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秋思
一
她还记得自己入宫那年,春日晴好。长街十里铺就的红妆,几乎映红了整片天空。通往皇城的街道两旁盛开着粉白粉红的桃花,唢呐声,号角声,人群的欢呼声不绝于耳,荡地她的心,扑通直跳。
他说:桃花粉面相映红,朕最爱你人比花娇。
她不会忘记那日牵过她的那双布有薄茧的双手,更不会忘记春夜喜雨时分,他轻轻摘下她头上的喜帕时,入眼的那双温柔深情的双眼。
直直的凝望款款深情,好像她是轻易就碎的宝贝。
她的心像小鹿乱撞,又像掉进了蜜糖罐一样。
她曾经不止一次在心里想,为什么是她?
是不是因为父亲权倾朝野,初登基的他还需要一个强有力的后盾作为依靠?
是不是当初他能这么容易的争过别的皇子,便是因为父亲在暗中相助?
最初的时候她想起这些,除了好奇,从来不觉得难过。
苏景壬是皇上,该做什么可以做什么,从来不是她能猜明白的。
到后来,她已经不愿再去想这些。
与其面对现实的痛苦,不如找一个完美的借口,自欺欺人。
“娘娘,夜深了,歇息吧?”
身后翠莺第三次小心翼翼的劝告。
深冬的寒夜,教人冷得毫无知觉,她仅着一件粉色薄衫,手里抱着只小巧的手炉,却是早已没了热度。
“你们都下去休息吧,本宫还想再看一会。”她淡淡的吩咐,语气平静。
身后迟迟没传来声响,她无心再说,只专注的盯着窗外那棵早被冬雪覆盖的桃树。
她还记得这棵桃树是她进宫那年和苏景壬一同亲手种下的,苏景壬说她像是一朵娇嫩的桃花,由此她便开始爱桃。
桃花,桃树,桃果子。
桃面,桃粉,桃衫子。
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也会因为一个男人而失去自我。
她也从没想过,有一个男人,会给她依靠给她荣宠至此,让她不知天地到不愿清醒。
这是她入宫第三年,她终于学会了不再歇斯底里的面对苏景壬留宿别宫的消息,也终于开始像个真正的皇后:端庄大方、从容优雅,最是那无欲无求的表情,微笑一定要勾得刚刚好。
她曾懵懵懂懂的知道,新婚那夜,她由一个女孩成长为一个女人。
却没有人告诉她,真正的成长,不是经由男子占有你的身子。
而是你的心,经历过寂寞的浸泡,嫉妒的腐蚀,愤怒的炙烤,悲伤的长久伴随,才是真正的长大。
——入宫第三年,她终于不再是躲在苏景壬身后,有点小聪明的相府大小姐顾秋思,而是执掌后宫与他携手睥睨天下的皇后——苏顾氏。
深冬的夜,真的很冷。
她几乎就要坚持不住。
可是想到那双干净清澈的眼睛,想起平日他执起自己的手时透过他宽厚的掌心传来的温暖,想起他偷偷站在身后,对她耳语——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她便觉得春阳高照,照得她身心都快融化。
“翠莺。”她轻声喊道。
身后的宫女忙上前一步答应:“奴婢在。”
“明日挑些上好的首饰金银给庄贵人送去吧。”她垂下头看着手中的手炉:“她刚刚有孕,我应当道声喜。”
翠莺听着她似淡漠却悲哀的话语,有一瞬的心疼,却还是点头道:“奴婢知晓的。”顿了顿,又劝道:“娘娘,冬寒夜凉,还是早些歇息吧。”
是啊,今年的冬,似乎来得特别早,特别寒。
二
“姐姐——”
门外传来少女清脆的叫喊,她轻笑一下,对正要出声的翠莺摇摇头,放下手里的针线簸箩,起身悄悄躲在垂帘后。
身着鹅黄春衫的娇俏少女蹬蹬蹬的跑进厢房,环顾左右不见人影,只看见翠莺规规矩矩的站在一旁。
她仗着人矮,挤到翠莺身下见着她垂头吃吃的低笑。
少女眼珠子一转,踮着脚开始在屋里转了起来。
不一会,便眼尖的发现了垂帘后那双镶着珍珠勾着飞凤的黑锦绣鞋,嘴里故意轻喝一声:“翠莺,我出去找姐姐啦。”
身子却一点一点往那处移动,直到近了近了,才猛地跳到帘后,一把抱住身后的宫装女子的腰,抬起脸冲着她调皮的大笑:“找到啦!“
她跟着大笑,脸上的表情开始生动起来。
笑一笑,自己也开始愣神,有多久没有这样笑过了?
