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廿一,晋使抵达沧州的同时,左都押牙周知裕带人投奔大梁。梁帝当即设置归化军,任命周知裕为指挥使,称日后凡是由河朔来投奔者皆入归化军所辖,义昌军中响应者众多,人心浮动,到了这一步,自称义昌留后的张万进已然别无二选的余地。
两日后,梁帝敕封张万进为义昌留后。又过了两日,将义昌军改为顺化军,任命张万进为顺化节度使。
能从李存勖手中把沧州截留,这让朱晃一度在晋军手里因吃亏的愤慨恼羞心情好转,决定翌日率大军从贝州开拔魏州。
这个时候,周德威正和裨将李存晖等人进攻大燕的瓦桥关。几乎没费吹灰之力,瓦桥关守吏便投降了,之后莫州刺史李严也投降。
晋军直逼幽州而来,刘守光求援的梁军还在路上,且梁军仅有的几次与晋军分支较量也没沾到任何便宜。刘守光没等来援军,等来的却是长子殒命,义昌军叛投的噩耗。
刘守光几欲癫狂,这股火无处发泄,想着张万进、周知裕原是刘守文的旧部,刘守光竟而迁怒到了刘守文身上,把圈禁多年的刘守文和刘延祚父子给杀了。这消息让刘仁恭气得破口大骂的同时,也担心起自己的性命安危来,毕竟刘守光这厮做事显然已经罔顾人伦,兄弟子侄能杀,焉知阿爷就不能杀了?
却说李严投降后,李存勖听闻此人涉猎书传,想到家中心爱的长子李继岌,便想聘李严做启蒙老师,让他去晋阳教授小儿,没想到被李严毫不客气的一口回绝。李严一介降将,如此当众直言拒绝,惹得李存勖大感面上无光,不由得勃然大怒:“把他给我拖出去斩了!”
李存勖这里和李严闹得凶猛,惹得一干降臣个个心惊胆战。
孟知祥听到消息的时候,正在看妻儿写来的家书,惊得从席上跳了起来,连鞋子都顾不得穿,光着脚飞奔出去,一路高喊:“刀下留人!刀下留人!”
孟知祥是李存勖的大姊夫,此次出征任教练使,若是旁人在晋王盛怒时尚要心存敬畏不敢贸然直言,但孟知祥的身份显然与旁人不同。
“大王!强敌未灭,大王岂可因一时激愤,杀戮归降之士?”
有眼力见的人在孟知祥进来前都趋吉避祸的躲开去了,这会儿敢于留下劝谏的都是忠义臣僚,见孟知祥开了个头,纷纷上前劝说。
李存勖只是被李严气到了,一时口不择言,这会儿冷静下来已然悔了。归降之人轻易杀不得,尤其是毫无过错的降臣,这回若是当真阵前斩杀李严,以后谁还敢轻易开城归降?此消彼长下,再要攻打幽州,不得逼得人负隅顽抗,拼死一搏吗?
李存勖面上神情变换,孟知祥等人焉有看不出的道理,一时纷纷高喊:“大王英明!”算是给他找了个台阶,君臣一片和气,李存勖下令叫人把李严放了。
左右退散后,就剩下李存勖和孟知祥两人,李存勖留意到孟知祥没穿鞋,脚底沾了泥泞,显然是关切忘怀,不由心生愧意,弯腰将自己的鞋子脱了下来,递给孟知祥。
“使不得!”孟知祥连连摆手。
“这个天还凉着呢。”河朔地区比河东冷多了,虽是春末,气温依然没有回暖。“回头你若是受了寒,少不得阿姊又得数落我。”
虽然没了鞋,但他脚上棉襪厚实,倒也没觉得冷,孟知祥呵呵笑了两声,二人虽属君臣,但因着这份姻亲,私底下的情谊倒也没那么死板。
在孟知祥看来,李存勖其实是个内心柔软的人,只是时也命也,先王崩殂,他年纪轻轻成为河东节度使的继任者,肩负重任,只得将以前顽劣淘气的性情尽数收敛,逼着自己成为一名合格的明主。
这几年李存勖成长迅速,日子过得十分辛苦,孟知祥将他的变化都一一看在眼里,忍不住替他感到心疼,语气愈发放柔了些。
“大王可是思念小郎了?”
