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柳陂这一战,虽胜尤败,梁军固然败退,晋军这边亦是损失惨重,尤其是还折掉了周德威这位猛将。
翌日天亮,李存勖强忍悲恸,带着剩下的这点人马,继续冲向濮阳。
李从珂从昨晚起边开始有些焦躁不安,大王收兵回营后,他连夜带着人沿着残骸遍地的战场转了好几遍,没发现义父的下落,不过也找到了不少线索,他先是不太敢相信,到随着第二天回归的李嗣源的横冲都散兵越来越多,消息也越来越明朗,李从珂不得不承认,李嗣源可能犯了个大错误,大忌讳。
周德威的幽州兵溃败时,引发了西路军纷纷后撤,李嗣源的横冲都部负责在后方督军,没能搞清楚战况,前方溃兵乱了阵脚,兵败如山倒,这些恐慌溃逃的败兵给李嗣源带去了错误的消息,使他以为前方大军全面溃败,晋王已经带人撤回黄河以南了,于是他当机立断的带着人马也撤了。
这一撤,自然也就毫不回头的跑过了黄河。
李从珂能得到的消息,显然也不可能瞒过李存勖,甚至李存勖得到的消息更为精准,李嗣源这一跑,直接渡河而去逃到了相州。
李嗣源的人马这一跑,把李存勖的中路大军撇成了孤军,周德威父子惨死在胡柳陂,李存勖等人在山丘上奋勇血战时,李嗣源却已经跑到黄河北了。李存勖收拾残军攻下濮阳时,李嗣源已经逃到相州了。
这让李存勖如何不怒?
痛失周德威、王缄的伤心和愤怒似乎一下子找到了一个发泄的缺口。
李从珂在李存勖的骂声中,羞愧难当的低下了头。
而远在相州的李嗣源,在得知晋王未曾撤归渡河,且人马还留在河南攻下了濮阳后,他惊诧过后惊连忙快马加鞭马不停蹄的返回,一路上不吃不喝,肃容寡言,令他的那些手下也跟着胆战心惊。然而才渡过黄河,便又收到周德威死讯,李嗣源鼓气往回赶的那种精神气陡然间泄掉了,整个人在愣怔过后极速黯淡了下来。部将们只觉得主上愈发沉默,无法从他的神情间揣摩出半点心思,当着李嗣源的面,竟是连安慰的话都说不出口了。
果不其然,李存勖见到李嗣源的那一刻,指着他怒骂道:“你以为我死了吗?渡河之后是准备投奔哪里去?”李嗣源满嘴苦涩,却也知道这会儿辩解再多不过是徒增厌弃,他只能当众跪下,叩首谢罪。
李嗣源往日人缘不差,李存审等人见此自然少不得要上前替他说话。
周德威战死,胡柳陂一役虽胜尤败,军中士气低迷,哀痛不断。李存勖心里清楚李嗣源虽有临终脱逃之过,到底没有不忠叛逃之心,这会儿如果重罚,恐寒人心,于是顺着众人劝解之意,指着李从珂道:“看在二十三有功的份上,且罚酒一盅!”
众人知道这算是饶过了,纷纷笑起。李嗣源也不含糊,将酒盅斟得满溢出来,仰头牛饮而尽。
李从珂一并跪下替父谢恩。
这场过道似乎便就此揭过了,李从珂满心欢喜,然而酒水穿肠而过,满口辛辣的李嗣源却半丝庆幸也无。
再没人比李嗣源更清楚李亚子的心思,为顾全大局看似风过无痕,君臣合欢,然而该有的芥蒂已经悄然存在,生了根发了芽,再难拔除了。
从殿内出来后,李从珂终于留意到阿爷一直紧锁的眉头,眼底没有任何一丝的喜意,他回想方才殿上一幕,迟疑的唤了声:“阿爷!”
