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国夫人召见李克宁,等李克宁到了发现本该守在灵堂上的李存勖居然也在,只是形容憔悴,两眼红肿,看着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刘敏君也不故弄玄虚,她身体着实亏损得厉害,养了十多天也没见起色,这会儿脸色煞白,勉强从床榻上起来,坐在席上坐都坐不住,只歪着身子靠在凭几上,身侧紧挨着曹婉娘,身体大半的重量都压在曹婉娘和侍婢玉儿的身上。
刘婉君身体泛着虚,却硬撑着没让李克宁看出半分端倪,说话时只略哑了嗓子,对李克宁道:“先王崩殂,壮志未酬,亚子这些天来郁郁伤怀,只作小儿啼哭,不思进取,这怎对得起先王,对得起军中的将士!三弟,你且来劝劝,我的话不中听,你是他三叔,哪怕他做了大王,总还是听你的话的!”
刘婉君话里有话,李克宁不是听不懂,嫂嫂既把这话说到这份上了,他若不表态怕是说不过去,于是起身走到李存勖跟前说道:“大孝在身也应不堕基业,大王莫忘先王赐予的三支箭簇!”
李存勖哭道:“我太年少无知,不通政务,只恐难当重任,无法完成阿爷遗命。三叔!你德高望重,大家都很信服于你,不若还请三叔即位,侄儿一切都听三叔的!”
李克宁眼皮直跳,刘敏君的话是点到即止,没想到李存勖更狠,竟是直接挖了坑让他跳。他哪里敢应,忙道:“你是先王长子,且有王令相托,谁敢妄言不服?!”
李存勖哭哭啼啼,显得特别委屈:“如今军中谣言四起,怕是有人不肯服我,要趁机兴风作浪,我……我又能怎么办呢?”
刘敏君轻咳一声,曹婉娘顿时掏出手巾掩面哭泣:“先王尸骨未寒,这是欺负我们孤儿寡母啊!”
说实话,曹婉娘虽生了四个儿子,但她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哭起来也不是那种眼泪鼻涕抹一脸的邋遢样,反而哭得极美,让人觉得特别可怜心酸。
李克宁没觉得美不美的,但曹婉娘母子俩当真哭得他头疼,结果这才是刚开了个头,突然之间竖在室内的屏风后传出阵阵哭泣声,显然房中竟还有其他内眷在,且人数不少。
李克宁被这凄楚的哭声搞得头皮发麻,哪里还待得下去,一把抓住李存勖的手腕,朗声道:“亚子你现在就随我去太原大营,让三军拜王!”
李存勖被李克宁步履踉跄的拖了就走,等这二人的身影消失在眼前后,刘敏君虚软倒在玉儿怀中,说了句:“行了,都住嘴吧,哭得我脑袋疼。”
曹婉娘擦干眼泪,心疼道:“我给你按按吧,你总这样躺着也不是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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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存勖在军中的根基尚浅,远不及李克宁的威望,所以短期内还需仰赖李克宁的辅佐。
三军拜王之后,仍有人不死心,试图游说李克宁独掌大权,自立称王,但都没能成功。李存颢见从李克宁那里行不通,就试着找上了李克宁的妻子孟氏。
李克宁还要点脸,顾着兄弟之义,叔侄之情,孟氏可不管这些,一听李克宁有望能当上大王,怎肯舍得放过这个机会?外头有李存颢等侄子游说,回到家孟氏也是不依不饶,一天到晚循环被人在耳边这么碎碎念的洗脑,听得多了,李克宁到底还是有些心动了。但是李存勖的名分已经定了啊,还是他亲自推着人上的位。
