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友珪做了大梁皇帝后,起先还怀抱一腔兴奋劲头,筹谋着好好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明君作为,但是真等他坐上那个位置后,发现自己完全比不上他阿爷,不仅掌控不了朱友谦这样手握兵权的藩镇,眼看着能派兵给他一番教训,偏对方掉头降了晋军,借着河东的势力反踩回来蹦跶。河中势力就这么平白在他手里给弄丢了,说有多怄就又多怄。朱友谦这类的他至少还能召集兵马去打一打,可杨师厚那类的,他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对方坐大势力,自己连正面翻脸训斥一下都不敢。朱友谦逼反了最后叛逃丢了河中,如果把杨师厚逼急了,大概能直接打到洛阳来把他拉下龙椅。他也不是没想过办法,下诏把杨师厚征召到洛阳来,原是打算等人来了地头就把人给弄死的,可是在实力悬殊的状态下,杨师厚胆大包天的居然真敢奉诏来了,他却没胆子把人弄死在洛阳,好吃好喝赏赐一番最后把人送走了。
朱友珪感觉自己里外不是人,当个皇帝比当孙子还憋屈,偏敬翔那起子文官还一个劲的传言他这个位置来路不正,就没有一个是对他真心实意心悦诚服的。朱友珪原就不是真有雄才大略之人,燕帝刘守光混归混,好歹领兵打仗也算得上是一把好手,和刘守光比起来,朱友珪大概在吃喝玩乐上比他更精通。眼瞅着庙堂内外一堆他烦心却无解的难事,他索性破罐子破摔甩手不管了,正事不干,倒把他阿爷那点子荒淫无度学了个十成十。
敬翔罢朝后,朱友珪也没心思和动力去哄他出仕了,便想用重金招揽人才,可惜没人归附。眼看着朱友珪行事越来越荒唐,驸马都尉赵岩坐不住了。
同样是朱晃的女婿,看看罗家现在被折腾得还剩下什么了?朱友珪眼看着杨师厚侵吞了罗家的地盘却连声指责都没有。赵岩当初得朱晃厚待,如今再看朱友珪行事,愈发觉得这个皇帝不行,再让朱友珪这么折腾下去,他们这些哪怕沾着亲的都别想讨到好去。只是赵岩手里没兵,他再痛恨朱友珪也没办法,借着朱友珪敕封朱友贞为东都留守的机会,赵岩自请作为使者前往开封府传诏,私下与朱友贞有了联系。
朱友贞本就对朱晃的死因产生了怀疑,但是流言蜚语杂乱无据,直到赵岩找上朱友贞,将朱友珪的行事,敬翔的沉默以对,朱晃死因的疑点种种一一道出后,朱友贞哭得不能自已。他虽不得朱晃欢心,但他毕竟是朱晃唯一的嫡子,依照阿娘张惠的教养,他对阿爷的感情其实比其他兄弟都要来得真情实意些。
在众幕僚的说服下,朱友贞起了推翻朱友珪,为父报仇的念头。
赵岩觉得这件事的成败还得看杨师厚的态度,于是朱友贞派了心腹马慎前往魏州。马慎口才了得,把朱友珪杀父篡位说成乱贼臣子,将朱友贞奉为正统,并许诺杨师厚如肯出手,不但博了个从龙之功,待到成功那日,还将获得五十万的赏赐。
说真心话,朱友珪继位后看着昏庸无能,但是杨师厚趁势浑水摸鱼也着实捞了不少好处,且朱友珪无能拿他还没什么办法。杨师厚不觉得换成朱友贞上位后自己的局面能混得比当下更好,便有些不太情愿,与幕僚商议时便说:“朱友珪弑父篡位时我没能出兵,如今君臣名分已定,我若再起兵征讨,是否欠妥?”
说到底,杨师厚没把朱友珪放在眼里,倒是对自己的名声还是有些在意的,去岁如果奉诏去了洛阳朱友珪有半点流露出想要诛杀自己的心思,他倒可借机反了。如今朱友珪称帝已有半年之久,朱友珪对他封赏恩赐极重,他这时候若再起兵攻打洛阳岂非被天下人唾骂自己乃是乱臣反贼?
