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我明明是盼着他回来与我说会话的,这时候听他夸我写得好了,却有些不高兴,哼了一声,扭过身子。
他却似没听见,在我身后咦了一声。
我静静等着他说话,却半天没有声响,竖着耳朵听了半天,也没听见他离开,便忍不住转过身偷看。
却见他正一脸坏笑的盯着我,见着我转过身偷看,笑得更加灿烂。
我结结巴巴:“你……你咦什么咦?”
“哦。”他故意拖长声调,伸手拿起我写的字,抖了抖皱眉道:“我是奇怪,夫人的字明明是写得好,可是我看着字,里面分明有了些烦躁不安,所以我奇怪,究竟是何人何事惹了夫人生气?若是让我知道了,定然要重重的罚他。”
我被他这么一说,又气又笑:“哼,你还好意思说,你若真的知道是谁惹我生气,还会罚他么?”
他故意板起脸:“当然。”
我便笑道:“那我说,那个惹我生气的人便是你,你如何是好?”
谁知他一点也没被我难住,一把抱住我笑道:“那便罚我,一辈子都要好好爱你。”
我羞得脸红,忙道:“别闹,玉竹她们还在呢。”
心里却安稳起来。
他笑道:“你看看她们哪里还在?”
说着抱着我转了个身,果真她俩早已不知何时出了房间,此刻屋子里,只剩下我与他两人而已。
夜明珠白亮的柔光将他的眉眼照得清明,我忍不住伸手覆上他的眼睛,用极细微的声音问他:“南弦,你会一辈子爱我,护我,信我么?”
我感觉到手下他的眼帘轻颤,半响,他说:“会的。”
我轻笑起来,手却还是不放开。
他微微扬起脸,挠痒似的轻吻我的手心,还不时用舌尖轻点,逗得我急忙缩回手。
他闭着眼靠近我,在我耳边轻声道:“叶儿,过些日子,我送你去苁嫆那里,可好?”
我惊讶,心里隐隐不安,沉声道:“是不是过些日子,有事发生?”
他盯着我看了半响,才道:“其实这段时间,一直是我在查你父亲的事。”
我并无觉得什么不妥,父亲从来都是光明磊落,就算是查,也没什么可查的。
他却道:“你以为,你在丞相府时每天庞大的开支,你喜欢的那些奢华的物件,哪样是靠你父亲的俸禄可以负担的?”
我急忙辩解:“可是父亲身居高位,乃是我朝一品大员,俸禄不谈,每年皇上的赏赐皆是流水般数不清,要负担我的开支顾家几房姨娘府院的开支有何难?”
苏南弦摇摇头,叹了口气:“这些日子,我已经查到了不少有关你父亲私下买官卖官的罪证,买官卖官,比贪污受贿更严重。”
我受不住这打击,后退一步:“不可能的。”我摇头:“绝不可能,父亲从来清廉无私,朝中官员都知道的,我在家时每日中午吃十品菜,父亲曾训我浪费,改为五品,他自己一年下来也添不了两件新衣,冬天穿那件袄子还是母亲在时亲手为他缝的,就连上次查办沈家,查得这么深这么彻底,不也没有牵连我父亲么?”
苏南弦扶住我的肩,柔声道:“你想想,以前你父亲和沈尚书是什么关系?几十年的交情,或多或少都该有些牵扯不清的事,皇上故意让他去查,就是想看看他到底有没有搞鬼,可是呢,你也看见了,你父亲查出来的那些,每一件都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我还是不相信:“可是当时沈家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指出父亲的罪证啊。”
“一来是他们尚且自顾不暇,此时拖下顾家的人,他们唯恐圣意更怒,反受牵连,二来是……”他顿了顿,“皇上也有替你父亲遮掩。”
我颓然坐下:“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他在我身前蹲下,轻轻拂去我不自觉掉落的眼泪:“我曾经说过,要和你坦诚以待,你父亲的罪证,我已经交给了皇上,只等他明日发落,我想这件事你迟早会知道,与其让别人告诉你,不如我亲口对你说。”
我恍惚的看着他,看着他的嘴一张一合,他的说那些字我都听得懂,可是组合在一起我却不明白:“你已经,将罪证交给了皇上?”
