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头生疽
李歆2019-12-20 16:164,756

  诚如孙鹤所言,李克用最近的日子,的确不太好过。

  讨梁檄文发出后,响应者寥寥,王建称帝了,李茂贞明面上没有称帝,但也不过差个名分而已。但这些人朱晃都未放在眼里,他最为忌惮的依然是他曾经一把火没能烧死的宿敌李克用。

  潞州战事兴起时,其实李克用的身体就不太行了,南征北战,旧伤累累,初时尚未显现,如今年事一高,当真是病来如山倒。李克用背上长了一个肿块,起初不怎么疼也就没在意,慢慢肿块成疖,起了粟粒大小的脓包,没法卧躺成眠。他熬了几天后,熬黑了眼眶,身上还渐渐起了热。医官诊断说是疽,吃了一个月的药,内服外敷一番折腾却总是不见好。

  这时候一向宽厚的刘夫人开始严把内宅,不许媵妾近身。刘敏君做的明火执仗的,李克用虽有点觉得下面子但细想想自己近年来的确在女色上头有点太过,他今年五十有一,膝下仅儿子就已有二十有四,占了他半数年轮,这还不算女儿。早年刘夫人不会生养,替他纳曹夫人时他还颇讲些规矩,后来战乱成常态,掳劫降掠的美女如云,饶是他再英雄气概,也少不得被这些世间绝色迷花了眼,后宅充斥的美人多了,子嗣也就跟着多了起来,他一概不管,都交由刘氏、曹氏诸位夫人操持,倒也从未出现过妻妾争宠,内宅不宁的乱子。

  他有个好妻子,他知道。所以哪怕刘敏君如今美人迟暮,容颜不再,他依然十分敬重老妻。然而哪怕刘敏君、曹婉娘等人轮流精心侍疾,依然没能换来李克用的病情好转,因为潞州的战局实在不容乐观,他忧心焦虑,日夜难寐,反而加重了病情。

  潞州被困已久,城中缺粮,周德威便选了一万五千名精壮骑兵,每人身负十斤干粮,预备从潞州城北闯营送粮,由史建瑭、李嗣源率五千步兵作为左右策应,护卫骑兵闯营。

  李思安没来潞州前,康怀贞便在城外挖壑筑垒。李思安接手后,并没有反对康怀贞此举,而此时梁军驻守北营的守将乃是寇彦卿。晋军闯营送粮行动一开始,就被寇彦卿觉察到了,随即率兵截杀,仅寇彦卿一人横刀立马便斩杀了晋兵百余,杀到眼红时,周德威见无人能敌寇彦卿,便一夹马腹,冲锋迎了上去。

  两人一交上手,寇彦卿便被震得胳膊发麻,知道来人不容小觑,来往数个回合,寇彦卿自知不敌,萌生退意,结果气势此消彼长下,竟被周德威一槊戳中了肩膀,手中兵刃失手落地,慌得他掉转马头,拍马而逃。

  周德威一声大喝,晋军战意陡涨,李嗣源、安金全等人紧随其后,冲锋陷阵,杀得梁军溃散而逃,晋军乘势冲破了梁军北营防线。

  为了潞州之战,李克用的鸦儿军精锐可说尽数而出,黑衣骑兵所到之处,箭无虚发,锐不可当,铁骑踏营,生生将梁营撕开道口子,突围到了潞州城下。

  城上李嗣昭见援兵到了,急忙命兵卒开城迎粮。待到李思安闻讯率兵过来围劫,奈何卸下粮食后的鸦儿军,来去如风,轻装上阵的骑兵,不论杀敌只求突围,梁军根本拦截不住,眼睁睁的看着晋军突围而去,气得李思安直骂娘贼。

  经此一役后,李思安决定贯彻康怀贞之前的做法,而且加倍实施工程,在潞州城下修筑起长城,内防城中李嗣昭率兵突围,外抗周德威援军突袭,这个修筑起来的工事被梁军称作“夹寨”。李思安从山东调取军粮,十万梁军盘踞在夹寨之中,围着潞州城虎视眈眈。

  对此,周德威也暂时没能想出什么招数应付,只能每日派出小股骑兵骚扰梁军,打起了游击战。李思安由此担心自家的粮车被劫,便又从东南出口修筑了一条通道与夹寨相连。这之后,面对周德威的频繁扰军策略,夹寨内的梁军不再理会,只坚守不出,与晋军对峙。

  潞州战事僵持不下,李克用忧劳成疾,背上的疽非但没有好转,反而衍生开来。随着星星点点的疖子长满了背部,李克用高热不止,时而清醒时而昏睡不醒。偶有清醒时,他总不忘问及潞州情势,知道夹寨已成,李嗣昭被困在城内,迟早要弹尽粮绝,于是便想出围魏救赵之法,命李存璋等人分头进攻晋州、洺州。

  朱晃闻讯后派陕州将士驰援,两军旗鼓相当,打来打去,又是一个不胜不败的僵持之局。

  这一日,李克用从昏睡中醒来,觉得全身热度有些退了,精神竟是好转了不少,看着在自己病榻前殷切侍疾的儿子六郎李存乂和八郎李存纪,老怀慰藉的道:“你们母亲呢?”

