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灵第三天,由秦家三子及长孙带领众亲属围绕棺木走一圈,并瞻仰遗容做最后告别。众人脚步极其缓慢,叶真希大着胆子,将棺中平躺的秦老夫人遗体看了个清楚,她身着全新黑地暗花色寿衣,头发银白,仪容整洁,淡淡的妆容也掩不住笼着淡淡的哀苦之色。叶夫人姐妹俩难以抑制地掩面低泣。
第四天,灵枢移至秦家祖庙停放,一众亲属至友做最后一次哭奠。等到启殡之日,取下明旌放在重上,载重并行,并用布拂柩,除去凶邪之气。发引之日,马车运行灵枢出府,前往选好的墓地。秦家一众子女儿媳孙子女走在最前头,边走边哭,其余亲友后头执绋,走在灵车前面。
天色灰蒙没有阳光,风往北吹,吹得人面冰冷无色,一路洒下的白色纸铜钱在风中凌乱飘飞,哀哭声此起彼伏,渐渐离了县城,行往城外一处山头。到达山脚时,像叶真希这样的外家亲戚及至友,不必送行上山。秦家长子即叶真希的大舅舅,掏出一个钱袋子,给这些外家亲戚至友们每人分发一个铜板,接过铜板的人要立即掉头就走,不能回头看,中途也不能停下,要一直回到秦家大院。
叶真希强忍着不回头看的好奇心理,一鼓作气又走回秦家。可苦了叶家的大少奶奶和三少奶奶及三小姐,一个要抱着五岁的小昕姐儿,还得时时看着不让她回头,三人都是娇生惯养的,待走回到秦家,已是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坐下半天才缓过气来。再看那二小姐,气定神闲自在得很,宗阳就忍不住低声骂一句:“果然是山野里野惯了的猴子!”
等到下葬完毕,秦家人返回时已是接近未时分。敲鼓吹奏的及两术士分别领了酬劳走人,一些至友亲戚也纷纷宽慰几句告辞,最后留下的就只有叶家和刘家。
这一晚,才吃过晚饭,不知为何事,大堂上忽然传来争执声,坐在小偏厅的小辈们先是侧耳聆听了会儿,刘家的三姑娘忍不住好奇,第一个跑出去。有人出头,就有人跟风,大伙儿全都跑出小偏厅,叶真希也不落下这样的热闹,守灵这几天把人憋得压抑,她需要放松一下自己。
“二哥,母亲才走多远,你就闹着要立即结算白事费用。难得大姐二姐都齐聚一起,这些小事等明天再说不行吗?”
“小事?这可是真金白银的花销,你竟然说是小事!我是不如三弟你有钱,姨娘给你留下那么多田产,还有两个黄金位置的铺子,就是花上个三五百银子,你也认为是小事,可我能吗?老娘留下的这点财产本来就不多,还要分你一份,我和大哥到手的就那么点儿,塞个牙缝有余,塞肠子还没我这根手指头长。再说了,这账上的东西,谁知道过了今晚会不会有变化。”
叶真希不由望向那个叫秦明甲的二舅舅,个儿中等体格偏小,眉眼距离极近,浓眉上飞,眼白隐缠红丝,眸光透出凶戾无情,鼻尖突出如削,双唇薄而淡色。再看三舅舅秦明柯,一副从内散发出的老实憨厚相,一看就不是个善嘴皮子和心的。
中怡听不过耳,生气道:“二哥这话什么意思?母亲卧病几年,明柯和我不敢说是天下最孝道的子女,最起码我们问心无愧,对得起天地良心!不像有的人,只知道对家里人使诈瞒骗!”
秦明甲立时暴红双眼,上前一步指着中怡怒道:“你少在这里指桑骂槐!秦家的家事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中怡气得脸色发白,秦明柯沉下脸来,“我尊你一声二哥,话不要说得太过分,中怡嫁入秦家,就是秦家的人,更是我的妻子。”
秦张氏站出来道:“不是我做大嫂的要偏袒谁,二弟说的也没错,亲兄弟明算账,当天的账当天算,积多了就会出乱子。我们两家不得已都在外住,前几年买宅子花去一大笔,到现在我家还背着债没还清,这日子过得紧巴巴地。三弟三弟妹住的用的都是现成,不知在外的难过,眼看我家五姑娘就到出阁年纪了,这嫁妆都不知该上哪找。唉,穷人的日子难过!”