他盯着我,沉默了片刻,才缓缓的点了下头。
我大哭,发疯般捶打他的胸膛:“你为何不与我先商量一下,你为什么非要置我父亲于死地!”我一边哭一边叫:“我明天就要劝说父亲辞官回家了,你为什么不晚一天,你为什么不玩一天!”
他紧紧拽住我的手:“叶儿,叶儿,你听我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么严重,皇上并没有想要置顾家于死地,置你父亲于死地,之前他能替你父亲遮掩,这次他一定也能顾念当年的情谊,顾念与你姐姐的情谊,从轻发落的。”
我大笑出声:“顾念恩情?他若是顾念恩情,何苦找你去查我父亲?他若是真的有心遮掩,何必再查?”
我站起身,使劲将他往外推:“为什么是你,为什么一定是你,你出去,我不想看见你,你出去!”
苏南弦不敢对我用力,只好顺着我的力道往外走,一边退一边说:“叶儿,你应该想想,为什么是我,而不是连家的人?”他站定,拽住我的手:“皇上就是因为顾念以往的情谊,才会让我来查这件事,如果是连家的人,罪证会更多更严重,没有的也可以说成是有!并且,就不是今日这样私下交给皇上,而是在明天一早早朝,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禀奏,这样,就算皇上有心遮掩,众口难平,你父亲至少是诛三族的罪!“
我听了他的话,渐渐冷静下来。
他抓着我的手,继续说道:“皇上之所以这样,是他还顾念着你姐姐,你父亲的罪证若是昭告天下,你姐姐在宫里便再无出头之日。何况你父亲是聪明人,你不用太担心,我相信他已经知道我一早就在调查他,也早已想好了对策。”
我突然想起那日父亲来信,要我小心身边人的事,原来是指苏南弦。
我突然觉得前所未有的累,今晚我以为会是个温馨的夜晚,却没想到会成为决定我顾家生死的夜晚。
我挣脱开他的手,垂垂放下,低声道:“你先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他柔声道:“叶儿,让我陪着你。”
我摇摇头,沉默了须臾,还是说道:“我不想看见你。”
说罢,也不敢看他,转了身一个人朝床榻走去。
背后半响没有动静,直到我侧着身在床上躺下,才听他沉声说道:“那你好好休息一会,明早早朝散罢,我便回府来告诉你消息。”他顿了顿,听不到我的回答,又道:“我去书房睡。”
随后便听见他出门关门的声音,又听他隔着门说道:“苁嫆在江南一个叫顺水的小镇上,那里很美,你父亲的事完了,我送你去那里散散心。”
语气中没有询问,而是平静的仿佛告诉我一个已完成的事实。
我苦笑了一下,这样的苏南弦,是我再也不认识的苏南弦。
我几乎是一直睁着眼守到了天明。
苏南弦宿在连理阁的小书房里,就在隔壁,他上早朝时我听见了,也听见他在外低声嘱咐连翘今早一大早便将双翎抱来我跟前,又嘱咐厨房的人为我炖血燕熬鱼翅粥。
我睁着眼听了,又闭着眼苦笑。
他离开后,我倒是眯着眼睡了一会,只是梦里都不太平,一会是见着父亲穿着囚衣戴着镣铐冲着我微笑,一会是我随着一辆铁囚车不停地奔跑,上面站着的不是父亲,竟成了盛装打扮的姐姐,她挥着手不停对我说着什么,我听不见,只看得见口型。
“回家去。”
她让我回家?
可是叫我回哪去?丞相府没了,我不再是丞相府的二小姐,姐姐不再是荣宠六宫母仪天下的皇后,王府不是我的家,别庒也不是我的家。
一转眼,我又看见个没有头的男人,跌跌撞撞朝着我走来,脖子上是一个碗口大的血窟窿,我吓得大叫,不停唤着爹爹救我,然而那无头的男人竟发出了爹爹的声音,喊着叶儿,叶儿。
“小姐,小姐?”
我睁开眼,被阳光刺得眯了一下眼,闭了好一会,才看清眼前的人。
“连翘?”我恍惚的撑起身,摸了摸自己脖子,想起来梦里那个没有头的男人,吓出一身冷汗。
我突然想起昨晚的事,一把拉住连翘:“王爷下朝了么?现在什么时辰了?”
