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兖不知其子到了德州,他被刘守奇说动,写信与刘守文商议重金向契丹求援,刘守文自然不会有异议,只是除此之外尚有难题未解。于是吕兖在德州待了没几日,便留下刘守奇在此负责征收事宜,星夜返回沧州。
刘守文镇守沧州等地,手握重权,又因其父刘仁恭近年来荒淫无度,敛财好色,所以儒雅宽仁的刘守文便愈发脱颖而出,成为众望所归的期待,拥趸者也颇多。他麾下除吕兖外,尚有一幕僚智囊颇得信赖,此人姓孙名鹤,颇有见地,刘守文向来器重,对孙鹤的谏言几乎从无拒绝。
只是这一回,刘守文却对孙鹤的建议大为抗拒,也就是因为这件事犹豫不决,吕兖这才匆忙返回。
“到底孙先生又提了什么谏言,竟惹得主公头疼不已?”吕兖与孙鹤私交不错,孙鹤这个人看着聪明,其实很多时候一根筋,说话做事从不顾虑,直来直往,性情可谓相当耿直。
吕兖猜度着可能孙鹤又直言不讳的说了一些不太中听的话,若论以往,以刘守文的性格哪怕听了不开心,也不会轻易生气,可谓明主了。
孙鹤站在堂上巍然不动,眼珠子都没往吕兖那边转一下,只直直的看着主位上坐如针毡的刘守文,叉手道:“局势如此,还望使君早做决断!”
吕兖匆忙赶回来,风尘仆仆,连衣裳都未曾顾得换上一件,他本想以此显示他的辛劳忠勇,但没想到堂上会是这么冷硬的画风,偏他没有来得及打听清楚究竟何故,只得压低了声去问同僚。因着堂上刘守文和孙鹤正在僵持,同僚也不敢细说,言简意赅的答了句:“孙先生要使君送子往汴州为质。”
其实汴州已被朱晃改作开封府,称之为东都,但卢龙、义昌两处由刘仁恭父子把持,并未曾对朱晃称帝做出任何反应,既没有承认大梁,臣服纳贡,也没有像李克用那样跳出来说力挺唐室,传檄天下喊朱晃为乱臣贼子。父子俩没有急于站队,但是燕赵之地乃兵家必争之地,朱晃想要向北扩大地盘,与李克用之争势必难免。梁晋之争由来已久,两军南北交界的昭义之地更是被轮番争来夺去,难为王镕这个成德节度使作为墙头草晃来倒去居然还能安然活到今日。但是大梁灭唐后,王镕被朱晃封作赵王,已算是归属大梁。如此一来,梁晋交锋之地便圈定在了潞州。
李克用不肯臣服,朱晃派大将康怀贞率兵数万攻打潞州,驻守潞州的晋军将领正是二太保李嗣昭,见梁兵来犯,便紧闭城门,坚守不出。康怀贞不分昼夜攻城无数,李嗣昭只把城守得固若金汤。两军僵持一时难分胜负,康怀贞就命人在潞州城四面挖壑筑垒,分兵驻守。
李嗣昭再能守也架不住持久消耗,城内粮草消耗一空,于是李嗣昭向李克用告急求援,李克用派了周德威为行营都指挥使,率李嗣本、李嗣源、史建瑭、安元信、安金全等人率兵驰援潞州。结果这支增援队伍才走到高河就遭到了梁将秦武阻击。秦武不堪一击,周德威率兵迎战一击而溃。康怀贞收到消息后明白自己怕是也敌不过周德威这支援军,于是也向东都告急求援。
