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晋王薨
李歆2019-12-23 18:113,502

  戊辰年的新年,对于晋王府上下人等而言过得并不愉快,晋王李克用病笃,药石无用,偏刘夫人为了封闭消息,唯恐府内姬妾侍仆走漏风声,所以门户严禁出入,府里的每个人都度日如年像是在坐牢。晋州、洺州、潞州都在打仗,战事也并不乐观,这个年过得当真一点欢愉也无。

  李存勖是借着年节回家团聚的借口返回的晋阳,到家时已是正月初十,而李克宁返回晋阳则更晚一些,原是想携带妻儿上兄长家过上元节的,没曾想进门发现李克用竟是一病不起了。

  待到过了上元节,随着来访走动的人来人去,饶是刘敏君再怎么封锁,晋王病势沉疴的消息到底还是悄悄的流了出去,一时之间,借着年节上门拜访的人不减反增。刘敏君疲于应付,差点把自己也给累病倒了,短短半个多月,竟是生生催老了好几岁,两鬓霜华尽染,看得曹婉娘抱着她哭了一回又一回,不能自已。

  待到张承业、李存璋、吴珙等人俱都返回晋阳后,连日来昏迷不醒的李克用终于再次醒了过来,睁眼便看见自己心爱的大儿子亚子跪在榻前,胡子拉碴满面泪痕的看着自己,眼底满是惶恐和焦急。

  他心中一痛,伸手摸了摸儿子的脸。

  这原是个打小就特别爱干净的一个孩子,平日里总喜欢对镜修面敷粉,梨园里与俳优嬉闹,可就是这样不省心的孩子,披甲上了战场骨子里却没有半点堕了沙陀人的血性,他又勇又猛,心胸开阔,大局观甚至比自己这个做阿爷的还要好,把河东交到他的手里,自己应该是感到放心的。

  然而……

  “阿爷……”李存勖啜泣着,满面哀伤。

  李克用的目光从儿子身上滑过,最后落到坐在床尾榻沿的老妻刘敏君身上。看到刘敏君苍白无力,花容憔悴的脸色后,李克用眼眶湿了,稍稍放下的心再度提悬了起来,胸口仿佛有股火在燃烧着,不停的烧灼着他的灵魂,令他全身上下都在叫嚣着剧烈的痛意。

  这股疼痛最后化作了强烈的怒意,他猛地大叫一声:“取我的箭来!”

  这一声吼得太过突兀,李存勖被吓得一哆嗦,赶忙跳连起来从墙上取下父亲常用的佩剑,回到床前跪下,连剑带鞘的双手捧过头顶,膝行近前。可谁曾想,李克用独目赤红,伸手将剑拍开,剑鞘铿锵落地。

  “箭……取我的箭……箭……咳咳咳……”他嘶哑着声吼。

  那股火烧得越来越旺,像是要把他焚烧殆尽,他声嘶力竭,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呐喊,可事实上他的声音低哑得只有周身围侍的几人方能听得清楚他说了些什么。

  李存勖茫然了,他不明白父亲要什么。他从地上捡起了配剑,不知道该不该再递将过去。

  “大王!”刘夫人低低的,柔柔的唤了一声,一如多年来那般,稳重又笃定,这一声,仿佛甘露琼浆般临空而落,瞬间扫空了一切焦躁和不安。“给!”她怀里抱着的是李克用常用箭囊袋,囊袋陈旧残破,袋中正插着十余支羽箭。

  李克用的眼睛睁大了,他伸长手臂,手指颤抖着从箭囊袋中抽出了三支羽箭。

  “亚子……”

  “阿爷!”

  “亚子!今日我予你这三支箭,要你应我三件事,你做不做得到?”

  为了说这几句话话,李克用脸涨得通红,脖子上青筋凸起,表情狰狞至极。

  李存勖哪敢不应,忙道:“做得到!”

  “你当真做得到?”

  “儿子定能做到!请阿爷示下!”

  李克用喘着粗气,喉咙里嗬嗬声加重,犹如拉风箱一般。

  “第一支箭,我要你征讨刘仁恭,扫平燕赵,你应不应?”

  李存勖重重磕了个头,双手举高从父亲手中接过第一支,道:“喏!”

  “第二支箭,我要你打败阿保机,驱逐契丹,你应不应?”

  李存勖接第二支箭:“喏!”

  “第三支箭,我要你……咳咳咳咳……我要你杀朱温……灭大梁,你应不应?”

  李存勖哭得泣不成声,磕头道:“喏!”挺起腰杆,泪眼模糊的接下第三支羽箭。

  三支箭在手,犹如千钧巨石沉甸甸的压在了他的身上,他双肩不自觉的晃了晃,哑声道:“儿定不辱命!”

  李克用抻着脖颈,卸下了全身的气力,倒在床榻上,瞪着承尘。灼人的呼吸从鼻端呼出,他睁大了眼,眇目的视野一片模糊。

  房内一阵死寂,唯有李存勖轻声啜泣不时的传出。

  良久之后,李克用突然张了张嘴,艰难地发出一声:“啊……”

  “阿爷!”