李克用临终所托的几个人,除他之外,李存璋和张承业是绝对站在李存勖那一边的,李克宁就算不想当王,河东军中的实权也是绝对不肯轻易松手的,就这一点上,他和张承业等人算是政敌,就不可能有联手结盟的可能。
称不称王暂说,李存颢建议除掉张承业和李存璋,就一点上,李克宁是赞同的。李存颢一见自己的提议被采纳了,自觉得已经说服李克宁出头对付李存勖,于是心满意足的打着李克宁的旗号去联系其他同僚。这些人大部分都是李克用的义子,李存颢说动他们,拥立李克宁为河东节度使,废掉李存勖后,可将秦国夫人与李存勖母子进献给梁帝,河东州镇向梁帝纳贡称臣,免去战火,亦可解潞州之围。
此刻潞城战场的形势的确不容乐观,李思安与周德威胶着那么久,梁帝朱晃等得不耐烦,竟是亲自御驾北上到了泽州督战,可他们晋军的首脑人物却已经驾鹤西去。太原府内部人心不齐,别说抵御梁军十万兵马了,能否保证权力顺利交代都是难事。
话说百遍千遍,说的多了连李存颢自己都信服了,觉得这个方法实实在在是为河东军民考虑,顾全大局,他李存颢没有半分私心,只为社稷为百姓。当然也不是没有人站出来打脸,李存颢的这一套说辞在李存质那就遭来了一顿臭骂。
李存质再瞧不上李存勖,也不可能同意将义父辛苦打下的江山拱手让给宿敌。
狐假虎威的李存颢在李存质那边被打脸的同时,李克宁也正在一步步的试探李存勖的底线,李存勖虽已继位,但李克宁依然把控权势,试图独揽大权。
李存颢在李存质这吃了亏,心生怨怼,就跑去李克宁跟前告状。李克宁也怕李存质去告密,于是一不做二不休找了个借口把李存质杀了。
李存质好歹是都虞侯,就这么为了个莫须有的原因死了,自然引发质疑和不满,但李克宁非但没有就此罢休,反而在发现李存勖没有因此而多加责怪之后,又向李存勖狮子大开口的提出自己要兼做同州节度使,想把蔚、朔、应三州划入自己的领地。
这要求其实挺过分的,就连李克宁都没想过李存勖会轻易答应,本想着可能会讨价还价,没想到李存勖竟然同意了。
李存颢笑道:“亚子这小子还是太稚嫩了!”他很得意,李存勖越是让步越是说明他无能,不堪重任。
李克宁也没料想到李存勖这个侄子会这么容易拿捏,以前李克用在时总是夸这个儿子聪明,如今看来其实再聪明,也不过个毫无寸功的愣头小子,李存勖头上的“聪明”光环也许是李克用刻意给儿子戴上去的一种假象。他原还念着叔侄之情,如今看来,真把河东交到这个侄子手上,才是寒了一干将士们的心。
李克宁自我感动的将自己的专横行为合理化站在了道德高点后,同意了李存颢接下来的建议,他们决定由李克宁设宴诓李存勖上门,趁势拿下李存勖,然后将李存勖母子送去大梁做投名状。有了朱晃的支持,李克宁要坐上河东节度使的位置,也就不怕张承业等人反对了。
他们这些人密谋策划好之后,考虑到要摸清楚李存勖最近的行踪,李存颢又找上了史敬瑢,想拉他做内应。为了取信史敬瑢,李存颢将计划和盘托出,然后叮嘱他密切留意晋王府的动静,但凡有什么不对的,就马上汇报。史敬瑢满口应承,面上答应的好好的,等李存勖一走,马上跑到后宅去见了曹夫人。
因着刘敏君的病势,暂时没法挪动住处,所以曹婉娘等人还住在晋王府里。史敬瑢原是想找刘夫人的,可刘夫人病得起不来,史敬瑢找得急,见不着人不肯走,曹婉娘没办法,就去见了史敬瑢,没想到竟听到了这么个惊世骇俗的事,手里捧着的茶盏当啷落地,慌得六神无主。
“去……去把亚子找……找回来……”曹婉娘真没什么政治头脑,她年纪轻轻被刘敏君挑中了成为晋王媵妾,这辈子就在晋王府后宅打转,给晋王生了四个儿子,尽心侍奉刘敏君,甚至因为有刘敏君这个主母在,她连宅斗争宠的厮杀都没有经历过。这些天李克用一走,刘敏君病倒,亲儿上位,儿媳接管中馈,却与她处得不大痛快,她的神经本就绷得像跟拉紧的弓弦一般,这会儿全然崩溃,哭得不能自已,比李克用去世还要伤心。