李存勖年少时娶妻韩氏,后来又纳了伊氏,随着年岁渐长,身边媵妾也在逐年添加,可惜子嗣缘薄,直到二十四五岁上方才得了长子,取名李继岌。
李继岌一生下来便是万千宠爱,他的生母刘氏也因此母凭子贵,敕封魏国夫人。
李继岌到如今,满打满算尚不足三周岁,李存勖居然已经想着要给他聘夫子,难为他一片慈父之心,出征在外还时常念着儿子。
听孟知祥提及长子,李存勖整个人都放松下来,眼神柔软,嘴角含笑:“和哥甚是聪慧,玉娘书信说他已能识得自己的名讳了。”
孟知祥想说三岁识名启蒙,当真是望子成龙,煞费苦心,可这世上何来这等神童才子,他想提醒李存勖莫要揠苗助长,可见他兴致勃勃的样子,又觉得自己这话实在不中听,说出来没得扫兴讨嫌。
然而他欲言又止的表情还是没能逃过李存勖的眼睛,李存勖似乎猜到了他想说什么,只是不以为意的道:“我年少时识得一友,他曾言自己三岁启蒙识名、诵节气干支、读《孝经》十八章,四岁读《论语》廿二篇、《尔雅》、《离骚》,五岁读《春秋左传》、《诗经》、《尚书》、《礼记》、《周易》……”
孟知祥目瞪口呆,心道哪个不要脸的胆大妄为,竟敢在大王面前胡乱吹嘘,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所以,姊夫你看,你觉得做不成的事,不等于没人做得成。只要用心教导,我相信和哥亦能成为这等人才。”
当真一个敢说,一个敢信。
孟知祥回想起李存勖少年时有多不靠谱的种种过往经历,嘴角尴尬的翘了翘,勉强扯了个不太热忱的微笑,心中暗忖:真有这等才子,怎不见如今名扬天下?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可见谎言不可久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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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孟知祥腹诽诟病的神童才子本人,这会儿正忙着在晋阳城赁屋安顿。他是从幽州牢狱中直接逃生出来的,原有的那点微薄资产一概没来得及带走,若非元行钦行善临走甩了他一兜黄白之物,他这会儿大概只能带着妻子兄弟露宿街头。
每次掏兜用钱时就忍不住想起元行钦的各种好,真是感动到涕泪纵横,深悔当初怎么就放着这么好的郎君冷眼相待了呢?
孙蘅看着柔弱,实则善于营生,虽是临时赁的房子,但是不过三五日,便在她的巧手下里外焕然一新。孙蘅没管冯道要钱,掏着自个儿的贴己银子托人牙子买了一家子三口为仆。
等到一家子彻底安顿下来后,冯道给景城老家写了封平安信,信中交代了自己娶妻孙氏的事情,一贯的报喜不报忧。
冯道不是没想过去找冯九娘,只是人生地不熟的他一时还没要怎么找路子打听,冯九娘的生母张丹凤不知道有没有改嫁,若是没有,那她作为先晋王侍妾,这会儿是住在晋王府后宅,还是别府另居?
