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孤勇胜
李歆2021-07-31 13:553,342

  梁贞明五年,大唐天佑十六年,四月,经过了数月的整军休养,备受煎熬的梁帝朱友贞终于再也无法忍受敌军无时无刻的仿若在他枕畔盯梢的那种窒息感,勒令贺瓌重整大军,务必扳回胜局。

  身为北面招讨使的贺瓌骑虎难下,只得硬着头皮率军攻打德胜南城。此时初夏临近,黄河早已解冻,德胜南北两座城池被滔滔河水隔开,为了阻止北城的晋军渡河增援,贺瓌命人用竹笮拧成绳索,将十多艘朦艟系在一起,给船身蒙上牛皮,犹如城池一般在船上搭建了支架和壁垒。这十余条船连成一片,因为重量船身吃水较深,所以稳稳当当的横卧于黄河之上,即便是在湍急的河道处依然稳如泰山般纹丝不动。

  贺瓌率领的梁军从四面八方一起攻向南城,南城守将名叫氏延赏,看见梁军来势汹汹,急忙组织人手严防死守,只盼拖得一刻是一刻,期盼对岸北城的援军能够尽早过河。

  李存勖闻讯从魏州赶来救援,刚到北岸便看见河面上横堵的船阵,庞然大物犹如一道铜墙铁壁一般阻隔了南北城池的河面通道,晋军根本没法冲过这堵“墙”到河对岸去救援。李存勖没办法,只能从兵卒中找擅长泅水之人,找来找去就只找到一个名叫马破龙的。

  马破龙偷偷潜水渡过了船阵,抵达南城,和氏延赏碰了个头。

  南城被围攻已经好些时日了,氏延赏苦做脸说:“矢石将尽,也许……撑不住多久了。”南城倾覆兴许只在朝夕之间,他原盼着晋王能够带人来救,可听说大军被船阵阻拦在河对面过不来,一时间心如死灰。

  马破龙原路潜回如实禀告,得知南城情况不容乐观,李存勖只得用重金招募破船阵的人才,金帛直接堆在军门口,赏金一直在累加,心动之人不少,可惜谁都没个主意。看着一群武将搔首挠耳的苦恼模样,李存勖气不打一处来,眼见着主公要动怒,亲卫李建及站了出来:“贺瓌率众而至,成败在此一举。若我军渡不过黄河,正是应了对方的计。今日之事,建及请以死决之!”

  任何计谋都无效的时候,唯有孤勇可闯。李建及抱着必死之心请战,李存勖允了。

  李建及从银枪效节都中挑选了三百敢死士兵充作先锋,这些人穿上甲胄,背上刀斧,乘小舟冲击朦艟船阵,待靠近时用利斧猛砍竹笮。跟随这拨敢死队之后的是装满干柴的小舟,待敢死士兵冲过去狂砍猛剁时,小舟上的用油浸透的柴火被点燃,熊熊燃烧的小舟被放逐漂浮于河面上,随着第三拨李建及亲自压阵的大船乘风破浪的激荡,燃烧的船只撞上了即将解体的朦艟船阵。

  敢死士兵死伤惨重,但这样不要命的打法,换来的却是牢不可破的朦艟船阵失去效用,在晋军渡船的最后强冲下,迅速分裂瓦解。

  李建及这种看似无谋的自杀打法,终于击垮了朦艟船阵,船阵失连后,无法再盘横于河面,随着水流往下游漂移。水面上的巨大壁垒被摧毁后,晋军再无阻碍,李存勖率众顺利渡河。

  贺瓌站在南岸,背后是德胜南城,对面是浑浊的黄河水,晋军的船只密布在河面上,劈风斩浪的向岸边靠拢,河道的下游,被冲散的朦艟残骸浮浮沉沉,星火明明灭灭,朦艟上的那些梁兵一半被烧死,剩下的则都被淹死了。

  贺瓌面色惨白的凝视着对面,恨不能在晋军的船头盯出一个打洞来。

  岸边风浪颇大,和凝站在他身边,衣袂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担忧的看了眼贺瓌,提醒的喊了句:“主公,该走了。”

  贺瓌虎躯一震,喉头腥甜冲口而出,他急忙用手捂住,生生的将这口血重新咽了回去。

  他这番动作掩饰得再快,能瞒过其他人,却没法瞒过身边的和凝。

  和凝眉间的忧色更浓郁了。

  贺瓌病了。

  这病因说起来还是去年胡柳陂那场硬仗引起的,那一仗打得贺瓌心力交瘁。李存勖固然狼狈,可作为梁军统帅的贺瓌其实更惨,他受了伤,且还不是小伤,但为了稳定军心所以瞒了下来,只有身边的寥寥数人方才知道内情。晋军最后从山丘上冲杀下来时,梁军溃散,贺瓌负伤没法骑马,在乱战中,跟随在他身边的将士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最后只剩了个和凝不离不弃的紧随其左右。当时晋军追兵就在身后,贺瓌知道如果和凝跟着自己,目标明显,可能就只有死路一条。他几次催促和凝自行离开,和凝置若罔闻,为了赶和凝走,他甚至冲和凝发起了脾气,结果一不小心牵扯到了伤口,痛得整个人晕厥过去。

  再醒来时,他趴在和凝不算厚实的肩背上,由和凝一路背着逃命。他认识的和凝,素喜华服,虽有怪癖总喜欢翻检尸体,但这个年轻的郎君,就如同他的长相一般,总是将自己拾掇得干干净净,犹如青松绿竹一般高雅。