夫君没了,虽说她嘴上说着自己要跟着刘敏君走,但她不是不知道夫死从子,她后半生的荣光都在儿子身上。儿子要是没了,她还能有什么好下场。她一面去叫人找李存勖,一面哭哭啼啼去找刘敏君,史敬瑢不敢久留,只叮嘱了曹婉娘几句就匆匆忙忙又走了。
待刘敏君听完消息,李存勖也恰好赶到。
“季父这是一点退路也不给我留了!”李存勖面现痛苦,这些天他被李克宁逼得一退再退,亲情的底线一再被打破。
李存勖有点怀疑人生了。
刘敏君面色虽苍白,却并没再怎样慌乱:“亚子,你该学着长大了。”身居高位者,亲情比纸还薄,现实会教会人很多东西,虽然成长很残酷,代价也很惨痛,但刘敏君并不认识这些都是坏事。“去把张监军找来吧。”
上一次她找的是李克宁,晓之以情动之以理,那时候李克宁还有底线,还顾念着点骨肉亲情,可如今显然利欲熏心,多说无益了。既然怀柔不行,那就快刀斩乱麻吧。
李存勖素来知道嫡母很厉害,行事果断,巾帼才智不弱阿爷,只是他懂事起嫡母已经常居内宅,他所能见的也不过是阿爷对发妻的足够敬重。后来他去了军中历练,倒是经常听人说起过秦国夫人的轶事,但这些口口相传对他的印象却不深刻。直到此时此刻,他看着卧躺在床榻上病弱无力的嫡母,眼神明亮的看着他,用一种睿智果决的语气告诉他说:“亚子,你该学着长大了。”
那一瞬,他如醍醐灌顶!
刘敏君原是想将李克宁之外的托孤臣僚都叫过来的,但是李存勖如今成了惊弓之鸟,因着三叔对他心很,导致他现在看谁都觉得不可信。张承业六十多岁的老臣了,又是个宦官,无儿无女,先不说李克用对他有恩,只说他骨子里对唐室一片忠心,就绝对不会容忍李克宁带着河东去向灭了唐室的朱晃投诚。
即便张承业有绝对可信任度,但李存勖依然没有掉以轻心,张承业深夜被召,心中已隐有大事发生的不祥预兆,待到得晋王府正院,却见晋国夫人曹氏哭得眼睛通红,李存勖在一旁一边安慰生母一边也黯然的抹着眼泪。
“张监军!”曹婉娘哭得伤心,“夫人病得起不来床,这要是动身去汴州,一路颠沛流离,岂不是命丧黄泉。”
张承业心里咯噔一下,惊道:“刘夫人缘何要去汴州?”汴州被梁帝立为东都,改称为开封府,但他们依然沿用唐时旧称。
李存勖面露愤色,双手握拳,侧头不语。
曹婉娘哭得不能自已:“李克宁容不下我们母子,为讨好那伪帝朱三,要遣送我们去大梁……”
这话透露的信息量可就太大了,张承业一时愣住,好半晌方才瞠目怒道:“李克宁安敢如此悖逆!”他和李克宁政见不合,李克宁要独揽大权所以处处针对他和李存璋等人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但是他万万没想到李克宁野心居然这么大,竟然妄想篡位吞整个河东军权。
李存勖在一旁观察到张承业愤怒的表情不似作伪后,终于松了口气,将李克宁欲摆下鸿门宴谋害他的毒计说了,张承业怒不可遏,在厅上转了两圈,道:“以直报怨,以德报德!他既不仁,莫怪我等不义。大王可反施其道,宴请李克宁至晋王府……”
张承业出的主意其实不见得有多高明,但架不住李克宁这会儿被人捧得过度膨胀,他自觉侄儿懦弱无能,长嫂病得起不来身,说不得早晚也得随了他长兄而去,剩下李存勖和后宅一干妇孺,面对他时只得步步忍让,不敢轻易得罪。李存勖设宴的帖子一到他手上,他只迟疑了一瞬便欣然应允,只想着等这一去,他正好名正言顺再摆宴搞个回请,不愁李存勖不入瓮中。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这一去,竟是带着李存颢自投罗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