  李克用突然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劲,抻长了脖子,挣扎着从床上翻侧过上身,伸出手去。

  模糊的人影在他眼前晃动,他嘶哑着喊:“三弟……”

  站在李存勖身后的李克宁原本低垂着头黯然神伤,闻得这声唤后肩膀一颤,遽然抬头,一双眼赤红,面上早已泪痕斑斑。

  青筋毕露的手掌在床前舞动,似乎想抓住些什么,李克宁迟疑的一瞬,那嘶哑的声音已再次响起:“三弟!”

  “在!阿兄,我在!”再无半分犹疑,他忙小步上前,凑到榻前,泪水止不住的往下滚落。

  床榻上的人睁大了眼,浑浊的眇目中突然精光毕露,他一手抓住李克宁的左肩,那只看似枯槁的手,五指苍劲有力,竟死死地掐入他身上那件绛色寒袄,痛意直透肩胛。

  李克宁没呼痛,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那只手的主人借着这一抓却已挣扎着撑起了上身。

  上身前倾,他大半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李克宁身上,头发蓬乱,脖颈脑后裸露出来红肿溃烂的皮肤,正发出隐隐恶臭。李克用一手撑着李克宁,另一只手颤巍巍地指着榻前泣不成声的李存勖,也不知从哪里涌出来的气力,声音虽哑,却是掷地有声的道:“三郎志向远大,今日我未了心愿,他日定能……咳咳,成事。还望尔等多加教导!”

  离床丈余远站着的四人皆是面露悲戚之色,闻得此言,张承业当先趋前一步,叉手道:“大王请放心!”声音虽尖细如女,贯入人耳却犹如金声玉振般不可逆转。

  随着张承业的一声应诺,吴珙、卢质、李存璋三人纷纷表态,必当尽心尽力,肝脑涂地。

  卢质一身儒生装扮,与武将装束的李存璋二人互相对望一眼,而后目光一起悄然掠过身前跪着李克宁,见李克宁正低着头,默默承受着李克用压下的千钧之力,背影微微战栗,此刻并不能看到他面上的表情,倒是李存勖面如赤火,神情激动的拼命摇头,哭得涕泪纵横,宛若未成年的孩童。

  在场诸人皆知这是晋王临终托孤之言了,李存勖虽有才名,终究还是太过年轻,他是晋王亲子中的长子不假,但晋王的义子无数,时下风气义子与亲子之间并没有太大的差异,李克用为了笼络人心,对待义子的赏赐待遇丝毫不亚于亲子,而这些义子中比李存勖年纪大功劳多的少说也有七八个,谁也不敢说这些人里头就没人心中不惦记着晋王这个爵位。

  卢质作为掌书记,乃是河东节度使属官,不仅执掌朝觐、慰问、聘荐、祭祀、祈祝之文章,以及号令、升黜之事,更负责军队战情军需的记录、文书、信件等事务,他与负责河东政务后勤的监军张承业,可谓是李克用的左臂右膀。而李存璋身为河东军城使,马步都虞候,掌控晋阳城内治安,但同时他也是李克用收养的义子之一,曾被坊间戏称为八太保。

  李存璋年纪比李存勖大了许多,能在诸多义子中被选录进“十三太保”中记名的,显然也非泛泛之辈。卢质暗中打量李存璋,想从李存璋身上看出点什么,可惜李存璋稳若磐石。

  李存勖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刘敏君清楚李克用此刻能一口气说出那么多话,许是已经回光返照,于是擦干眼泪,勉力道:“大王还有什么话要交代亚子的?”

  李克用深深的看了刘敏君一眼,夫妻俩彼此心意相通,他知道妻子太懂自己了,不由冲她露出一丝微笑,而后,眼中流露出浓烈的不舍和忧心。

  刘敏君冲他点了点头,眼泪止不住从眼眶中簌簌落下。

  李克用强忍悲恸,扭过头把目光从妻子身上撤回,落定在李存勖身上:“益光困于重围,我恐怕是撑不到见他的那一刻了。等我去了,你们料理完葬仪,亚子……”

  “阿爷啊——”李存勖听不得这话,只觉得撕心裂肺的难受,啕嚎大哭。

  刘敏君上前一把按住他的肩膀,制止他哭嚎:“听你阿爷的话!你听好了!”

  李克用吸了口气:“亚子……等丧礼完,你就即刻带人去潞州与镇远汇合,竭尽全力也要保住潞州,救益光……”

  潞州被围,不仅李嗣昭没法回来,周德威等人亦是没有一个能回来。只不知道待他死讯传开,李嗣昭等人知道后会是何等心情。

  李克用无法得知自己的身后事,他能做的,唯有尊尊叮咛。

  他其实是不甘心,也不放心的,但……他的身体已经撑不住了。

  “三弟啊!”

  掌心下的身体微颤,李克宁哽咽应道:“阿兄……”

  “亚子……亚子就……托付给你了……”

  李克宁从头到尾都憋着气不敢哭出来惊扰了兄长,这会儿听到这里,哪里还能忍得住,涕泪纵横,他张了张嘴,哽了几次才稍许敛住情绪,才要应声,肩上的重压陡然一轻,只听耳畔传来刘敏君凄厉的一声尖叫:“翼圣——”李克用的身体缓缓瘫软,在他眼前轰然倒了下去。

  李克宁呆滞的托抱住兄长的身体,两眼赤红。

  “阿爷——”

  “大王——”

继续阅读:12、谣肆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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