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气温转暖,冯道在德州修养得差不多后,就动身回了景城。
世道不好,哪怕像冯家这般家有良田的耕读人家,日子过得也不乏艰辛。一别经年,冯道到家拜叩父母,冯良建抿着嘴没说什么,张氏却是止不住泪流满面,一连迭声的叫人把儿子扶起来。冯道的祖母褚氏随长子而居,冯道随后去拜望时,老媪满头白发,幸而身子骨还算强健,只记性大不如前,乍见孙儿时怔怔的想了良久,还是在冯九娘的提醒下才恍然道:“竟是狸奴儿……”一时哽咽,抱住冯道流泪道,“怎的瘦成这个样子了?”
冯道暗忖,亏得在德州养了这么久才敢回来,不然更得吓到爷娘。
“阿婆,我从来都是这般瘦的,你忘了么?”
九娘帮腔道:“对,我七兄吃什么都不长肉,白糟践了粮食。”
褚氏指着冯九娘笑骂:“这小娘子大了,家里头养不住了,快叫你爷娘给她说门亲事,备好嫁妆送她出门吧。”
冯九娘噘嘴道:“七兄尚未成家,哪里就轮得到我了?”
冯道心里暗道一声要糟,果见褚氏笑意顿住,先是一脸茫然,而后拉住冯道的手,问道:“七郎怎的尚未成亲?我前几日才听你伯娘说不是与我娘家侄孙做了亲吗?那是……那是我家濆郎第几个女儿来着?”
冯九娘才要反驳乃是子虚乌有之事,却被冯道瞪了一眼,讪讪的闭上了嘴。
冯道哄褚媪道:“是呢,原就是亲上加亲的喜事。”
褚氏这回是真乐了,眼睛眯成一道缝,咧着缺牙的嘴,笑开了花:“你乖乖的,与我侄孙早日给我生个重孙来。”
冯道道:“阿婆,你哪里还差重孙抱呢。”
褚氏道:“那不一样,不一样,没见着我七郎的儿女,我这眼可闭不上。”
这话说得慎重,冯道心内不觉一酸,眼眶略潮,忙扯开话题,祖孙济济一堂,欢笑声不断。
吃罢晚膳,冯道与冯九娘一同返家,冯道原想着与爷娘商议后再说,但见冯九娘在田陌间跳跃,身姿窈窕,虽尚未及笄,豆蔻年华,却已然是桃李之色遮掩不住。他想了一路,终是在快到家门口时,将九妹唤住。
“有件事要与你说一下。”
冯九娘站住了脚,略歪着头,她五官生得艳丽,与冯家人清隽秀气的相貌差异很大,在这乡野之地尤为出色。听褚氏的口气,这些年向张氏打探的人家并不少,只是张氏觉得门第都太过低微,想着九娘的身世,生怕轻易把她许婚出去,委屈了她。
冯道沉吟片刻,终是在九娘子灼灼的目光下撇开了脸,说道:“阿爷跟我说,他收到晋阳的书信,嗯……你阿娘她……”
冯九娘的脸色一僵,脚尖踩在田埂上身形晃了晃,冯道伸手扶住她。
她借着这一扶,稳住身体的同时也稳住了心神,脸上重新扯出了笑容,仰头道:“阿兄,我姓冯的。”
“没人说你不姓冯。”他叹气,伸手想揉她的发顶,又发现她如今是大娘子了,不能如他离开时那样做一些亲昵之举了。“你生母在晋王府里过的并不容易。”
冯九娘的身世自小就没瞒她,其实以她的容貌想瞒也瞒不住,冯家人嘴巴再牢,也总有闾邻说漏嘴的。冯九娘冰雪聪明,心思敏感,所以冯良建和张氏就没打算瞒她。
张丹凤出身不俗,奈何女子逢乱生存不易,即便身为贵女却一样要沦落成战利品,被男人们争来抢去,不得自由。张丹凤不敢认回女儿,起初是因为她初到晋阳,立身不稳,后来发现晋王府后宅有刘夫人镇着,倒也相安无事,媵妾们少有争斗。刘夫人宽厚,赏罚有度,张丹凤膝下一直无所出,便也动过将女儿接回身边抚养的心思,可惜被冯九娘一口拒绝了。
如今李克用过世,刘夫人下了遣散令,张丹凤没想离开晋阳,毕竟她前半生颠沛流离,在晋王府后宅安稳了十余年,实在没勇气再移居他处,她也没有再改嫁的心思,九娘子就算是她唯一骨血,自然就又有了想认回的念头。
“你如今大了,过几年总要嫁人的。”冯家毕竟只是乡野小民之家,即便是冯良建早年出过仕,那也已经是前朝旧事,昔日人脉怕是早已消散一空,以冯家的门第想要给冯九娘找寻个高门大户的夫家怕是不易。若是去了晋阳,以张丹凤的能力,应该认识不少达官贵胄。
冯九娘眼眶含着泪意,咄咄的问:“这是爷娘的意思还是阿兄自己的意思?你就这么迫不及待的想把我送人吗?”