刘守光之所以能够轻松击退李思安,并不是因为他比刘仁恭能征善战,而是因为朱晃恼恨康怀贞无用,耗费那么久竟没能打下潞州城,于是增派援兵的同时一纸诏令将李思安调往潞州担任行营都统,把康怀贞降为了行营都虞侯。收到调令后的李思安不敢在幽州久留,这才被刘守光捡了个大便宜。这事即便当时不知,过了这些天也早已不再是秘密,所以幽州此刻内忧外患,并没有真实强硬的实力再与大梁对着干。
一旦刘守文选择和刘守光开战,虎踞一旁的大梁肯定不会放过这等鹬蚌之争,沧州兵力倾城而出,梁军若是北上,沧州将腹背受敌,定不能幸免。但是老父危困,做儿子的不能不救,所以幽州这一仗刘守文不能坐视不应,何况若是当真让刘守光在幽州坐稳了卢龙节度使的位置,兄弟俩日后少不得还得在沧州打上一场,只是那时候刘守光反守为攻,沧州反要落于被动,形式只怕更加危难。
早先在堂上众掾属激昂陈词,早已将利弊说得再透彻明白不过,刘守文不是不明白其中利害关系。只是孙鹤提出向大梁臣服的谏言也就罢了,居然还说为了取信大梁,得将刘守文的长子刘延佑送去大梁做质子。
刘延佑虽不是刘守文的嫡子,却是他第一个儿子,是真心疼爱养大至今的儿子,若是送去大梁开封府当质子,以刘延佑娇生惯养的心性,怕是要吃不少的罪。刘守文舍不得!但他也知道孙鹤的提议是正确的,明智的。
他从坐席上站了起来,欲言又止,他很想说出那句:延佑不行,换个人去。但这么偏心的话他又实在没好意思当众宣之于口。
他如今统共也就三个儿子,长子刘延佑,次子刘延祚,三子刘延进。
延佑年十岁,延祚和延进同年出生,相差半岁,一嫡一庶,都才不过五六岁而已。
延佑不行,换哪个去又是合适的呢?
刘守文没脸说。
所以他站在堂上,面对底下叉着手与自己目光炯炯对视的孙鹤,只觉得嘴唇发颤,双目发红,胸闷难当,隐在袍袖内的双手在微微发抖。
孙鹤的目光太过坦然,也太过了然,这样直接的目光令他脸皮发烫,真比当众抽他耳光还叫他难堪。他避开那样直剌剌的对视,长长的吁出一口气,脑袋耷拉下来,显得特别悲伤。
“罢了,罢了,就依孙先生所言,派使者去汴……哦,是去开封,我义昌节度使刘守文愿向大梁称臣。”
“使君!这一次不若就让延佑为使前往东都吧!”
刘守文身子一震,孙鹤这架势简直就是不让人活了。
吕兖缩在角落里,这会儿工夫已经把情况摸得八九不离十,他抬头看堂上臣公二人,孙鹤真是老样子,咄咄逼人,说话直接得丝毫不懂婉转。他怕刘守文因此对孙鹤心存芥蒂,一时情急站了出来:“小大郎君年幼,如何能当得重任,不若先遣使去开封与梁帝定下约定,择日再送小大郎君前往……”
吕兖说话比孙鹤圆滑,也更贴合刘守文的心思,刘守文面上稍霁,可孙鹤却又是直直的甩出一句:“兵贵神速,拖延不得!刘延佑为使,令择人充作副使带队即可。”
这可真是……最精准有效的诤言了!
吕兖都能看到刘守文脸上面皮抽搐了两下,幸而刘守文侧身掩面,及时遮掩住了自己的失态。这要是换个主公,怕是早暴跳如雷的叫人把孙鹤拖下去打了!