犹记得,自己入宫前,也是爱笑爱玩闹,虽然不像苏叶这般太过调皮,但也与别家的姑娘不一样。
“姐姐?姐姐?”少女轻摇她手臂。
翠莺见着她怔忪,忙轻声唤道:“皇后娘娘,皇后娘娘。”
她这才回过神,牵着少女走到塌边坐下,端起桌上的糕点盘子给她:“早知道你要来,我一早便让御膳房的人把你最爱的点心备下了,快来尝尝。”
少女嘟起嘴,摇手推开:“我以后都不吃点心了,有礼他们几个嘲笑我胖呢。”
她轻轻皱眉:“你这身材哪里叫胖?可不许学李家的小姐那样节食,结果上山进香没了力气昏死过去,成了满京的笑柄。”
少女见她不满,赶紧抓了一块点心塞进嘴里,又赖进她怀里笑:“我才不会节食呢,珏明哥哥说我这样刚刚好。”
她想起沈珏明那个孩子,又想起近日苏景壬提起朝中大臣结党营私之事时愤懑的眼神,隐隐有些不安。
少女又神神秘秘的道:“刚刚我路过御花园,见着庄嫔娘娘,她那个才叫胖呢。站在皇上身边,好像一个球,嘻嘻。”说着有嘟起嘴:“明天也叫有礼他们都来瞧瞧,看他们还说不说我身子沉。”
翠莺扑哧一笑:“二小姐,庄嫔娘娘那可不是发胖。”
少女一怔,好奇的问道:“不是发胖,那是什么?”
翠莺嘴快,也没想到别处,笑道:“那是肚子里有小宝宝了,所以才显得……”
话一出口,才猛然惊醒过来,赶紧跪下连求饶也不敢。
少女有些不明白,转过头问她:“姐姐,什么叫肚子里有小宝宝?”
她心里泛酸,却不想让妹妹看出自己的痛苦而不开心,勉强扯起一个笑:“男子与女子成亲后,便会有小宝宝啊。”
少女惊呼一声,捂着脸道:“那叶儿以后成亲了也会有么?”
她被少女的娇憨逗笑,伸手拉开她的手,柔声道:“当然会有。”
少女再次惊呼一声:“那叶儿以后不要成亲,不要发胖,不要像个球!”
她失笑,却不准备解释,苏叶现在还太小,有些事解释也解释不了。
少女闹一阵,又似想起什么,有些敏感的小心翼翼的问她:“那姐姐,为何你还没有小宝宝么?”
她一愣。
是的,成亲快四年,她还无所出,朝中大臣进谏无数次要求皇帝充盈后宫,就连太后也开始着急,苏景壬却还是淡漠似不关心。
也不是不关心,至少在她忧虑的时候,苏景壬还是会温柔的拥著她,用最轻柔的声音抚慰:“不要急,慢慢来,咱们的时间还很多。”
每一次听他这么说,她便沉浸在他的温柔里,什么都不愿再想。
然而醒来,也不是没有怀疑过,是不是因为她父亲权势太盛,所以她才不被允许有孩子?
她悄悄找过太医,找过神策,皆无用。
后宫不得干政,她为了自己能有个孩子,终于下定决心秘密修书一封给父亲,让他开始着手准备剪除沈家之事。
到达了权力的最高峰,要想有新的顶点,除了谋权篡位,便只能自己一点一点削弱实力,以保全身而退,再等时机蓄势勃发。
她看着苏叶小心翼翼的眼神,有一瞬的心软。
沈珏明是很好的人,却不适合苏叶,她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入宫第四年,她开始学会步步筹谋,甚至下意识的一手安排自己最亲近之人的命运。
她想离他近一点,更近一点。
却只觉得心越来越远。
三
“娘娘不等皇上来了么?”