连翘一边用湿帕子替我擦汗,一边欢喜道:“王爷还没下朝,不过灰鹰刚刚赶回来说了,王爷叫小姐不必担心,老爷没事。”
我更加急切,问道:“怎么回事,灰鹰怎么会知道父亲没事呢?”
连翘道:“灰鹰只说王爷让他带了这句话,别的也没多说,早朝还没结束,好像今天早上出了什么大事吧,王爷也是趁着中间休息时,让一个小太监给他传的话。”
中间休息?我疑惑,早朝何来中途休息,我问道:“现在什么时候了?”
玉竹走过来换了张帕子,接口道:“小姐饿了吧?现在都已经快中午了,要不要先传午膳?”
竟这么晚了,我心里更加不安了,究竟是讨论何事,要花这么多时间?难道是商量该如何处置我父亲?
我心里不安,没有心思吃饭,只好说:“不用,等王爷回来在传吧。”
玉竹应了,下去吩咐厨房,这时连翘将双翎抱到我身边,笑道:“小世子一大早就醒了,吵着闹着要找小姐。小姐快抱抱他。”
双翎长得快,听照顾他的奶娘说,比起人家几个月大的孩子,双翎高出不少,我心里也希望他能出长成身材颀长风度翩翩的俊朗少年,见着他这么努力的长大,心里的郁闷也去了不少。
他还不会走,我将他摆在床上,让连翘将船板隔起,让他一个人在中间爬来爬去。
连翘与玉竹逗弄着他,小孩子无忧无虑真是好,他只管流着口水生活在自己那一方小天地里,而长大了的我,却要开始思考头顶以外的那片天了。
这时,门外传来小厮的请安的声音。
我一回头,见着苏南弦一身朝服站在门口,心里不禁紧了紧,本想迎上去抓着他细问一番,可想到昨晚,我又止住了脚步。
他却像没事一样,走过来将双翎从床上抱起,又用锦帕替他擦去嘴边的口水,才道:“你放心,顾丞相没事。”
我终于是忍不住,急切道:“怎么回事?”
他将双翎递给奶娘,摊开手,示意我上去替他换下朝服。
“今早刚上朝,你父亲便主动提出了请辞。”
我替他解开盘扣,心里欢喜道:“皇上同意了?”
苏南弦也露出一丝微笑:“这应该就是皇上的意思,听说昨晚皇上夜召顾丞相进宫,一直商议到天明。”
我皱眉想了想:“可是,你不是说父亲的罪状,足以诛三族了,为何皇上这么轻易就放过顾家?”
苏南弦叹口气:“这便是朝政,顾丞相若是倒了,难免顾氏一党的不会狗急跳墙,而顾丞相若是自己请辞,便又是另一种说法了,再加上皇上有意培养自己的心腹,最近多要提携一些年轻官员,用得着顾氏一族的地方可还不少。”
我微微放了心,还有些不明白:“可是,皇上这么做,连家的人能善罢甘休么?”
苏南弦沉默了一下,却道:“你可知为何今日议论到这个时候?”
我摇摇头。
他说道:“一是皇上想启用年轻官员,将朝廷大换血,他这个想法一提出,你猜首先反对的是谁?”
我想了想,道:“连家的人?”
他点点头:“顾丞相首先站出来支持,接着支持顾家的一众党羽也纷纷表示支持,这就是皇上与你父亲谈妥的条件。”
我思索了一会,才明白:“皇上需要有人支持他,可是丞相的位置又须得有人让出来,所以他夜召父亲入宫,为的是父亲身后一众追随者?”我托着腮:“与父亲一党的人谈妥了条件,得到了几乎朝中所有文官的支持,任用青年官员变少了阻力,而朝中不乏一些年轻官员也是丞相党的,这么一来,就算父亲辞官了,那些跟着他的人也不至于一下子就失了势,至少皇上还是要依靠他们的。”
苏南弦赞许的点点头,接着道:“朝廷大换血,便会元气大伤,皇上若是得不到大多数官员的支持,实施起来,也是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