这些有关于晋王府内宅的事,市井就是有绯言流传,说的也都是一些艳事谣传,大抵都不大作得准。
墨君和在家是闲不住的,难为隐匿市井,做着屠宰的低贱营生,多年来那身功夫底子居然没丢。但他能很妥帖的厮混于贩夫走卒之间,然而生性木讷寡言,接连出去十多天,除了晋阳城的肉价贵贱外,竟是什么都没打听出来。反倒是娇娇弱弱的孙蘅,带着个侍女,出了两趟门,竟是把晋王府内院的一些秘辛传闻都打探到了。
“晋王长子李继岌年方三岁,生母乃是刘夫人。”孙蘅的声音细弱,似乎总接不上气似得,语速不快,若是碰上急性子大概都要忍不住催了,好在她叙说的对象是冯道,“据闻这位刘夫人现如今是晋王跟前最得宠的侍妾,原是晋王太妃曹夫人的侍女,从小养在身边,亲自调教,情分自是不同。”孙蘅眨眨眼,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捉摸的俏皮,“坊间流传说刘夫人与大王那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情分,卫国夫人都不能比拟。”
卫国夫人韩氏,乃是李存勖明媒正娶的妻子。
冯道哂然,李克用后宅出了名的妻妾和睦,所以张丹凤在李匡筹死后归于李克用,生活在晋王内宅,过得并不艰苦。但是李存勖能否延续他阿爷那样好福气,端看如今坊间的传闻,怕是不太能够。
若是韩夫人手段高明强悍,断不会让这种流言传到晋王府外头去。如今看来,晋王府内宅并不安稳,至少,绝对没有上一代那么安稳。
明知道孙蘅憋着话想看他的反应,冯道却偏不上套,静静地坐在一旁端着茶饮,既没有追问上一句后文如何,也没有摆出一副兴趣怏然的样子来。
孙蘅讨了个没趣,避着墨君和看不见的角度,冲冯道翻了个白眼,语速放得更慢了:“据说太妃原也没打算把这位悉心教导的可心人儿送给儿子的。曹太妃生了四个儿子,原是把刘玉娘当做女儿般养在膝下承欢作伴的,只是四年前三垂冈晋王首战告捷,杀了梁将符道昭,也因此得了符道昭遗孀侯氏。”
冯道点点头,表示自己有在听。
孙蘅却不大乐意说了,软绵绵的道:“唉,君和捎了半只羊回来,正好配上新出炉的古楼子,我叫巧娘弄些椒豉,你觉得怎样?”
冯道哂笑起来,无奈又宠溺的唤了声:“若芜。”
“嗯?郎君唤妾何为?”
“是我错了。”冯道起身,对着孙蘅行了个礼。
孙蘅侧身避过,大大的眼睛里浸润着笑意,但她依然没松口,只是正色道:“其实我说不说也都没什么干系,想来这些事你一点就透,连猜带蒙的怕是比我听到的还多。”
冯道摇头道:“不若娘子你说得好听。”
“呸。”孙蘅啐道,“油嘴滑舌的。”
冯道叹道:“古楼子尚未起炉,今日腹中空空,未曾有油水入口呀。”说罢,笑着过去搂住孙蘅。
这一下反倒惹臊了孙蘅,她顾忌着身后墨君和,冯道却只当墨君和是块木头,孙蘅想躲却没能躲开,被冯道抱了个正着。
孙蘅“嗳”的一声低呼,抬脚跺在他鞋面上。
冯道哎哟一声,单脚蹦着:“若芜你好狠的心。”
孙蘅笑道:“少贫嘴。”顿了顿,反问道,“你觉得晋王为何专宠侯夫人?”
那一年,若非晋王独宠侯氏,惹来后院妻妾不满,也就不会引得他亲娘为了平衡晋王府后宅,把刘玉娘送到儿子身边分宠。
这刘玉娘也当真是个有福的,竟是一朝得男,生下了晋王长子。只可惜刘玉娘不是当年曹婉娘,替晋王诞下子嗣后还能谨守侍妾本分,敬重主母。如今据说晋王府后院妻妾争斗得非常厉害,这位刘夫人不仅稳稳压住了侯夫人,艳冠群芳,也隐隐压住了韩夫人、伊夫人。
冯道不觉得孙蘅是那种把眼光局限于内院后宅争斗的娘子,但她刻意再三提到晋王的妻妾矛盾,想来这些矛盾的影响已经延伸到了朝堂。他如果想在河东谋得出路,这些牵扯不清的关系就少不得要打探清楚。
“晋王爱慕侯夫人,不过是因为夹寨大捷,夹寨夫人之名传扬开来,听着就让人不由想起晋王首战威武,功绩赫赫。”
孙蘅冷笑:“天下女子在他眼中不过一物件而已。”
冯道立马端正姿态,替自己表白心迹:“我肯定与他不同!”
孙蘅白了他一眼:“你敢?!”
她声音太过柔软,没有任何威慑力,但是冯道却从来不敢小觑她。
冯道尚未来得及回答,突然身后墨君和插了句嘴:“他不敢。”
冯道佯作生气,孙蘅瞪了他一眼,他立马软和下来,笑嘻嘻的道:“君和说的对!”