁看着。
早饭很丰盛,有热粥有汤面,粥是骨肉相连青豆粥,面是用羊骨汤下的,还有酥脆内松的黄金小南瓜、肉松香葱花卷、莲藕红糖糕、蜜汁小汤包、发面韭菜合,以及四小碟凉拌开胃小菜。内厅里搁置了两只大暖炉,一碗羊汤面下肚,叶真希顿觉通身热乎,双手也暖和起来。心中却惊讶莫姨娘也可以同台用早饭,不知是夫人太过宽厚,还是府中规矩不甚严肃。
古人讲究食不言寝不语,小昕姐儿这么小的孩子也是安静乖巧地默默用早饭。叶真希才想放下筷子,旁边的叶真璐已先她一步放下,对在座的道:“我吃好了。母亲慢用,大嫂、三嫂、二姐、姨娘慢用,小昕姐儿慢用。”
叶夫人点头道:“去漱了口好上书院去,晚放了学按时回家。”叶真璐乖巧答应,过去漱口拭嘴,再跟众人辞别,转身时轻瞭那浅紫色身影,一走出小花厅,脸上的微笑就消失无踪。
叶真希也放下碗筷,跟大家告慢用想退下,叶夫人却道:“希儿若没什么事,一会陪娘说说话。”
莫姨娘这会也吃好了,就笑睨她道:“二小姐如今不用抄写经文,还能有什么事,夫人挂念二小姐,留下多陪陪夫人也是应该。”
宗阳也道:“二姑子离家多年不回,是该尽尽为人子女孝道。”叶真希只心中冷笑不语。
众人用了早饭,便一一告退,小琪姐儿正巧醒来,叶夫人抱过小孙女亲了亲,让三儿媳也带下去。甘竹和桔梗撤下饭桌,屋里只留下叶夫人母女二人,才笑语晏晏的内厅,顿时静得能听见针落地的声音。叶夫人命白芷取来一只小巧的墨绿云纹暖手炉,含笑道:“希儿,这是新买的暖手炉,以后你过来给娘请安,就抱着它来,手就不会冻着。”
“谢谢夫人。”叶真希是一眼就喜欢上这只暖手炉,不大不小抱在怀里正合适。叶夫人眼神黯了黯,当年送女离家是不得已,那穷乡僻壤山野之中,也不知女儿是如何熬过七年,想女儿喊一声娘,这层隔阂她该如何消除?
“希儿,你是不是在心里怨恨娘狠心?”终是忍不住问出口,她心中的苦又有谁能了解?
叶真希低了眼帘道:“真希不敢。”
叶夫人深叹口气,缓缓说道:“希儿,娘从来没怪过你在那时出生,可这祖宗流传下来的禁忌,娘抗不过呀!当年你大姐受惊,你爹要把你送走,我苦苦哀求才留下你。直至你妹妹也受伤,娘再也无法保住你……”
“所以送我去安源寺等待机缘?”叶真希不无讽刺地说道。
叶夫人点头又摇头,“不,当年你爹只一心想把你送走,送得越远越好,我心里着急又无法阻止,想起曾听闻安源寺主持忘了大师是得道高僧,就抱着一线希冀,背着你爹去祈求忘了大师收留你。也不知是否天意,忘了大师问知你生辰,竟一口答应了,还说会收你为俗家弟子。娘又请求忘了大师修书一封给你爹,你爹看了之后,同意送你去安源寺,并买下那儿一座民房供你居住。
当年,忘了大师曾跟我说,你因三魂六魄不全而呆滞,他日会清醒,但必须等待机缘,并让我在家中修建佛堂,每月初一十五吃斋念佛,即便你日后清醒了,也不能中断向佛之心。娘真的想不到,你真的等来了机缘。娘知道后不知多高兴!”
“夫人,你是不是漏了一句非常重要的话没有说?”叶真希平静地说道,眸色清冷,直视叶夫人的脸。
叶夫人神色一怔,随即浮上愧疚之情,停顿了一下,才道:“希儿,四年前你恢复正常人,娘就说要接你回来,你爹也同意,可就在那时,府里失窃,损失上千两银子,偏又祸不单行,你三哥的脸上,好端端地长了块鬼斑,遍寻方子都治不好,莫姨娘三天两头伤心垂泪。也不知怎么着,你爹忽然改口,不让接你回来……时隔不到一年,你二哥因为性子耿直,轻易信错人,遭了小人陷害,说他贪污公银,险些被坐牢,你爹和你大哥四处动用关系奔走,总算免去牢狱之灾,却被降职调去乘马县,那是昙京外辖十县中最穷的县,沙地居多,沃土极少,又常有盗匪出没……”
抹着眼泪,叶夫人将这几年间发生的重要事情一一道出,与初回那晚叶老爷所说的相差无异。却看见女儿脸上冷漠的表情,充满嘲讽的眼神,不由惊愕道:“希儿,莫非你以为娘在骗你?”
叶真希沉默地看着她。叶夫人不由心里一痛,泣声道:“希儿,娘说的这些,都是事实啊!娘说这些给你听,不是要推卸没尽到作为一个母亲的责任,娘只想让你知道,四年前没接你回来,是府里确实发生了很多事,娘一个人根本无法阻止你爹做出的决定。这些年,娘只能在心里记挂你,在心里担心你,却不能让别人知道这份记挂和担心。如今,娘总算把你盼回来,娘就想,让你搬过来跟娘住一个院子,东西厢房由你挑,这样希儿就不必每天来回地走那路给娘请安,娘也能多见着希儿。或者,若不愿住这儿,搬去流芳苑住也行,和你妹妹也好作伴儿。”
面对叶夫人的眼泪,叶真希忽然发现,原来自己也能做到冷情无衷。吃苦,只会令人更加坚强。分离,并不可悲。她要的不是这样的弥补方式,她要的,只是一点点公平,和诚意。叶老爷,她并不指望,其他人,她不在乎,可面对的这个生母,却让她感到彻底心凉,失望。
眸色,一点一点地从清冷转为冰冷,面上,无波无澜。“夫人难道没听说过么?金窝银窝不如狗窝。闲意小居很好,我很喜欢。夫人若无其他事,真希告退。”
她站起身,轻轻福身一礼,转身离去。小巧漂亮的墨绿云纹暖手炉,静静搁在榻上,仿佛在问叶夫人:我应该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