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十一
等到宴会那日，林府早早的派人过来，说是带路直接去林府别庒，我一切从简，只带了连翘玉竹两个得力丫头，并上小舟及一名粗使丫头去了。
前几日倒是放了晴，只是今日出门时天便阴沉沉的，云压得低低的，只在缝隙中窥得见太阳的影子。
玉竹说风来必晴，晚上赶回来定是可以的，连翘不放心，仍是让人准备了前些日子才脱下的大氅，收在马车后。
等到了盛京城外左出不到十里的林府别庒，已是近中午了，我刚一下车便见林玉兰亲自迎了过来，她身着粉色对襟小袄，身下又是同色长裙，衬得她也有几分娇俏。她一面走来，人未近，笑就扬了起来。
“妹妹总算到了，前些日子听闻妹妹脚受了伤，可算好全了？“手臂被她拉着，我心下有些厌恶，但今日她是主人我也不便发作，只是听她提起脚伤，我猜想她怕是知道我当街被睿王拦腰抱起的事，面色好不到哪去，只冷冷的答：“多谢关心。”
她也不甚在意，我性子向来有些高傲冷漠她也是知道的，又笑着对我说：“妹妹先行进去吃些酒暖暖身子吧。”
我稍一想便明白，点点头，带着玉竹连翘由家丁引着往暖泉处去了。
我刚一进去，里面谈笑的众人便围了过来，有几个与我说得上话的更是围在我身边，说着时下流行的发髻样式，膏子颜色，蔻汁置法，呱噪得很。
我时不时抬头望着来路，心想着苁嫆怎的还不来，玉竹知我心思，在我耳边轻道：“纪家马车小旧，自然慢点。”
正说着，就见林玉兰挽了苁嫆亲亲热热的朝这边走了过来，我看苁嫆虽面有疑色，却镇定得很，心下佩服她伪装之术修炼得甚好。
又观察四周，有好些不明就里之人聚在一起窃窃私语，我不禁好笑，林玉兰父亲不过从二品御史大夫罢了，结交苁嫆便叫她们这么惊讶么？
等她们走近，林玉兰又过来亲热的拉着我，我悄悄朝着苁嫆打了个眼色，她轻轻点点头，便随着我们在主座安然坐下。
说是煮酒赛诗，实际上我肚子里那点墨汁是极上不得台面的，座下众人也是知道，只是因着我父亲姐姐的面子不敢加以讥讽罢了。
我便是会在这种时候由衷的感谢送子观音，将我投在丞相家。
不过座下众人之中皆是从小勤加苦练，不说才气有不有，在我看来，诗文工整便已是不错，我自己不会作诗，饮酒倒是个中好手，也曾与苁嫆在她府中喝至天明，皆不醉，是以林府中这兑了冬日梅雪化作的冰水烹煮的清酒，我只当酸梅汁般一口一杯。
林玉兰一心想在苁嫆面前出出风头，好让她回家与自己哥哥多多提起自己，是以捻字成诗这个游戏她最为热情，几乎次次都是她最先成句，这样出尽风头，也不知座下的人有何感想，她平日里虽有些虚假高傲，礼数还是非常周全的。
反观苁嫆，虽腰挺直背的坐着，却也是两眼无神，手中下意识的喝着酒，我见她拿着两指大小的酒杯喝了有半个时辰，地下又有人指着她在窃窃私语，四处打量也不见她带了侍女，便起身朝她挪去。
“想什么呢？”我难得有心思关心她，在她身侧软垫上跪下，从她手中取下酒杯。
她见是我，松了口气似的，腰也挺不直了，小声抱怨道：“好无聊。”
我们二人并林玉兰与她至交好友王婉婉坐在一起，挨得近了，我恐她没大没小的话被听了去，我反正是不怕的，只是怕她将来成了林玉兰的小姑子要受些气，也低声道：“无聊是无聊，你也别说出口啦。”
她点点头，故作正经：“我懂。“
遂又拉得我更近些：“我的龙阳十八式你可收好了？没被你爹爹发现吧？“
哎呀，今日怎么处处有人提到我的不堪事，我也不知脸红没红，只是突然烧得厉害，正想着要不要说给她听，却听林玉兰说道：“玉兰竟不知，原来顾妹妹和纪妹妹这般交好。“
我们本没有故意要在众人面前显示交好，也没有想要故意隐瞒，只是没有恰当时机在外人面前亲近罢了，是以我听她这么说，有些不高兴。
不过林玉兰却很高兴，想她怕是已经打着苁嫆嫂子自居了，见小姑子与我交好，少不得多想些，又殷勤道：“顾妹妹向来话少人淡，还以为妹妹不喜热闹，原来是以前纪妹妹鲜少参加京中姐妹间的聚会所致。“又偏头，做出一副娇俏摸样看苁嫆：“纪妹妹以后可就要常出来走动走动才好呀。”
唉，想着她总是一副假模假式，若她真做了苁嫆嫂嫂，我定是要少去纪家的，只能劳累苁嫆来我家了。
其他的小姐们见不仅林玉兰与苁嫆示好，连素来“自命清高”的我也与她交好，少不得又凑上来与苁嫆姐姐长妹妹短的。
我暗中拉拉苁嫆，起身朝偏远处的花园走去。
不一会苁嫆便跟了过来，我让玉竹远远的候着，拉了她坐在假山后。
“唉，我以前不爱参加这些小姐聚会，就是觉得老是姐姐长妹妹短的听着真闹心。”苁嫆一来，便鼓着腮郁闷。
我安慰她：“你不理便是了。”