杨师厚脑子转不过弯,但是他的幕僚们中脑子清醒的人却不少,不免提醒他说:“朱友珪杀父弑君,不过乱臣贼子!均王举兵复仇,乃是正义之师!”这半年来,朱友珪弑父篡位的传闻越传越烈,几乎已是家喻户晓。朱友贞若当真已有反心,只消打着为父报仇的旗号举兵起事,哪怕杨师厚不出手帮忙,自有那等愿意接这份从龙之功的人站出来。只是到那时,杨师厚若再想在新帝面前献上一波,只恐锦上添花远不如雪中送炭。甚至,因为这次的拒绝,只怕在朱友贞心里反而落下根刺,恐成后患。
杨师厚醍醐灌顶般打了个冷战,这半年来他春风得意,难免有些得意膨胀。到底这大梁是朱家的天下,他杨师厚如今手里的州镇势力再大总也不可能叛过大梁自立为王去。朱友贞、朱友珪两兄弟反目,早晚得迎来一场不可避免的殊死对决。他既无坐壁上观的资格,那还不如早些站了队伍。
杨师厚当下决定帮朱友贞夺位!
他派了部将王舜贤悄悄去洛阳联络袁象先,派招讨马步都虞侯朱汉宾率兵进驻滑州。
袁象先是朱晃的外甥,在洛阳任左龙虎统军、侍卫亲军都指挥使,和朱晃女婿赵岩相比,袁象先手里实打实的握着兵权,恰好能够做内应配合起事。这时候赵岩也从开封返回洛阳找到了袁象先,几人密谋定下与朱汉宾里应外合之事。
去岁朱友珪初登基时怀州龙骧军哗变,后来虽强行镇压平复,但是其余州镇的龙骧军也跟着动荡不安,朱友珪对那些闹事的龙骧军依然心存忌恨,本着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心思,大肆搜捕龙骧军余部,但凡捉到的皆是满门抄斩,全族屠尽。这事哪怕翻过年来,依然没个头。
在开封府附近也有一支龙骧军驻扎,朱友珪想把这些兵力调回洛阳。朱友贞趁机派人潜入军中挑拨传谣,说是皇帝把他们征调回去是为了铲草除根,这一去就是条不归路!
这边连恐带骗的,那边朱友贞却上奏朝廷说龙骧军心存疑惧,不肯拔营前往洛阳,当真惹来朱友珪的强烈不满。
开封府的这支龙骧军果然心神大乱,将领们商议后决定拜见朱友贞,求朱友贞给指条明路。
这一日,恰是二月十五。两天后的凌晨,一场预谋的兵变在洛阳悄然拉开序幕。
袁象先率数千亲军杀进皇宫,朱友珪闻讯后带着皇后张氏和冯廷谔逃离,可惜皇城内全是搜捕的侍卫亲军,朱友珪满身狼狈的带着人跑到北垣楼下后发现跑不出去了,因为宫门外居然全是全副武装的龙骧军。
进无可进,退无可退,张氏吓得瑟瑟发抖,揪着朱友珪的袖子,手指捏得快变型了,声音是无法控制的颤栗:“陛下……我们该当如何是好?”她生怕朱友珪嫌自己是个拖累把她给丢下。
朱友珪的脸色灰败中透着一抹狠戾,近来的声色犬马掏空了他的身体,不过是奔逃了这么一段路,便已然令他感到体力透支,五脏六腑似要焚烧起来般撕裂的疼。他捂着胸口,眼前恍惚闪现着朱晃死前那副苟延残喘的模样。
他其实和朱晃长得有几分相似,也许也正是因为这份父子形容貌似,让朱晃没有怀疑过自己是他的种,毕竟他生母的出身实在太过不堪。几兄弟中他与阿爷最相似,这曾经是他最为骄傲的一件事,后来慢慢长大,慢慢尝到了许多世间的苦涩,心怀不甘,他开始拼命争宠,投其所好不惜献上自己娇美的妻子……
朱友珪目光下垂,视线落定在了张氏面上,奔逃令她双靥绯红,香汗淋漓,形容狼狈却丝毫无损她的美丽。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脸,触手温润滑腻,犹如蛋卵般光洁可人。脑海里倏地闪过她伏在男人身下低吟婉转的模样,他头疼欲裂的闭上眼,恍惚觉得那男人的身影像是自己又像是朱晃……
“冯廷谔!”他突然大吼一声。
冯廷谔一个哆嗦,愣愣的回了声:“臣在!”