李嗣源似乎方才回过神来,面上闪过毫不掩饰的疲惫,他拍了拍李从珂的肩膀,依然不发一言。
周德威死后,战事没有因为这员老蒋的陨落而有半分停滞,晋军继续往西推进到了德胜渡口,而这时候王彦章那支骑兵中有走散的残军,因为丢失了马匹,靠徒步走到开封。这些迟了一步进城的兵卒带来了非常不好的消息,于是晋军大胜,即日便将打到开封的消息不胫而走,四下扩散。人心惶惶之余,众人发现城内不止梁军的散兵在增多,更有一些看着像是晋兵的人出没。这些人其实是胡柳陂一战中走散的晋兵,但是在开封城中口口相传,最后却是演变成了晋军已至开封,一时间朝野上下惊恐,朱友贞强行征调百姓固守城墙,自己躲在皇城内依然觉得不够安全,要不是天色晚了,实在不便动身,他恨不得连夜往洛阳逃命。
其实胡柳陂一战,明面上是李存勖赢了,实则双方兵力皆损伤惨重,梁军能活着从战场上逃回开封的士兵不足一千人,这些伤兵最后发现进了城也无人安顿他们,最后在城里待不下去,索性逃回家乡去了。梁军这些整顿艰难,晋军那边也好不到哪去,两边都得重新休养整军,无力再做正面交战,有道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李存勖明白暂时只能深入到这,无力再攻打开封,于是即便满心不悦,也只能让李存审在德胜建造了两座城。
德胜双城横跨黄河两岸,分别称为德胜南城和德胜北城,李存审派兵驻守。周德威的内外蕃汉马步都总管一职由李存审暂代,至于幽州那边的军事,则派遣了李嗣昭过去主持,李存勖安排妥帖后,自行返回了魏州。
刘玉娘听闻大王班师回魏,连忙装扮一新,在府内设宴接风,可惜李存勖兴致不高。刘玉娘与李存勖自幼一同长大,没人比她更了解李存勖的喜好,她用尽心思讨好李存勖,找来优伶在府里日夜笙歌,甚至还哄得李存勖兴起,自己换上戏服,涂脂抹粉扮成俳优模样下场唱上一曲。
李存勖知音度曲,少时未曾继王位时便作曲词于军中传唱,鼓舞士气,如今唱作俱佳,梨园功底居然不输伶人。
刘玉娘哄得李存勖在魏州胡天胡地,当真是天高皇帝远,魏州城里没人管束一二。这些时日常伴的伶人中有一个名叫郭门高的,生就得容貌出众不说,更是有一把好嗓子,尤为引人注目。李存勖扮作伶人时常与他搭戏,一来二去,那帮人惯会奉承的伶人们便对李存勖说道:“他原名从谦,门高乃是优名,大王唱戏时不若也取个优名吧。”
这话浑得毫无尊卑,若张承业在此,必当气得拔刀砍了这帮小人,然而李存勖非寻常之辈,他听了非但没生气,反而拊掌赞许道:“善!”在台上转了两圈,傲然睥睨,“李——天下!我便叫李天下!”
伶人们皆是一愣,倒是郭从谦第一个反应过来,赞道:“妙!李天下!李天下!再恰当不过!”
于是醒过神来的众人纷纷应和,夸赞不止。
在魏州休养生息的这段时日,除了在内宅与刘玉娘、俳优们胡闹之外,李存勖倒也不是全无作为。自己信赖的周德威没了,李嗣源又临阵望风而逃,他对那些当年先王手里剩下的老将们的信任感也在极速减退。老将死的死,亡的亡,再排除不可信不可用的,剩下能够带兵打仗的已然屈指可数。李存勖思来想去,还是得培植些新的人手,于是诸如李绍宏、孟知祥、郭崇韬等人便被提拔重用起来。
孟知祥是他的姊夫,因着这份姻亲关系,李存勖自小与他的关系就很不错,李克用死后李存勖继位,孟知祥被任命为中门使,算得上是大王近臣。而李绍宏则是个宦官,原姓马,李存勖赐国姓与他,命他与孟知祥同为中门使,参与机要,至于郭崇韬,则是由孟知祥举荐,做了中门副使。
可以说这三人,其实算是一体的。李存勖对孟知祥信得过,对李绍宏、郭崇韬展现出来的能力则是赞许有加,于是思忖再三,将李绍宏调往幽州接替李嗣昭。
可谁曾想李绍宏这一走,孟知祥却慌了。李存勖自认对姊夫信任有加,可孟知祥却并不这么认为,作为看着这位李二郎从小淘气到大的人,他和李嗣源在某种程度上对李存勖接任晋王之后的点点滴滴变化都看在眼里,有道是伴君如伴虎,年少时李亚子行事疯狂起来便是个不管不顾收不住的,如今王权在握,恩威渐重,孟知祥身为中门使,大王近臣,近年来颇觉得应对艰难。君心难测,中门使这个官职难当,之前的中门使吴珪、张虔厚这二位,不就相继获罪,丢了性命?孟知祥自认不善言辞能够讨好妻弟,先前有李绍宏在,尚能替他分担一二,如今李绍宏被调走,留下他在这独当一面,孟知祥深感惶恐,觉得自己早晚要倒大霉。
孟知祥惜命怕死,索性就称病请辞。
李存勖只当姊夫客套,没当回事。
孟知祥急了,写信让妻子李琼华到两位太夫人跟前哭诉,说的是夫君常年跟随阿弟征战,居无定所,夫妻骨肉分离,哭得凄凄惨惨,求阿弟把姊夫外放到地方上随意弄个官职,她也好携带家小跟了去,一家子聚在一处。
按理说李琼华年纪也不小了,都已经是做了祖母的人了,可这番哭闹还是让曹婉娘起了怜悯之心,就连素来强悍的刘敏君也没了反驳之意。于是这封家书寄到魏州,李存勖看完信整个人都觉得暴躁起来,他没想过这是孟知祥的主意,只认为阿姊妇人之见,愚昧无知,生生的拖累了大好儿郎。他生气归生气,太夫人的话却不能不听,没奈何他只得将孟知祥升作河东马步军都虞候,也不提什么外放,只留在太原,倒是成全了李琼华的心意,让他们一家子团圆了。
孟知祥心想事成,虽然面上应和着李存勖的恼恨惋惜之词,可心里早就乐开了花。李存勖询问他有没有接替中门使的人选,他毫不犹豫的举荐了自己的副官郭崇韬。
自此,郭崇韬一人专任中门使这份机密要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