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比起书景,小枣显得有些不谙世事,见着我挺平易近人,便时常与我说说笑笑,加上我见缝插针的套话,我大概了解了一些连城的情况。
连城算是代表着连家一门最大的荣耀,当年先帝将此城更名为连城的目的,就是为了嘉奖连楚雄对于大周的贡献,连城内驻扎的士兵大部分都是他手下带领的亲兵,对连家人可谓忠心耿耿,甚至于说唯连楚雄马首是瞻。
这便是将在外,居功过高的坏处,以至于让士兵从内心里认为与他们同肩作战的将军才是真正值得服从的人。
我深深感到忧思,这样的连家军,想要造反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我甚至觉得奇怪,这样的局面应该是每个帝王都会在一开始便考虑到的,为何先帝给了连家这么大的荣宠之后,现在的皇帝,仍是如此器重他们呢?难道,堂堂大周,除了连家的人外,竟没有人懂得领兵打仗了么?
得知苁嫆他们安全离开,我心里的石头算是落下一半,我只希望他们回去后能想办法通知到苏南弦,让他知道我现在的状况。
我相信,他一定会有办法来救我的。
倒是连仲彦,好像真的卯足了劲的要赢我,实际上苁嫆他们离开后我对这个赌局便没了多大的兴趣,这不过是我用来拖延时间的借口,如今我已经深知没有别人的协助,就算我赢了连仲彦,他也不可能真的就乖乖放了我。
不过好在在赌约期间,我还不用太担心连仲彦会将我怎么地,毕竟他自诩为谦谦君子,曾不止一次的将自己与前朝以信守承诺的出名的张康并提,自我感觉甚好。
我也不反驳他,既然他这么喜欢,我便不停给他戴高帽,将他说得天上有地下无的稀罕,弄得他看我的眼神越来越古怪,不过到从来没有为难过我了。
我也不是整日都呆在那间书房内的密室里的,有时连仲彦心情好,也会带着我出去溜达溜达,不过地点仅限于他的书房到他的卧室那段路,虽然中途有个花园,也挺大,对我来说却还是无聊之极。
是以今天虽然是冷风阵阵,但他一提出要带我去马场围猎之时,我想也没想便立马答应下来。
连城的马场自然是比不过盛京的皇家林场的,就我目测而言,这个马场起码要比皇家马场小上五倍,地势也不是那般平顺,反而依着山路而建,显得有些崎岖。
不过,胜在树木繁多显得郁郁苍苍,据连仲彦说,林内有不少猛兽,大多都是自小生长在野林中凶猛异常。
我觉得他是故意吓我,因为在我听完这话后,我分明看见他因为我不小心流露出的胆怯而微微笑眯了眼。
“比起盛京的皇家林场,这里小多了吧?”
连仲彦今日穿了一身简单的骑装,没有穿软甲,头发也只随意的用玉簪束在头上,显得干净而干练,倒少了些邪气和冷意,多了几分随意与亲和力,就像是一般的富家公子出外打猎一般。
反观我,因为是临时起意带我而来,所以一时半会也找不到合身的骑装,只好穿了平时的广袖长裙,头发虽简单的束在头后,却因为独骑一马而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我撇撇嘴,诚实道:“这是自然。”
连仲彦拉拉缰绳,骑着马朝我这边踱了几步,才压低声音对我道:“所以,人都是想要更好的。”
我拍拍马头,带着它往旁边靠了靠,讥讽道:“之前不是说,对造反没兴趣么?怎么,现在说漏嘴了?”
连仲彦勾唇一笑:“本将军又何必要要在你面前遮遮掩掩?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
我一时被他的话噎住,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反驳的话,心里憋得快要内伤,此时眼角余光正好瞥见一只白白胖胖的野兔从草丛间飞快跑过,便打马追去。
我能看见,连仲彦自然也能看见,只不过他似乎无心与我争这一只弱小的兔子,并没有追过来。
我在野兔五尺开外渐渐慢放速度,在小跑的马背上脱手稳定身形并不太难,我幼时便能做到,只是连仲彦给我的这张弓大了些,我拉的有些吃力。不过好在我骑术与射术都尚且过得去,瞄准了野兔,便利落的放出一箭。
随我而来的士兵便立刻带着猎犬上前去取回野兔。
我转身望了望不远处的连仲彦,他闲闲散散的提着缰绳往这边而来,隔得远了些他的表情有些模糊,但是声音却还是清亮:“本以为盛京来的小姐,都是些怕血胆小的。”
我笑了笑,策马朝他跑去,等走近了才道:“不是每位小姐,都喜欢兔子的。”
他略微停顿了一下,笑眯眯的对我说道:“应该说,一般正常的小姐,都是喜欢这些毛茸茸可爱的动物的。”
言下之意,就是说我不正常咯?