  李存纪抢先道:“阿娘守了一整天,才被叫了出去,说让儿子们盯着你喝药呢。”说着,扶起阿爷,有侍婢眼明手快的搬来一张凭几,塞靠在了李克用身后。

  李存乂端起药碗,双手奉上。

  李克用单手扶靠在凭几上,叹了口气:“药喝的多了,我嘴都苦得发麻了,若是能饮上一盅酒……”

  “阿爷,你现在不能饮酒。”李存纪打断了老父亲的畅想。

  李克用喟叹道:“契丹人擅酿一种乳酒,酒味极淡,喝起来却有股奶香,不腥不膻,饮多了也不会上头。我记得我那义弟年初送了我不少……”

  李存乂端着药碗的手颤了下,黑黢黢的药汁在碗里直打晃。李克用正要伸手凑唇过去饮,见此稍稍一顿,但随即恢复了常态,伸手慢慢接过药碗,仰头一饮而尽。

  站在他身侧原来插科打诨逗趣的李存纪也像是霜打的叶子般,突然就蔫了,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李克用心知有异,搁下碗后,一抹嘴,避开侍婢递过来的蜜饯,目光牢牢盯着李存乂道:“说吧!”

  虽只简短的两个字,却让李存乂强撑的表情颤了下,虽转瞬即逝,他强作懵懂道:“阿爷叫我说什么?”

  李克用冷哼一声,突然伸手将身后徘徊的李存纪一把拽住,强拖到身前,一只独眼如鹰隼般犀利的盯视住八郎:“你六兄装傻,就你来说!”

  李存纪胆子小,他是曹夫人所生的四个儿子里年纪最小的一个,从小惯会在嫡母跟前撒娇,彩衣娱亲,陡然之间被父亲这么一喝,吓得两股战战,险些崩出尿来。

  李克用久病卧床,形容憔悴,加上睚眦目裂,当真如地狱鬼神般狰狞恐怖,李存纪牙齿咯咯,颤道:“是……契丹……不,不,是义昌节度使刘守文送子入开封……被、被伪帝加授中书令……”

  他到底不够聪明,虽话说到嘴边又改了口,只是转得太过生硬,瞒骗不了李克用。

  沧州去年被朱晃压着打,险些覆灭,李克用深恨刘仁恭反复小人,背信弃义,本欲坐视不理,是李存勖劝他,全天下归顺朱贼者十之八九,黄河以北能和梁军抗衡的也只有他们和刘仁恭了,若是幽州和沧州再丢了,那可真是唇亡齿寒。

  最后他派兵救下沧州,为的也正是李存勖所说的从大局出发,他觉得自己这个儿子论眼光已在自己之上,深感欣慰,看到刘家父子自相残杀时,他差点没笑出眼泪来。刘仁恭没生个好儿子,小的凶残,大的,也没聪明到哪去。

  刘守文向大梁投诚,固然这消息沉甸甸的十分令人沮丧,李克用皱着眉头,直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他手上不松劲,只瞪着李存纪道:“你再语焉不详,信不信我用鞭子抽你!”

  李存乂噗通跪在榻前,求情哀呼道:“阿爷息怒!”

  屋外早有机灵的侍仆跑出去通知刘夫人,这边父子对峙,那边院子里刘敏君带着曹婉娘、张丹凤、陈羽娘一干人等匆匆忙忙赶了过来。

  刘敏君进屋时,里面已经乱作一团,李存乂跪在地上磕头,李存纪恸哭失声,而李克用则倒在床榻上,两眼发直,地上和榻沿上一片腥红血迹。

  曹婉娘一个腿软,身子就往下滑,幸得跟在她身后的张丹凤眼明手快的扶住,才免于摔倒。刘敏君心头狂跳,强作镇定,箭步上前查看,同时吩咐道:“去把医官叫来!”

  李克用瘫在榻上,脸色发紫,眼瞅着出气多进气少,嘴角下颌满是血迹。

  两名医官急匆匆的赶来,刘敏君把两个儿子叫到边上,质问道:“究竟发生了何事!”

  李存乂满面羞愧,只跪着不答。

  刘敏君便冲李存纪喝道:“哭什么哭,等我死了,你再来哭!”

  曹婉娘缓过劲来,手捂着胸口,白着一张脸,怒道:“你阿娘问你话,你还不从实说来!”