翠莺一边替她卸妆,一边轻声询问。
她看着镜中自己精致得不像真人的面容,又想起白日里遇见的那个与皇上一道喂鱼赏花的少女。
她自己也能轻易看出少女不及她美,却比她多一份生动活泼,少女身上那身粉衫,曾经也是她的最爱,如今都早已被她压在了箱底,连看都不敢看一眼。
湖蓝深绿,烟灰玄黑,深红金黄,便是她换来换去的颜色。
今天她站在那两人身边,深深的觉得疲惫不堪。
好像她是一个看戏的局外人,演的人都还是神采奕奕,她却累了。
“不用了,荣贵妃刚进宫,皇上贪图新鲜,自然会在那边多留几晚。”
她这样说,也不知是说给翠莺听,还是自我安慰。
要说嫉妒,她或许有一点,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尚且能看着苏景壬和别的女人在自己面前亲热嬉闹,又如何会用尽心力去嫉妒一个和自己相同命运的女人呢?
没错,荣贵妃就像是第二个她,同样是大张旗鼓的娶进宫,同样是赐予她无上的荣宠,同样是呵护备至的疼爱。
她冷眼旁观,心里看得越来越清楚。
只是她不能闹,要做一个好皇后,她没有孩子,只能做到绝对的宽容大度,母仪天下。她看他的眼神要和以前无异,这样他才会像一开始那样疼她宠她。
苏景壬是情场高手,左拥右抱过后,却她连生气也不忍。
外人在荣贵妃进宫那日纷纷开始猜测,皇后要在多久之后失宠。
她轻笑,世人只见得平日她受的宠爱,哪里知道,她于很早很早之前,就早已失宠?
她不过是练就了一身宠辱不惊的高深本领,借着父亲的权势,给世人造了一场浮华假象。
又想起那日苏叶失去了沈珏明,在她怀怀里低啜,问她,为什么自己不能像她一样,和心爱的人厮守终生。
她有些惊讶,原来在自己妹妹眼里,她和苏景壬也是互相深爱的么?
还是他们双方,都太会演戏?
她已经没有再去算她进宫已是几年,因为她就像是过了大半辈子,冷宫寒夜的日子,让她连心里的爱还有没有,都慢慢的忘了。
四
顾秋思收起回忆,因为她听见了翠莺的回来的声音。
“娘娘,今天有热腾腾的肉包哦。”
翠莺疾步走进来,手里提着一个篮子,上面盖着盖子,却挡不住里面面粉的香气扑鼻而来。
翠莺笑着将篮子放在屋内破陋的桌子上,打开食盒端出包子:“前些日子奴婢去内务处闹了一回,果真有些效用,娘娘您看,今日再也不是剩菜剩饭了,不仅有大肉包,送饭的人还给了奴婢一盅鸡汤呢,娘娘,快来趁热喝吧。”
顾秋思苦笑一下,没有急着结果翠莺手里的鸡汤,而是伸手轻轻撩起她的袖子,颤着手轻抚那上面的鞭痕。
“内务府的柳公公,一向爱用鞭子责打奴才,前些日子你回来时,我便看见了。”
她已经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皇后,自然没有资格再称本宫,而事实上,面对翠莺,她也不愿再是那个皇后。
翠莺赶紧将手藏在身后,单手托着碗递给顾秋思:“娘娘,先喝汤吧。”
“我已经不是娘娘了,以后,便叫我秋思吧。”
她很久没有试过心痛的感觉,小妹已经有了呵护她的人,已经轮不上她来心痛,父亲终于安然退身,不管结局是不是达到他所期盼的那样,她还是很满意的,是以也谈不上心痛。
只是看着翠莺躲躲闪闪的隐藏着手臂上身上的鞭痕时,她终于又升起了心痛的感觉。
如今,她身处冷宫,虽然苏景壬暂时还没下旨夺她封号和凤印,但是这些东西,她都在接到着她搬入冷宫的时候,连同昔日种种,一并留在了凤鸣宫内。
不是她的她不要,往昔的柔情蜜意,她只当大梦一场。
梦醒了,身处寒屋,她终于觉得心安。
唤翠莺一道坐下来用膳,她也学着替翠莺盛了一碗鸡汤。
翠莺有些惶恐不安,在她执意之下,才默默地接过低着头开始喝。
“翠莺,是我连累了你。”
她搁下碗,叹口气,黯然道。
翠莺连忙道:“娘……小姐说的是哪里话,翠莺自小姐进宫便跟着小姐,从没受过小姐一分责骂一下打,平日里还总能捞着好东西好吃食,翠莺便是感激不尽的,心里愿意为小姐生为小姐死。况且这次跟着小姐来这里,也是翠莺自己自愿的,小姐何来此话。”