我懒得和他计较,夹着马肚子打他身边错过,往空地走去。
他在后面跟着,声音也从后面传至我耳中:“不如你我赛上一场?”
我回身瞥了他一眼,慢悠悠的说道:“让我穿成这样?”
“让你一程?”
我抿嘴一笑,没有说话便策马狂奔起来。
远远地听见他的声音从风里飘来:“前面有片芦苇地,我在那等你。”
我没有回头,只想在此刻充分的享受狂奔在风里的快感,狂风直面扑打在脸上,就算是生疼,我也快乐。这是我即便身处皇家猎场也难得的快意,我放佛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忘记了自己来这里的目的,忘记了身后的人也许会在下一刻便取我性命。
身下的马儿是匹枣红母马,性子温顺了些,脚程也比不上连仲彦的坐骑,没多久,便听见身后响起蹬蹬的马蹄声,伴随着连仲彦的大笑而来。
“为了避免你说本将军胜之不武,本将军刚刚换下了厉风。”
至我身边,他与我保持平行,在我耳边道。
我侧头看他,道:“我也不会感谢你。”
他不甚在意的样子,轻喝一声打马加速,我没有追上去,依然保持着刚才的速度,甚至还稍微放慢了些。
我不想看见连仲彦,特别是这样的时候,虽然我暂时不能逃出去,可是至少,让我不要那么快再次看见他那张时常笑眯眯却让人厌恶的嘴脸。
所以等我慢吞吞的骑着马到了那片芦苇地,我只看见他的马正弯着脖子在地上啃,人却不见了踪影。
我狐疑的下了马,任它自去与那马儿亲热,一面搜寻连仲彦的身影。
无奈芦苇太高太盛,放眼望去除了一片青黄,便再无其他,我本想扯着嗓子喊他一声,却又觉得这样做未免有些太过亲密了,遂放弃这个念头,走过去牵起马儿便准备往回走。
“你还真是无情啊。”
我猛然回神,四下搜寻声音的出处。
“这里。”
我循声望去,便见芦苇丛中抛起一只鞋子,我狐疑的跟过去,一路打草而过,便见着连仲彦躺在芦苇丛中,双手枕在脑后,一只脚支起,翘着二郎腿好不悠闲。
毫无疑问,刚才那只鞋子便是他脚上的了。
“发现我不见了,连喊一喊也不愿意么?你就没有一点担心我被坏人劫走么?”他嘴里叼着一支芦苇杆,说话有些含糊不清,见我站在旁边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似乎有些不习惯,拍拍身旁的空地,道:“陪我躺一会。”
明明是请求,却是用的命令的语气。
没办法,我只好提着裙子,小心翼翼的躺在他身边。
我想了想,还是解释道:“你武功高强,一般杀手定然不是你的对手,就算是遇上了顶尖的高手,现场一定会有一番缠斗的痕迹,我来时马儿并没受惊,而是安安静静的在一旁吃草,想必你就在附近不远的地方,只是我看不见罢了。何况,别说是连城的猎场了,就算是连城,也不是轻易能混进来的地方。”
“你倒挺会分析。”他还是咬着芦苇杆,“不过你这样子,好生无趣。”
我冷哼一声:“在你面前我何必有趣?”