她回头撇我一眼：“我哪像你这么好的福气，可以有不鸟天下的资本和傲娇劲。”
我没有接话，知她向来心快嘴快。
她又托着腮郁闷了会，才想到：“刚刚问你的你还没回答我呢。”
我不禁垂眸羞愧，低声道：“本小姐照看你那些书自然是极稳妥的。“她听闻便放心的点点头，我正琢磨着要不要说被睿王看去了的事，见她如此信任我，也不再犹豫，一并告诉了她。只隐去珏明成婚那日之事。
她听了想了想，十分肯定的说道：“你放心，睿王定不会说出去。“
我见她如此肯定，十分疑惑。
她说道：“我估摸着睿王只是吓你一下，你想，他堂堂一个王爷，哪来这么多闲情逸致管这些事，除非……“
“除非什么？“我见她盯着我笑得猥琐极了，忙追问。
她却找个话题岔开，指着我放在旁边的锦布包裹，道：“送给我的吃食么？”
我急于鄙视她只知道吃，也不再追问那除非之后，却不想从此在日后之事上失了先机。
“吃的纪大人给你寻的还少了么？”我白她一眼，抖开锦布，“这是乔小生的新话本，我看了觉得好，送给你来。”
“你知道我向来不喜欢乔小生的。”
从来都是她推荐话本给我，这次好不容易我有个机会，自然是要牢牢把握，急切道：“看吧看吧，乔小生去了趟关外的塞北，回来文风大不一样啦。”
她听我这么说，总算来了兴趣，我又巴巴的掏出随书附送的画片，她看了，也评价：“倒不像是出自乔小生之手。”这才将书塞进袖中。
我们又低声说了些有的没的，正要走时，却听外边传来两人对话之声。
“哼，平日里王婉婉傲气凌人，比之顾苏叶更加讨厌，昨年以为攀上了郡王家，更是嚣张跋扈得很，这下好了，太后懿旨令下，给她弄了个好姐妹。”
“可不是，想她也算从二品家的大家小姐，哥哥又在宫内当差，怎么的也该做个当家主母，如今却要和别人平起平坐。”这声音我倒是听着有些耳熟，似是楚家小姐，
“平起平坐也就罢了，若是和顾苏叶这样的做平妻，倒也还想得通，只是听说太后亲封的这名女子是礼郡王亲自去宫内请了太后下旨的，听说是个平民女子。”
两人低笑几声，我颇有些尴尬，转头看苁嫆，她倒是一脸八卦。
又听那个楚小姐说道：“要我说呀，最聪明的还是林姐姐了。”
“哦，这可怎么说？”
“呵，你还不知道？你可知林姐姐怎的突然对那纪小姐示起好来？还不是眼见自己的好姐妹嫁入郡王家却还要和一个毫无家世的平民女子平起平坐心冷了呗。这不，急哄哄的开始拉拢纪小姐。”
“咦，纪小姐的兄长不过是翰林院……哎，我真糊涂，有了林家这个后盾，还怕不能平步青云，林姐姐这步棋走得可真好啊，听说纪大人容貌俊朗，为人又温和有礼，家里父母早逝，只有纪苁嫆一个妹妹，这嫁过去，有了娘家的帮衬，当家主母坐定了不说，谅那纪大人也是不敢纳妾的，上不用侍候公母，下面寻个由头将纪小姐随便嫁了自己亲戚，这个纪家岂不是就在手中了？”
我听她们越说越过分，转头看看苁嫆，她脸上已没有了听人墙角的八卦，只是，那神色我也是不懂。
外面两人许是如我们一样出来透气，又说了几句不关痛痒的便听得声音渐渐远了。
我按下心中的火气，笨嘴笨舌的安慰苁嫆：“你放心，若她真做了你嫂嫂，容不下你，你来我家住便是，到时我再求姐姐给你指个好人家。”
我本以为她会高兴，谁知她神情更是落寞，全然不像她平日的样子了，只低声道：“我担心的不是这个。”
我疑惑，试探道：“你是不想林玉兰做你嫂嫂？”
见她不说话，我当她默认了，心想她果真与我性子差不多，也赞同道：“我也不喜欢，她假模假式的，应付起来真麻烦。”
苁嫆望着我，叹口气。
我拉住她的手，诚恳道：“你放心，若你真不喜欢她，赶紧瞧上个喜欢的，我们先下手为强。”
我着实有些慌了，我所见过的苁嫆各种各样，娇憨可爱美丽心软甚至猥琐狼狈，但独没有见她如此落寞。我想，她算我唯一一个朋友，说什么我也得让她过得好。
“苏叶。我心里有个秘密，但是现在不能告诉你”她看着我。
苁嫆平时叫我“小苏苏”“小叶叶”求我时总唤我“姑奶奶”耍赖泼皮时叫我“顾小姐。”
如今这般慎重，我知道她定是有自己的苦楚，懂事的点点头：“你什么时候想说了便说。”
她点点头，将我的手握得紧紧的，真诚的道：“小叶叶，你平时傲娇是傲娇了点，想不到关键时候让人家这么感动。”
我看她又这般不正经起来，知道她必是不想再提此事了，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只觉得她不该如此，却又不知道她应该怎样，只得配合她，哼了一声，如往常般推开她，自己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