他们往这边逃,本意是想着能翻墙逃出去的,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乱党图谋周详,里应外合竟是连一点活路都不留给他。
朱友珪心里很清楚,来的是朱友贞的人,如果自己被生擒落入敌手,于公于私朱友贞都不可能留自己活命!但是这世道他活不了,美人却可活!
“陛下,不要丢下我,不要丢下我……”张氏瑟瑟发抖,她看着冯廷谔靠近,感觉下一步他们就会把自己丢下,径自翻墙而走。
她那么不计代价才坐上了皇后的位置,一身荣华尚未享受,怎能甘心就此化为乌有?被朱友珪抛下,落入一群乱兵之手的下场会是如何?她想都不敢想,一时涕零。
朱友珪退了一步,动作僵硬的挥手示意。
冯廷谔越身向前。
张氏只觉得头顶笼下一片黑影,她抽噎得抬头,梨花带雨,泪凝于睫。
美人的美在骨不在皮,难得的是张氏生得全身上下都透着一种美。就算是此刻满脸泪痕的样子,也是说不出的美。
冯廷谔心里这般想着,手上却是毫不迟疑的往前一顶。
削铁如泥的刀尖狠狠的捅进了她的胸腹。
张氏呆滞的表情只闪过一瞬的惊愕,瞬息过后,美人的眼睛垂了下来。
冯廷谔动作利索的拔刀。
张氏倒在了地上,无声无息。
朱友珪呼吸急促,满脸潮红,一双猩红的眼盯着冯廷谔手里染血的刀刃。耳边传来厮杀声,兵刃铿锵声,眼前的景象叠加错乱,他仿佛看到了当初朱晃直挺挺得跪在床榻上,胸口被捅穿的那一幕。
冯廷谔转身喊:“陛下!”
朱友珪突然屏息,眼里闪过一丝疯狂,他咬着牙,瞪着眼,喊:“来啊!”
冯廷谔面无表情的脸上终究闪过一丝犹疑。
朱友珪突然往前冲了过来,挺身撞上冯廷谔手中的刀刃。
力道不足,刀刃入得不深,朱友珪痛得惨叫一声,双手乱舞着抓住冯廷谔的肩膀,大叫:“冯廷谔!”
呆愣的冯廷谔瞬间回过神,虎目含泪,哑声应道:“臣在!”同时握住刀柄的手猛地用力,刀刃噗嗤一声插入胸口,刀尖从朱友珪的后背透了出来。
鲜血淋漓。
朱友珪身体瘫软得跪倒,冯廷谔抱着他一同跪地。
他想死得痛快些,可偏偏事与愿违,这口气竟是吊着迟迟不曾咽下。他疼得全身发抖,抓着冯廷谔喊了两声,心里想着是不是因为他以子弑父,阿爷来惩罚他了?
他眼神涣散,张口嘴却无力喊疼,手指凌乱的抓着,将冯廷谔的脸上抓挠出了几道血痕。
冯廷谔伸手抱住了朱友珪的头颅,紧紧抱住,而后,猛地用力一拧。
脖颈清脆的咔擦声后,朱友珪终于不动了。
冯廷谔恍若未觉的,眼中一颗泪坠下。
“在这里!”
“找到了!”
朱友珪和张氏的衣冠服饰华丽醒目,当亲卫军找到他们将人团团围住,消息传到袁象先耳中时,袁象先还有些不太相信。
“死了?都死了?”
“是!帝后皆被冯廷谔所杀!”
袁象先眼皮一跳,不禁流露出不屑的神情,他眼中的冯廷谔就像是朱友珪养的一只疯狗,朱友珪指哪他便咬哪。
“这奸贼先是杀害先帝,如今又……难不成他还想以此挟功,哼!”
“不是,冯廷谔也死了。”
“什么?”
“冯廷谔杀了帝后之后自刎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