说这话时,她往叶家那边扫了一眼,那快速闪过的一丝嫉妒,刚好被叶真希捕捉到。眉头不由轻蹙一下,这大舅母颧高马脸,一脸强势凶悍,大概是脾气心性太糟,满脸的肉明显看去都是横着长的,那表情那神态好像全天下的人都欠了她似地。赶紧又往大舅舅秦明涌看过去,个头儿中等身材挺敦实,咋一看去面貌敦厚温和,再细看其双眉浓黑,眼神儿不足内透懦弱,鼻子偏大不高准头无势,双唇偏厚线条过柔,整一个儿脾气好到没有主见,又爱贪杯酒肉,完全惧内的软弱男。
中怡怒极道:“大嫂,讲话要摸摸自己的良心,什么叫不得已在外住?你们要算账,现在就当着大姐二姐的面,一次把账给算清了!当年父亲才过世,是哪个提出要分家?母亲不同意,又是谁起头闹?母亲被迫同意,谁留下谁搬出去,又是谁先开口拿了主意?库中最好的两套檀木家俬,搁外面最少也值十万两银子,还有两只古董大花瓶,两盆红珊瑚雕花,一颗不菲的夜明珠,又是谁都要了去?库中现银八万,母亲折成三份,大哥家三万,二哥家三万,明柯两万。当初大哥大嫂执意要搬出,大嫂可还记得当时你对着全家人说了什么?你说,就是死也不会再搬回来住!大哥、二哥、二嫂,大嫂当时是不是说了这个话?还有罗管家、母亲身边的彤玫、彤瑰也都在场!大嫂你自个说,得不得说过那个话?”
秦张氏被堵得语塞心虚,马脸险些儿挂不住,心里那个悔啊,当初她作啥要把话说那么绝?其他人默不吭声,脸上都不太好看。叶夫人对当年娘家兄弟闹分家一事是知道的,但并不知道库中财物如何分,惊异道:“中怡,你刚才说的可都是真话?”
中怡扫眼在座的,看向叶夫人的眼睛泛着泪光,“大姐,中怡出身虽然低微,可我爹好歹是十里香小有名气的举人,他老人家从小就教导我,富贵如浮云,想要一辈子获得快乐,那就不要把个人得失看得太重。当年闹分家,母亲阻止不了,就想让我和明柯搬出,我们也都没异议。库中现银折三份,其他财物也都一一分配好。但是,大嫂和二哥、二嫂不愿意,说明柯是庶出子,凭什么得现银三万?说明柯出身低微,血统不正,凭什么分得夜明珠和一套檀木家俬?
我和明柯知道是母亲体恤我们搬出住,日子不容易,才会对我们格外照顾些。后来,我和明柯商议,就跟母亲说,夜明珠、檀木家俬我们可以不要,我们一家四口,算上几个下人,买一个两进小宅子住也足够。就是这样,大嫂、二哥二嫂也还不愿意,说我们分三万银子太多,除非我们把东正街的两个铺子让给他们。那两个铺子,是明柯生母的陪嫁,这种话也亏得他们说出口,我和明柯自然不能同意。
大嫂当时就大闹,不但恶骂母亲,还放下狠话非搬出去。母亲无奈,只好同意,我和明柯留下,分得现银两万,库中最值钱的东西,也都给大哥二哥他们分去,如今留下的,都是一些不值什么钱的。家里人多开支大,母亲又病,不得他们回来看望,又要闹分田地庄子和山地,明柯不愿闹得难堪,只要了一处偏远旱地,一个在山中的小庄子,其余的,全都让大哥二哥分去。这些年,母亲卧病在床,也没见他们回来看望……”说到末,中怡已是委屈得掉眼泪。
面色难堪的秦明甲正要开口,一直不吭声的秦王氏悄然用手肘撞下他,忽然起身道:“三弟妹说得好不感人,我这素不爱争没脾气的人真是自叹不如。当年分家,我可没有闹着非分不可。明甲是老太太的亲儿子,多分一点有什么不对?我还没见过哪家分财产,庶子能分得最多的,传出去不得成为青县笑话。
再说那田产庄子和山地,那也是老太太划分的,我们可没多要,只拿了该得的那份。老太太卧病在床,明甲要挣钱养家无暇去尽孝心,我可是去看望过的,老太太是年纪大了,但精神头看着不错,我也就宽心许多。由你们来照顾老太太,说出去别人只会赞秦家庶子有良心,不枉老太太一番养育之恩。这里外的好处都给了你们,还有什么好怨叨的?明甲不过是要把今天的支出算清楚,你也没必要趁着大姐二姐都回来就哭诉,说得好像我和明甲一直亏待了你们似的。”
秦张氏一看二妯娌话头话尾把自己给撇得一干二净,冷笑道:“二弟妹说话就跟唱戏似的,怪道人家都说秦家的二夫人人缘特好,会说话会做人,怪道老太太初年被哄得团团转,逢人就赞二媳妇,大媳妇就是个透明的。我呸!你去看望老太太?真是站着说瞎话腰不疼!你要有那孝心,一把老骨头能吃多少米的话是谁说的?”