  贺瓌是个武人,常年在战场摸爬滚打,他总想着像和凝这样的郎君,如有一日身临险境,是否还能一贯的保持住这份儒雅洁净的气质。可当设想变成真实之后,贺瓌喘着粗气,看着和凝满身泥泞,衣袍上被他伤口渗出的血渍染黑,他竟有种怅然欲泣的欷歔。

  “成绩,你把我放下吧。”伤口很疼,有种将他撕裂成两爿的毁灭感。

  可是和凝的脚步没有一丝停顿,他欲再开口,却猛地被和凝呵斥道:“丈夫受人知遇之恩,若公有难不报,那我算是什么人?”和凝一介文士,胸有丘壑,挥毫万丈,虽也称得上能拿笔,能扛刀,但真论起体力,终究不是贺瓌这般的武将可比,何况他背着贺瓌逃了这么久,因为惧怕身后的晋兵追上来,所以一刻都不敢停留,跑了一个多时辰,早已是强弩之末,此时兀自双腿发颤全靠毅力强撑着。

  和凝动作稍顿,作势将下滑的贺瓌往上颠了颠,喘着气自嘲道,“真要是死在这里,怕是抛尸荒野,未得其所!呔,可恨也!”

  贺瓌听他还有心思说笑,不禁老泪滚落,也许是和凝乌鸦嘴,两个人在山坳密林里跑,为了躲人,和凝专捡崎岖荒芜的小道走,虽然这样累一点,但至少安全。可没曾想才拐了个弯,身侧一声弦响,贺瓌瞳孔震动,双手用力往下一压,大喝道:“趴下!”和凝身形一晃,重心不稳的往右侧倒了下,恰此时一支箭矢贴着他的左耳飞了过去,箭簇插在树干上,羽翎颤动不止。

  和凝的耳廓擦伤留血,心悸回头,发现左后方有个骑兵飞驰而来,手里还高举着弓箭,显然刚才那支箭就是对方射出的。

  贺瓌连滚带爬的从和凝背上翻了下来,不等站稳,便用尽全力推搡和凝:“走!”

  和凝被他推了个趔趄,险些摔倒,好不容易站稳,回头一看,贺瓌已经冲着那骑兵迎了上了去。

  “主……”和凝是知道贺瓌的伤势有多重的,可这会儿贺瓌奋不顾身的握着一柄卷了刃的长刀砍下马腿,那人情急之下让贺瓌近得身前,为避开刀锋,提缰跃马,马喷着鼻,咴声中两条前腿高高抬起,马蹄贴着贺瓌的头盔踢了过去。

  贺瓌矮下身子,刀锋贴地划过,一刀砍在了马的左后腿上。即便刀刃卷了,不够锋利,但贺瓌膂力过人,这一刀依然将马腿生生砍断,随着马匹摔倒,那人猝不及防的从马背上翻滚下来。

  贺瓌单膝跪在地上,依然保持着双手持刀的姿势,他很想站起来继续战斗,可惜心有余力不足,他全身僵硬,力气散尽。直到那晋兵从地上爬了起来,从地上捡了块石块便要往贺瓌的脸上砸过来。

  贺瓌挣扎不动,绝望的闭上了眼。

  他的眼睑阖上后,没能看见和凝早在他砍马晋兵跌倒的时候便快速捡了摔落在草丛里的弓箭,晋兵一心对付贺瓌,完全没提防身后还会有人偷袭,等到听见破空声侵袭时已经晚了,因为距离过近,箭镞直接穿透了身上的甲胄,从他后心上穿胸而过。

  “啪嗒!”贺瓌听到笨重的倒地声,猛地打了个哆嗦,遽然睁眼,虎目圆瞪。

  视野里,和凝满身狼狈的举着弓箭,脸上闪现着惊悸和侥幸。贺瓌想开口说话,可是一张嘴,便是满口的血腥气冲了出来。和凝吓了一跳,扔了手里的长弓跑过来扶他。

  贺瓌手脚冰冷,努力冲着和凝咧嘴一笑:“看……不出来,成绩……文武全才,倒是我耽误你了……”

  和凝哭笑不得,那个晋兵死得不能再死了,那马断了一条腿却还活着,时不时的发出凄厉的悲鸣,和凝担心它的叫声引来更多敌人,索性一刀结果它的性命,将贺瓌重新背起,惋惜道:“可惜马了。”

  贺瓌重伤之下,又使力过猛,这会儿身心乏力,神志有点儿不太清醒。他咬着牙尖,避免自己昏厥过去,脑袋垂搭在和凝的肩背上,口齿不清的说:“我膝下尚有幼女未曾婚配,我不放心她,成绩,若我死了,你替我照顾好她……”

  往事历历,贺瓌往着浑浊的黄河水出神,即便是休养了四个月,他的身体依然未见起色,甚至他心里清楚,可能这具身体已经油尽灯枯,熬不了多久了。

  “主公,不能再等了。”和凝再次提醒。

  “是啊,不能再等了。”贺瓌按捺住失落的情绪,他很想有生之年再与晋王面对面的一较高下,可惜时不我待,以如今的梁军实力,是再也消耗不起此等硬仗了。

  贺瓌挥挥手,示意撤退。

  梁军全面撤退,晋军渡过黄河后乘胜追击,李存勖撵着贺瓌的大军一路追到了濮州方才收兵。贺瓌带着人马退守驻扎濮州以北的行台村。

继续阅读:10、郭崇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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