“那你会在谁面前变得有趣?沈珏明么?还是苏南弦?”他语带调侃,我便懒得理他,闭了眼装睡着。
得不到我的回应,他开始自说自话:“其实一开始捉你回来,我只是想看看当初那个在众人面前不可一世,却会在喜欢的人跟前撒娇做小的少女,会不会在我面前也撒一回娇,做一次小。”
“我娘亲也是一个温婉纤柔的女子,她跟着我父亲时只有十七岁,一度被父亲忽略,直到她二十岁那年有了我,在府里的地位稍微才好了点。不过这也注定了,我是庶出的孩子,就算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得到父亲的青睐。”
“于是我想,若是我比别人多用功五倍,十倍,甚至百倍,是不是就能换得父亲一声赞赏,是不是就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所以我勤加苦练,大哥五更天起床操练,我便四更天起,三弟学问做得好,我也要求自己熟读兵书史册,香芙犯了错顶撞父亲,我第一个站出来主动替她受罚。”
我转过头,看着他。
他闭着眼,嘴里不再叼着芦苇杆,唇角却勾着一丝闲淡的笑,似嘲讽他人,也似讥讽自己。
“我渐渐被人重视,受人敬畏,府里没人再敢欺负我和我娘亲,我以为自己打破了庶出嫡出的陈规,我以为,只要自己有本事,总会有回报的。”
他苦笑了一下:“却没想到,跟着父亲出生入死的人是我,冲锋陷阵带着敢死队取了敌将首级的人也是我,随着父亲进宫穿着御赐甲胄接受文武百官朝贺赞赏的人却是大哥。”
我想起以前那件事,好像当时他第一次回盛京,便是连老将军又一次大捷而归,便问道:“所以那日,我们见着你的时候,你本应该是在宫内赴宴的?”
他点点头。
“那时我还太幼稚,把世俗看得很重,功名利禄对我来说,就是证明我价值的所有。我那时见着你,见着你们这样一群纨绔子弟,想的却是因为你们都是嫡出,都有着显赫的家世,所以便目中无人,随心所欲。”他轻笑了一下:“我不得不承认,那时看见这样的你,我一度很想拥有。”
他说得云淡风轻,我便不觉得尴尬,只是好奇:“为何?”
“我也不知道,或许是因为自己想成为这样的人,所以才特别想占有吧。又或者是,你对着沈珏明撒娇嘟嘴的样子,让我想起了我的娘亲。”
直觉告诉我他的娘亲一定早入了土,是以我便没有多问,只是说道:“你娘亲一定是个很美很美的美人。”
这话我说得绝对真心,看看连楚雄,再看看连仲彦,除了他的娘亲非常漂亮外,我想不出别的可能。我不得感叹,连香芙连季礼以及连伯涛乃是一母所生,除了连香芙和连季礼遗传了其母的风姿外,连伯涛着实平凡了些。
不过胜在气势逼人,倒也还好。
他倒没有谦虚:“我娘亲有一半的异族血统,确实很美。不是盛京女子那样的美,她的美很大气,但是因为她性情温婉,又让人觉得有几分秀丽。”
我难以想象这样的美人,不过看看连仲彦,除了他自己后天滋生的那股邪气,其他的便是其母的风韵了吧?
他翻了个身,单手枕在头下。面朝着我,却还是闭着眼,让我清楚的看到他两把小扇子似的睫毛。
“后来我回连城,竟然念想了你几次,所以这次遇见你,我便毫不犹豫的把你捉了回来。”
说到这个,我立马想起之前忘却的好奇:“你是如何知道商队里有我的?”
他笑了笑:“其实也是误打误撞,我本来是在附近带兵巡查,正巧遇上了检查你们的士兵,见着他们正在分一些金银,便细问一番,又查看了当时你给他们的首饰和你丫鬟给他们的首饰,便觉得不对,为何小厮身上的簪子会比自己主人头上戴的还好?所以才追了过来,庆幸的是,你的声音我一直记得。”
我扶额长叹,原来竟是这里出了差错。
他笑了笑:“你也不用后悔,若是你沿途返回陲瑶镇,便能碰上我父亲的人,到那时,你可就没这么幸运了,还能像现在这样和我围猎赛马躺着说往事。”
我有些不解:“你今日为何要与我说起这些?”
他缓缓的睁开眼,看着我,眸子里倒映着我的脸,沉默片刻,才道:“因为我发现,我现在已经不再像一开始那样,追求你的屈从和服软。”
我不懂他的意思。
他却没有明说,而是隐晦的说起别的来:“我和你说这些话,也没有别的意思,我想,那日的赌约,你我都不会赢。我知道苏南弦根本不可能派你来监察连城的动静,你也不可能在短短一个月内改变心意留下来。而我,就算是真的爱上了你,为了赢,我也不会让自己输。你懂么?”
这是我一早便料想到的结局,我自然明白。
于是点头道:“所以,你打算理直气壮的毁约么?”
“不是毁约。”
“那是什么意思?”
他突然坐了起来,将我也拉起,对着我认真道:“我是邀请,请你和我一同,站在这个世上权力的最顶峰,一起俯瞰芸芸众生,一起接受全天下的膜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