  李存纪泪流满面,惊惶道:“阿爷问……问契丹……”

  刘敏君目光一利,恼道:“我怎么叮嘱你们的,切不可在阿爷面前提及契丹之事!”这时候闻讯赶来的其他侍妾们,带着自个儿的子女,在门外站了满满当当,没主母命令他们也不敢随意进门探寻,只得在门外不住探头探脑。

  刘敏君一眼扫过去,果然在门外看见了李存渥、李存确等人的身影,于是把人都给叫了进来。

  成年的儿子们一溜儿的跪作一排,门外那些小的也不敢站着,也都齐刷刷的跪下了。

  刘敏君只觉得手足冰冷,冥冥中似有不祥之感,她抬头看了曹婉娘一眼,曹婉娘见她眼中隐有泪意,心里登时一个咯噔。

  大风大雨这么些年共同携手走了过来,什么时候刘敏君竟然会露出这等黯然的眼神?她心里愈发害怕起来,抓着自己的小儿子一通摇晃:“你还不赶紧说!”

  李存纪哭道:“不是我要说的,是阿爷逼我说的!我没办法,原想拿刘守文的事糊弄过去,结果被阿爷看穿了,我没办法……只能老实说了。阿爷一听那个阿保机违背盟约,偷偷派使者袍笏梅老前往开封聘梁,就气得大叫一声,吐血晕厥……”

  曹夫人心口绞痛,只觉得自己也要晕过去了。她生养了四个儿子,怎么所有的聪敏劲全都给了大儿呢?

  也不知道是谁带的头,李克用晕厥的消息传到外头,院子里开始传来啜泣声,先时还很小声,到后来哭的人越来越多,渐渐愈发不可收拾起来。

  刘敏君被这哭声扰得心烦意乱,忍不住拍桌道:“把外头的人都给我轰走!”侍婢应了,刚要抬脚出门,突然刘敏君又把她唤了回来,“且住!你去外院给我找一队人来,把外头里的人都给我拘到偏院去,没我的吩咐,不许他们随意出门半步。”

  曹婉娘还懵懵懂懂的,倒是陈羽娘瞬间就明白了刘敏君的用意,心神也不由一阵晃动。

  李克用究竟病得有多重,她并不是十分清楚,但观此时刘夫人的反应,怕是凶多吉少了。

  果然没一会儿,门外的人被驱逐干净,那边也有医官战战兢兢走了过来,先是冲着刘敏君行了个礼。刘敏君烦躁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搞这些繁文缛节作甚,有什么话赶紧直言。”

  医官道:“大王的疽毒未清,已经蔓延到了头部。”

  在场近身侍过疾的几个人都清楚,李克用背上的疽已经生疮溃烂,不仅如此,肿块还在往上爬,从颈部一直蔓延到了后脑勺。若是拨开发丛,能看见头皮上已经密密麻麻长满了脓包,只是还未曾溃烂而已。

  “大王病症加剧,头痛频发,高热不止。事已至此,药石恐已无用,还请刘夫人……早日……”

  曹夫人嘤的一声,捂着嘴哭了,双肩瑟瑟,说不出的悲凉。

  陈羽娘面色惨淡,这会儿反倒只有张丹凤与刘敏君还算撑得住。

  刘敏君想站起来,可抬了几次身体,都没能成功,张丹凤从旁一把扶住她的胳膊,这才发觉刘敏君全身都在打冷战。她忍不住唤了声:“夫人!”

  刘敏君攥着张丹凤的手站了起来,背脊挺的笔直,双目熠熠,朗声道:“着人去晋州,将亚子唤回来!”

  李存勖身为晋州刺史,此时正在晋州督战。

  “夫人!”房内有近身侍仆通传,“大王醒了,请刘夫人过去呢。”

  刘敏君快速的整理了下仪容,擦去眼中泪痕,再抬眸时,面上已是一片端庄从容。她进房后,看见李克用正侧躺在榻上,仅存的那只眼略显浑浊,看过来时似乎瞧不准人影,但目光依然不改犀利。

  “夫人!”

  刘敏君走到床榻前,挨着床沿坐下。

  “敏君!”他再唤,声音已有哽意。

  “我在。”她伸手握住他的手。

  他的手因为频繁弯弓射箭的缘故,掌心老茧粗厚,甚至手指都已微微变型,他曾经牵着她的手,二人相约白发偕老。

  “敏君……”他说话其实有点吃力,带着微喘,“去把三弟叫回来。”

  刘敏君情不自禁的手上一抖,但李克用牢牢的握住了她的手,用力之大,几乎要把她的手给捏断了。

  好半晌,她方才应了声:“好!”声音哑得他俩都为之一愣。

  他看着老妻发红的眼,看了好一会儿,似乎终于看清楚,方才冲她缓缓一笑。

  刘敏君回以一笑。

  李克用拉着她的手摇了摇:“等亚子和三弟回来了,再去把张承业、李存璋、吴珙,卢质……一并叫来。”

  刘敏君终于忍不住落下一滴泪来,眼泪溅落在他手背上。

  “好!”她应。

继续阅读:11、晋王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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