吕兖一边叹着气,一边又不得不承认,其实孙鹤的决议是明智而有正确的。形势如此,沧州实在等不得了,也耗不起了。
刘守文掩面难过的样子让一帮掾属也跟着欷歔落泪,但除了能再一次痛斥刘守光无耻外,他们别无他法,最后,刘守文不得不点了下头,采纳了孙鹤的建议。
大梁的威胁暂且能搁置一旁了,但是缺兵短粮的问题依然还没解决,沧州、德州等地招兵买马凑起来也不过两万来人,吕兖写的书信刘守文一早就拿出来与众人商议过了,孙鹤也是持赞同的意见的。
只是,他们原先只与契丹的老汗王痕德堇打过交道,听闻痕德堇去世后,契丹改天换地,可汗已经不再是遥辇氏担任,而是换做了耶律迭剌部,汉名叫做刘亿的一个年轻男子。
而这个刘亿,据说和晋王李克用是拜把子的兄弟。
“梁晋正在潞州交战,势同水火,沧州既投了大梁,再去与契丹求援,刘亿怎肯借兵于我等?”刘守文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
孙鹤倒不担心这个,他坚信财帛动人心,即便契丹不肯借兵,他们还可以向吐谷浑之流借兵。况且,“依我所见,契丹可汗与晋王虽有兄弟盟约,然则未见得这份情谊就能持久不变。”孙鹤的这张嘴,有时候是真的带毒,什么话都敢想,他还敢说,“晋王老矣!”
这话没说全,虽然只有四个字,但底下的话众人面面相觑都能听懂,刘仁恭老了老了就糊涂了,底下儿子还打起架来,李克用活着时也许没什么,他如果哪天不在了,他手底下的手足义子那么大的一摊子,只怕比刘仁恭两儿子闹心的多,到时候契丹怕是再不可能顾及什么盟约了。
吕兖笑了笑,将来的事不可预判,但现如今他们未必就一定撬不动契丹这个口子:“诸位有所不知,契丹可汗身边有一位汉臣,颇得器重,若我们能先行与他联络,令他在契丹可汗面前进言,借兵一事便至少有了七成把握。”
“哦?”闻言,孙鹤都不禁挑了挑眉。
刘守文追问道:“是何人?”
“诸位其实都该认识,此人乃是顺州刺史韩梦殷的儿子,原幽都府文学、平州录事参军韩延徽!”其实他还漏说了一个,韩延徽出使契丹前,身上还兼任着幽州观察度支使。
但即便这样不徐不疾的语调,依然把在场众人震得目瞪口呆。
幽州韩氏,父子三代为官,韩延徽年少有名,声名远播。在座的大概没少拿韩延徽当例子回家教训自家儿子的,只是韩延徽出使契丹后便断了音讯,甚至有传闻说他惹恼了契丹可汗,已经被杀身亡了。
韩延徽投了契丹,这个始料未及的消息让人震惊,好半天才有人回过神来,不敢置信的问了句:“此事属实否?”
吕兖肯定的道:“属实!”消息是冯道透露的,但他应承过冯道并不会说出消息是从他这里获知的。
事实上,吕兖也并不是冯道说什么他就会盲目相信的人,契丹与幽州堪称宿敌,两边都有细作互相打探,契丹最近的动向很是让人费解,竟然大兴土木,有种建城立郭划分城乡的势态。
契丹作为游牧民族,族人向来临水源居帐篷,放牧时更是随着季节迁徙游走,说句居无定所也不为过。阿保机最初建造的龙化州城,即便是傍水而建,说的好听是城,却并没有外郭围砌。契丹如果真正意义上的建立城池,如同中原汉人般改变居住习惯,甚至进一步学着垦荒种田,那么谁也没法预测未来的契丹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们原以为契丹会有此等变化,是因为与晋王结盟的缘故,如今想来,难不成这其中还有韩延徽参与的痕迹?
若果真如此,韩延徽在契丹可汗面前的分量可真是相当不轻。
刘守文目光连闪,心头连日来的郁闷突然有一种柳暗花明的豁朗,他忍不住激动道:“那还等什么?这便马上派人去契丹与韩……韩郎君接洽!”
韩延徽投了契丹,他在幽州的官职自然一撸到底没了,但没了官职不要紧,幽州韩氏,他的家人世世代代都扎根在幽州,不论如何,他总不能看着幽州遭难而见死不救。所以,吕兖在说出韩延徽名字时就已经有了必妥的胜算。
哦,不,不是在他说出韩延徽的名字,而是在冯道说出韩延徽的名字时!向契丹借兵,就不再是一个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