冯道愁啊,五六年没见,女童长成亭亭玉立,他竟然手足无措,完全不知道怎么应对她的倔强了。
“爷娘自然也是知道的。”
“你胡说!”冯九娘心急起来什么话都敢说出口了,“阿爷根本就没有和晋阳通过书信,明明是阿兄你自作主张,却还要推诿到爷娘身上,他们才不会像你那样冷血无情。”
她是真伤心了,冯道离家时她堪堪七岁,从记事起阿兄对她呵护备至,疼爱有加,记忆里阿兄对她的纵容超越了爷娘,以至于阿兄离家后,她时刻惦念着,却不想物是人非,不知道是自己记忆出了错,还是这么些年她的记忆美化太过,阿兄当年对她其实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好。
自己到底不是他的亲妹妹!
“九娘啊……”
冯道掏出帕子,挽了她的胳膊,欲将帕子递将过去,却被她甩手挥落在地。
九娘悲戚道:“别说什么是为了我好,你根本就没问过我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就擅自按自己的喜好来替我拿了主意。凭什么……凭什么……”她越想越伤心,跺跺脚转身就跑。
冯道挠头,他在契丹五年,习惯了对突欲那小子直来直去的说教方式,一时习惯成自然,竟是对冯九娘也这么着了。万万没想到小娘子不同于小郎君,真是一句话说的不对,就要惹出事端来。
他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到家时少不得要被父母追问原由,他惹哭了向来听话乖巧的九妹,怕是要遭一顿骂了。可没想到进得家门,兄弟姊妹齐聚一堂,家里一片和谐氛围,冯九娘趴在张氏的膝头上,乍看以为是在哭诉告状,可是她仰头时,面上却是毫无泪痕,且还是带着笑的。
冯道不觉讶异,正纳闷间,张氏招手唤他:“你阿兄阿弟都不肯去睡,都等着你回来呢。”
冯道分不出心思再去琢磨九娘究竟是怎么回事,忙着与兄弟们寒暄叙旧,到得三更时分方才熄灯歇下,第二日晨起,冯良建带着大儿早早下了地,冯道晚上睡得并不踏实,脸色显得有点苍白。张氏亲自下厨,端着朝食来找他。
冯九娘昨晚回来虽然面上看不出异样,但张氏抚养她这么多年,女儿情绪有哪里不对劲,她哪会觉察不到?
“之前你褚三叔写信回来,说是吕家的大郎君上门拜望过……那吕大郎君,今年多大了?可有许亲?”
冯道见张氏询问的虽忐忑,可一双眼却透露出太多的期待,他忍不住笑道:“吕琦才貌结是上品,只是……他腿上有疾。”
张氏一个咯噔,眼神黯了下来。
吕家门第比他们家高太多了,她也没指望能攀上吕家这门亲,只是想着褚濆写回来的信中,提及九娘子与吕大郎经常拌嘴儿,吕大郎脾性温和,竟没和小娘子一般见识,回回都包容笑纳,她捧着书信读了好几遍,心里难免就生出点小心思来。
“怎么就……”是个残疾呢?
冯道正待解释吕琦的腿疾并不影响正常行走,并不算是身残时,张氏突然霍地抬起头,道:“既如此,那就合适了!”
冯道一怔。
张氏激动道:“阿道,这回你可得帮你九妹谋划一二。”
冯道恍然。敢情张氏觉得吕家门第高,吕琦作为吕氏嫡长子,怕九妹高攀不上,这会儿哪怕听闻吕琦身有残疾,也忍不住对这门亲事动心起来。
他倒不是嫌弃吕琦,吕琦这人接触下来,谈吐品貌都属上乘,难得的是他对九娘宽容忍让,两孩子站一处说话时,哪怕九娘再无理取闹,他也总是一脸笑意。冯道看得出来,其实吕琦对九娘是有好感的。只是想到吕兖这会儿身在沧州,作为刘守文麾下得力干将,不管他重视不重视吕琦这个儿子,到底他们冯家门第还是弱了些。再者,当初张丹凤就是被吕琦的亲娘诓骗回吕家,又是在吕家被卢彦昌和刘仁恭污辱。虽说卢彦昌后来被刘仁恭给灭杀了,义昌节度使也被刘守文拿下,如今刘仁恭也被刘守光囚禁,但是吕家这些年靠着刘仁恭父子节节高-升也是事实。
将九娘子许给吕琦,张丹凤会怎么看?
冯道依然觉得让九娘去晋阳投她生母比较合适。
但是看着张氏一脸期待的表情,冯道哽在喉咙里的话语却怎么都吐露不出来。
他的父母,是当真把九娘当做自己的亲生孩儿般疼爱的。
冯道开不了口,欲言又止的样子落到张氏的眼里,却又被解读成了另外一种意思。
张氏拍着冯道的手,吁叹道:“你也别太自责,当初你说出门寻一份差使,你阿爷也说以你的才学,总有出头之日,家里不指望你光宗耀祖,但是……家里你阿妹、侄女她们都大了,若能仰仗你,使她们寻上一门好亲事,可不就锦上添花了。”
张氏以为冯道在外过的不差,虽然书信断了好多年,但是在冯良建刻意隐瞒下,张氏并不太了解全部实情,所以她对冯道的期待难免就过高了些,等她发现这个七郎回家依然一身布衣,虽也心疼他的身体,但更多的是对家中逐渐长成的子女婚事的操心。
这时候她倒是完全忘了,七郎在外多年,也是孑然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