秋思紧紧握住她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翠莺鼓起勇气,小心的道:“小姐其实不用太过伤心,这些都不过是暂时的,奴婢觉得,皇上对小姐还是有情分在的,不然,不然前一晚也不会冒雨来看小姐,更不会……”
秋思脸上一热,想起那晚苏景壬不若平日的温柔,粗暴地简直不像是她所认识的那个人,像是狂风骤雨,像是水涌山崩,连带着她也声嘶力竭,将他的背抓上一道又一道红痕。
她摇摇头,阻止自己再去想那晚,心里非常明白:不是因为心里还有情,而是因为心里尚有愧。如今正是初春的日子,她本没有计算,却在白日突然嗅闻道桃花香时猛然忆起。
她进宫,已经十年了。
五
不过后来,她终于明白那晚苏景壬为何会如此失控。
不仅仅是那晚是她与他大婚之日,那晚,整个大周都是在动荡不安中度过。
因为,在遥远的西北方,靠近西北之地有一座叫无滋的城,在那一晚,在盛京城都在安静熟睡的夜晚,被几近屠城。
据说,城内的妇孺百姓皆上阵死守,士兵倒下了,百姓们捡起武器接着上。
秋思也是在后来才知道,原来苏景壬一直筹谋要除掉的连家,终于在一个月以前,就反了。
许是因为风雨欲来,她现在觉得心里对苏景壬那点恨竟消失不见,她不再是成日躲在冷宫内郁郁寡欢,而是期盼着翠莺能带回更多的消息。
她一点一点深刻的感受到,苏景壬或许不是一个好夫君,却是一个好皇帝,他削减徭役,所以百姓都感激他,他改革新政,所以年轻学子都崇拜他,他收缩赋税,所以大周的人民都能自给自足,和乐安然。
所以,连家军打进一处,百姓们纷纷鼎力支持地方守军,即便守不住城,便自发防火烧粮,宁愿鱼死网破,也不愿让连家军得一点便宜。
所以,手不能提的孱弱学子也放下了书笔,拿起了戎刀。
所以,就算是连家的十万大军,也有抵挡不了的坚韧力量。
顾秋思突然觉得之前那些情爱算计阴谋计较统统显得那么幼稚。
她学会祈祷,学会忠心牵挂,学会对一个曾经深爱却伤害的人开始说原谅。
宫里人人自危,似乎谁都记不起还有一个皇后身处冷宫,就好像,苏景壬也忘了。
她却越发平静安然,每一天翠莺打听回来的消息,不管好的坏的,她都坦然接受。
与他同在一个皇城,她莫名的心安。
就算是连家军攻进了皇城内,她也不害怕。
——进宫第十年,她终于学会心无旁骛的相信一个男人,即便这个男人已经不再给她温柔眼神和甜言蜜语。她却知道,这个男人很强大,值得人依靠。
她轻抚微微隆起的肚子,以前如此渴望的美梦终于成真,她却表现得很平静。面上却是安然温柔,精致得不似真人的面容因此而愈发美丽生动。
倚在床上,她对肚子里的孩子柔声道:“虽然你父亲从没见过你,虽然他不知道你的存在,可是,你身上有着满满的爱,你的父亲,是一个非常厉害非常睿智的男人,娘希望你长大一样,和他一样。”
她不知道,层层青白纱帐外,站着一身甲胄要挂长剑的男人。
他气喘吁吁,他不敢靠前,他透过纱帐,以为自己见到了世间最美的景象。
六
他和她的第十年,战火纷飞,天下大乱。
盛京却像是从容淡定的母亲,包容着一切动荡不安,安抚着她的每一个孩子。
他筹谋了十年,一点一点旁敲侧击的瓦解朝中权势党羽。他每日每夜都不敢忘的是父亲那道密诏——欲解除朝中危机,须置之死地而后生。
于是他筹谋策划,一步一步的按照他的计划而来,却不想,其中一项,出了偏差。
他忘了人可以计划设计,心却不能,他管不住自己的心,一点一点偏移向那个隐忍的身影。
她的第十年,终于找到了想要的那份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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