秦王氏脸不红心不跳,应得理直气壮,“我去看望老太太还要跟你禀报了?谁个不知我王兰为人行事善良温厚,那般损人折寿的话,怎么会是我说的呢?倒是你大嫂,秦家上下,邻里邻舍,谁不知道你厉害?恶骂婆婆,喝骂男人,鸡毛蒜皮也要占一份便宜才罢休。”
秦张氏顿时气得扬手指鼻对秦王氏大骂,“好你个王兰!我骂人怎么了?谁欠我的我就骂谁!不像你个狐媚子,人前一套人后一套,你做戏给人看不就是要掩饰你蛇蝎心肠?我呸呸!”一口唾星子飞到秦王氏脸上,“以前算我倒霉,瞎了眼错把鬼当人看!我告诉你,从今往后别让我看到你,见一次我骂一次!我就把你祖宗十八代都骂尽!”
秦王氏那温柔明媚的脸上,顿时就露出几分委屈和受伤的表情,秦明甲嚯地冲上前去,一把抓住秦张氏胳膊狠狠道:“你个泼妇,今天不教训你当我纸老虎好欺负!”说着就轮起拳头要揍下去,秦张氏吓得脸色大变惊叫,秦明涌扑上去抓住弟弟的手喝道:“给我住手!你要敢动你大嫂,别怪大哥翻脸无情!”
兄弟两个立即扭打一块,“你还护这恶女人,我今天就非揍趴了她!”
“你们给我住手、都住手!”叶夫人和妹妹急得大叫,可这会哪有人听?秦张氏已反扑上去,抓紧拳头挥向秦明甲,秦王氏一看自家男人背腹受敌,袖子一挽朝秦张氏扑去,五指如八爪鱼抓向秦张氏的脸,秦张氏出手更狠,直接抓向秦王氏高耸的胸部,一出闹剧在偌大的厅堂上演,把在场众人给一时看呆了。
叶老爷、刘老爷实在看不下去,两人不约而同站起大喝:“够了!都给我住手!”
这两声大喝气贯如雷,震得所有人耳朵嗡嗡作响,扭打不清的四人被震得一愣,叶家兄弟趁机上前拉开两个舅舅,两家儿女亦上前,拉了各自娘亲。
秦明甲暴跳双脚,口不择言地破口大骂,秦明涌涨红了脸粗喘着气,狠瞪着对方不说话,秦张氏不甘愿被人骂,从来只有她骂人的份儿,当即也一手叉腰回骂过去。这一次叶老爷和刘老爷也喊不住,叶远泓对父亲和姨丈苦笑道:“算了,让他们对骂去,当是练口才,累了就不骂了。”
“姥姥家真是乱七八糟!”一个嫩嫩的声音传入耳中,叶真希转头看去,旁边站的是刘家三姑娘,看模样儿和自己年纪相当,皮肤略黑,面容端正,身上有股子难驯的野劲儿。
“我不想在姥姥住了,我想马上就回家。”刘家三姑娘忽然侧头对她说道,两条眉毛纠结在一块,十分地不高兴。
叶真希深有同感地点个头,“家和万事兴,其利可断金;家无安宁,鬼也来凑热闹。”
扑哧,刘家三姑娘笑出声,上下打量她道,“我看你是跟姨妈姨父他们一起的,你叫什么名字?”
“叶真希。”淡淡的回答,让对方霎时充满惊愣,“你就是小时候那个呆滞表姐?你现在不呆滞了?”
她那有些夸张的吃惊表情,让叶真希心里忽然泛起一丝苦笑,“你呢?你叫什么?”
“哦,我比你小半岁,我叫刘英琴,家里都叫我十六,因为族里我排十六。”刘家三姑娘笑咧咧地道。叶真希抿嘴一笑,掠眼其他人,“他们都是你兄弟姐妹?”
刘英琴点头道:“是啊,你以前呆滞不知道吧,我给你一个个指看,那个腼腆的是我大姐,那个脸胖胖的是我二姐,那个俊小伙是我哥哥,那个有点方脸的是我三姐,在家我排第四,这个是我妹妹,族里排行十七,家里都叫她十七。”
她旁边一个年纪略小的女孩就转头过来,朝叶真希一笑,露出两颗可爱小虎牙,“二表姐。”
“小表妹好。”叶真希也朝对方轻点下头,心里暗忖,她这几个老表,模样儿都挺周正,就是皮肤稍偏黑,看样子是随了姨丈呢,唯有这个最小表妹不同,皮肤白白,脸颊儿圆圆,生得很是活泼可爱。
堂上各人慢慢吃茶,对骂的二人忽然声音渐渐消下去,秦王氏拉了丈夫,悄声耳语几句,秦明甲抬眼溜圈儿或坐或站的大小,这才悻悻地怒哼一声,回到自己座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